作者:王廿七
邹应堂年过七旬,身兼数职已力不从心,平日翰林院诸事都由手下侍读、试讲两位学士负责,也就是沈聿和曾繁。
但沈聿离京三年重新上岗,不拜山头肯定是不行的。
邹应堂为人很和气,请他就坐,命人上茶,他久矣不掌实事,对院中诸事知之不详,不过说了几句勉励后辈的话,什么“实心任事”,“前途远大”之类的。
又提到沈聿面对倭寇临危不惧,带领守城军民苦撑七日的过往,不住唏嘘:“老夫还是从郑阁老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惊得夜不能寐,实在是太险了。”
沈聿反而淡然笑道:“是啊,那一战尤为惨烈,最终惊险获胜,全赖全城军民守城的决心,以及赵知县守土有方,下官不敢贪功。”
邹应堂听他提及赵淳,神情微微有些迟疑,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聿捕捉到上官的表情,但他并不知道哪句话出了问题,又不好过多追问,略坐了片刻,便告辞回到翰林院。
翰林院也在东长安街,与礼部衙门紧挨着。
进门头一进,是七开间的厅堂,是翰林院学士以及侍读、试讲学士的值房,门前一颗巨大的老槐树,参天蔽日,十分粗壮,要两个成人才能合抱。盖因国槐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喻示为国培养栋梁之材,所以翰林院、国子监等地多有种植。
回到值房,见到了昔日同僚,侍讲学士曾繁、侍读谢彦开、侍讲陆显。
四人相互见礼寒暄,互道安好。
“明翰,你清减了不少。”谢彦开道。
提到这个,沈聿敛笑做哀痛状。国朝重孝道,无论沈聿对沈老爷有再多的不满,都必须为他养老送终,对外要表现的哀痛悲切,否则就是孝道有亏。所以在回京之前,他有意清减了几斤,让自己这三年的丁忧生活看上去没那么的……滋润。
曾繁和陆显跟着劝说:“逝者已矣,明翰,一定要节哀呀。”
沈聿苦笑点头:“无妨无妨,衙中一切都好吧?”
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向他介绍起衙中事务来,无非是编书修史组织经筵等,多数时候闲的吃饭不用放盐。
同僚交接完毕,沈聿又召集手下典籍、侍诏等人,将分管的一应事物理清头绪。
杂役送来饭菜,沈聿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挂起毛笔准备用饭。谢彦开这时来到他的值房,沈聿便邀他一起用。
谢彦开是癸丑科状元,生的目似朗星,相貌堂堂。比沈聿大三岁,却比他晚一科,品秩也低一级。但两人私交不错,性格投契,又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学。
谢彦开是京城本地人,是以沈聿直接向他提出:“佑宁兄可认得前科的落第举子?我想聘请一位西席。”
谢彦开沉吟片刻,道:“举子我不认得几个,但我有一位远方表亲,是前科会试的贡士。”
“贡士?”沈聿面露惊讶:“他殿试没有通过?”
会试通过称贡士,贡士可以参加殿试,而殿试没有落榜一说,只是对所选贡士进行重新排名,所以但凡通过会试的,不出意外都会成为进士,除非出意外。
“学问倒是没得说,据说是卷面上出了点意外,殿试落榜了。”谢彦开道。
“这样——”沈聿面露同情之色。每科也确实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考场吓晕的,答题犯忌讳的,卷面污损的……状况百出。不过只要不是犯案舞弊被提学道除名,下一科再考也无妨。
“堂堂贡士,真的愿意出来教书?”沈聿难以置信。
谢彦开道:“似乎听他说起过,如果明翰觉得没问题,我去同他说。”
直到谢彦开离开他的值房,沈聿仍沉浸惊喜错愕之中:一不留神捡了个大漏,变相相当于给怀安找了个进士当老师啊!
这种事堪比撞大运,比把怀安培养成进士的可能性还要小。
沈聿不禁暗想,看来这小子真是有大福气的,每走一步都如有神助。
……
“阿嚏!阿嚏!”怀安连打了两个喷嚏,左手上美味的红豆椰蓉卷甩飞,右手毛笔一抖,直戳在整洁的纸面上,他最爱吃的点心狠心离开了他,临了半个时辰的字也废了。
“啊——”怀安痛苦嚎叫,感觉最近冲撞了什么灾星,处处倒霉。
……
临近立秋,要置办厚的衣裳,许听澜为全家选好了料子,找了可靠的裁缝上门。丈夫的尺寸她是有数的,三个孩子还在长身体,每次置办新的衣裳都要重新量尺寸。
这次她要为怀铭新做两套直裰,一套单一套棉,都是稳稳当当的灰色蓝色,另外做了两件银鼠皮的暖耳,京城冬季严寒,给爷俩一人一个;为怀安新做一件鹅黄色的圆领短衫,一件白绒缘官绿色的袄子,一顶白狐皮的小圆帽;芃姐儿新来不久,要置办的衣裳鞋袜就更多啦,什么短衫、肚兜、比甲……一应俱全。
裁缝背着褡裢,一边跟在许听澜后头,一边恭恭敬敬的记录着她的要求,京城里官老爷多,不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这样小胡同四合院里的,都要谨慎伺候。
他们一前一后迈进正房门槛,再转进西屋,许听澜脚步一滞,人呢?
