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陆廷煜也并未因沈聿的礼遇而飘然,面对当年获得三鼎甲的前辈,举止谈吐十分谦逊有礼。
沈聿很满意,大凡时下的父母都希望找一个遵循礼义纲常的先生为孩子传道授业,引导他做一个洁身自爱,孝悌有礼的君子。
只是听陆廷煜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来此坐馆只是为了将来自己设馆开私塾积累经验。莫非以后真的无心功名了?
他再好奇,也不会直截了当的问人家殿试上出了什么岔子,同是独木桥上走过来的人,都知道举业不易,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两人立了聘书,聘期两年,沈聿便命李环将怀安叫来。
怀安今天经过娘亲的特意打扮,穿一身月白色的交领长衫,两个双童髻梳的整整齐齐没有一缕碎发,显得斯文乖巧。
他是要正经拜师的。陆先生领过他的小手,带他行盥洗礼,就是在李环端来的铜盆里正反洗一次手。
然后先拜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九叩首;再拜先生,三叩首;听父亲训示,教他要尊师重道,勤勉向学,再叩首。
最后向先生敬茶,聆听训示。
只见陆先生神情严肃,语气缓慢而郑重:“听闻你四岁就已经开蒙了。”
“是……”
“古人绞尽脑汁,说尽了读书的好处,为师就不多赘言了。”陆先生道:“只要你记住一点,读书如树木,没有速成之理,人再有智慧,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满腹经纶,一定要潜心贯注,持之以恒,才能有所成就。当然,《四书五经》、八股时文固然枯燥,但你需知道,现在的勤学苦读,是为了早日摆脱其苦……”
陆先生还是赘言了不少话,说的茶都凉了,才啜了一口,搁下杯子。怀安用现代老师的话术总结如下:你现在把书往死里读,以后上了大学随便玩。
他虽然没上过大学,倒也不至于被骗……
敬完了茶,怀安又奉上沈聿提前准备好的“六礼”,就算礼成了。
从今天起,他也是有业师的孩子了。
……
今日休沐,只拜师不上课,所以礼成之后,陆先生便告辞离开。
怀安一大清早磕头磕的晕头转向,折腾到晌午,又感到饿了,但他没有点心吃,因为今天要去舅公家里做客。
马车沿着东四大街一路往南,从崇文门出了内城。
“咦?”怀安奇怪的问:“咱们要去哪?”
别是爹娘嫌他最近不听话,要把他拉出城去卖了吧。
许听澜笑道:“舅公家在京郊有座庄子。”
“啊!!!”怀安惊叫连连,怀铭往远处躲了一下,连坐在老爹怀里的芃姐儿都嫌弃的捂住了耳朵。
“为什么没人提早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下呀!”怀安懊恼极了,去郊外秋游,必须带上水果饮料烧烤架,钓竿渔网防晒霜啊!
沈聿微哂:“提早告诉你,又要三天读不进书去,连觉都睡不着了。”
怀安摇头叹气:真是被人看透了……
于是他迫不及待见到陈甍表哥的心,被郊游的兴奋分走了一半。
马车一路出城,街道干净整洁,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没有了一排排脏乱的窝棚,也没有了蓬头垢面行乞的流民。
“哥,你看!街上没有流民了!”怀安笑眼弯弯的问:“他们也能回家过中秋了吧。”
“嗯。”怀铭苦笑,敷衍的应了一声。
随即转头看向窗外,将悲悯之色小心藏好。他不忍心告诉年幼的弟弟,中秋在即,小阁老吴琦为了整顿市容市貌,下令拆毁了那些窝棚,把流民一股脑都赶到城外去了。
其实这样说也有些偏颇,虽然吴家父子不是什么好人,倒还不至于变态到故意去草菅人命。
朝廷靠百姓的赋税运转,不能眼看着大量人口抛家弃荒,只好不遗余力的驱逐,逼他们回乡。可是百姓回乡也没有口粮,还要面对苛捐杂税和官府的摊派,只好在京畿一带游荡,寻找新的谋生手段。
怀安却天真的以为朝廷采取了赈灾措施,让这些漂泊在外的人都能回家了呢。
第43章
一路晃荡着小脚哼着歌, 他们来到舅公家在郊外的庄园。园子是陈家初来京城就置办下的,位置极好,依山傍湖, 隐约可见的青砖院落掩映在山水竹林间,竟有几分江南味道。
据说这附近还有一眼温泉,旁边的几座山庄都是皇庄,常有皇室宗亲来此游玩。
舅公年近五旬, 生有两子四女,四个女儿皆已出嫁,两个儿子放了外任, 儿媳跟着去了任上, 只留下一小堆儿孙子孙女在老两口身边。
他是兵部武库司郎中, 掌管军械、符勘等, 但他喜好书画,沈聿投其所好,将自己珍藏的一幅名画拿来孝敬舅舅。
怀安迫不及待想见到陈甍表哥, 可是大哥和大表兄在陪长辈们讨论字画, 与他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姐拉他去外头玩,他环视了一圈都没看到陈甍。
“他呀……”听怀安问起陈甍,三表哥眉头微皱。
“怎么了?”怀安见一众表哥表姐怪异的神色, 紧张的问:“他家里遭了事, 很难受的,你们不会孤立他吧?”
“怎么会呢?”二表哥急忙解释:“他把我们孤立了还差不多。”
“哎?”怀安一头雾水, 怎会如此啊……
二表姐道:“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 写写画画算算, 不知在摆弄什么,只有吃饭的时候出来。”
三表哥道:“祖父心疼他, 随他高兴。我们也不敢硬拉他出来玩,祖父会以为我们欺负他。”
“嗐!”怀安心想,这就要怪舅公了,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三表姐又道:“怀安,你有空要劝劝他,这么憋着不得憋出毛病来?”
“好的,包在我身上!”怀安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决定回到京城就去找表哥谈谈。
大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哎,这个家离了他沈七岁可怎么办……
……
饭菜还未摆上,沈聿跟着舅舅单独去了书房说话,陈充先问:“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沈聿道:“母亲身体尚可。”
陈充道:“她这一辈子啊,过得十分艰辛……”
作为娘家哥哥,陈充对沈聿的父亲一向颇有微词,只是现在沈老爷人都走了,死者为大,所有的不满也只化作一声喟叹。
“是。”沈聿也道:“母亲日夜操持家务,教养我们兄弟长大,劳累了一辈子,听澜与我商量着,等过几个月隔壁的宅子完工,将她接来身边奉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陈充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是难免舟车劳顿。你遣妥帖之人回去,务必将她们平平安安接上京来。京城不比老家宅子轩敞,我这庄子平时也不用,你得空就送她来住上一住,山明水秀,能让她心情愉悦一些。”
沈聿恭声道谢。
陈充摆了摆手:“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沈聿眼眶一热,眨了眨眼,看向地上的砖缝。
“甍儿在我这里很好,只是他家人新丧不愿意出来玩,我便叫小辈们不要强求。”陈充又道:“