她环视屋内,忽然吓得一个踉跄。
只见她的小儿子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桌案后头,脑门上贴了张黄纸。准确的说那是一道符,符胆处用朱砂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字——水逆退散。
第42章
“沈怀安!”许听澜怒喝一声。
哪个好人家的娘亲看到这种场面能不疯的?
接下来, 裁缝就遇到了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为难时刻。
只见主家将她扔在原地,从花瓶里抄起一把鸡毛掸子朝着儿子就冲了过去……
怀安“诶呀”一声,扯下水逆符, 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从桌底钻出去夺门而逃。
裁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蹰两步,站在堂屋门口往外看。
怀安围着那口硕大的荷花缸东躲西藏, 被娘亲撵着打,怀铭在厢房里温书,闻声出来, 慌忙拉劝, 怀安趁机逃出二门, 绕过影壁, 直接逃到了胡同里。
许听澜火气直窜,哪肯放过他,追着就出了大门。
她是吏部在册的五品宜人, 往日外出交际, 端的是谈吐得宜,举止大方。坐立行走,满头钗树不会发出丁点响声。这样不顾形象, 撵着儿子从屋里打到屋外还是第一次。
四邻忍不住开门探头, 围观坠落人间的仙女揍儿子,邻里家的女眷们一瞬间觉得她亲切多了, 原来大家被熊孩子气疯了的时候都差不多……
这时沈聿的马车进了南水关胡同, 车夫搬下一条杌子, 一身团领官服的沈聿从车上下来。是的,他高兴的早退了, 急着回来向妻子汇报“战果”。
怀安正回头跟娘亲解释,不留神一头撞在老爹身上。
这下跑不掉了。
沈聿见此阵仗,就知道怀安又作妖了,三两把将他提溜起来拎回了家。
许听澜气得胃疼,早早打发了裁缝先回去,将鸡毛掸子拍在桌上,坐在一旁生闷气。
捡起地上的符纸,沈聿有些头疼,这孩子玩得越来越花了……
其实怀安怕爹胜过怕娘,娘是雷声大雨点小,爹要是生气了,可是真揍人啊。
他挠了挠脑袋,小意道:“我最近运气不好,拿这个压一压,不留神吓到了娘亲。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弄这个了。”
他向来认错的速度比他犯错的速度还要快,而且说到做到,绝对不犯重样的错误。
沈聿沉着脸看看符纸,又看看儿子,突然嗤的一声笑了。
怀安错愕的看着他——又疯一个?
“你运气不好?”沈聿道:“你小子运气好得很啊。”
怀安:都开始说胡话了……
沈聿对妻子道:“今日我托同僚帮我寻一位西席,本意是想找个滞留京中的落第举子,谁成想找到了上届的一位贡士。”
许听澜也是一惊:“贡士?!”
“是啊。”沈聿神色中难掩兴奋:“所以说这孩子有福气,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被他碰到了。”
怀安:……
这叫什么福气?老天爷嫌他身边的大佬不够多,专门派一个贡士来给他当家教?
贡士是什么?准进士啊。一个临门一脚的准进士不好好在家准备殿试跑到别人家做西席,这就好比一个国家级公务员放弃了offer跑去当家教,教的还是小学生……这恐怕不是缺钱就是缺心眼儿吧。
他可不相信是缺钱,范进中举后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直接发生了翻天覆化,这世上有几个穷举人?何况是一个贡士。
所以还是缺心眼儿啊……
那么问题来了,缺心眼儿也能通过会试?
怀安措辞良久,半晌才憋出一句:“爹,您不会被人骗了吧?”
沈聿今天心情好,看什么都格外的顺眼,闻言笑道:“你也觉得难以置信?”
许听澜闻言,也顾不上生气了,跟着沈聿一人一句的劝他:“要好好珍惜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再变着花样捣蛋了。”
怀安除了答应下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过他还真想看看,这位不走寻常路的贡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莫非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流名士,用科举证明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然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
三日后,谢彦开找到沈聿,他的那位远房表亲答应来做西席,馆金一年八十两,只有一个要求,他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希望可以带在身边一同教导。
有个同龄的孩子结伴读书不是坏事,沈聿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回家又在前院的小书房里添了一张桌椅。
许听澜命人去集市买齐拜师用的“六礼”,有干肉条,芹菜、红豆、红枣、桂圆、莲子。
沈聿问他:“知道这六样礼物分别代表什么含义吗?”
怀安扫了一圈,一样样的数过去:“肉条是束修,芹菜是勤奋好学……”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欣慰的笑了。
便听怀安的语气变得不自信起来:“红豆是……情定三生,红枣桂圆莲子是早生贵子。”
沈聿扶额,许听澜扒下他的佛珠挂在了自己的手上。
亲生的亲生的……面带微笑保持理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佛了就可以遁入空门,再也不用给这孩子当爹娘……
……
休沐日,全家起了个大早,等新先生上门。
芃姐儿好似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早上起床都没闹着挑衣服,吃了小碗的蛋羹,还蹭上两口焦圈蘸豆汁儿,随后就正襟危坐,惹得大人频频发笑。
芃姐儿扫了大伙儿一眼,皱眉瞪眼,警告众人:“不笑,严肃!”
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辰时过半,先生上门了。
先生名叫陆廷煜,家里世代耕读,读到他这一辈,终于出了一位贡士。
他本人比沈聿想象的要年轻一些,未及而立,身材高挑,面白无须,穿一身半旧的灰色细布直裰,头戴四方巾,温文尔雅。
沈聿对他客气有加,请他上座,命人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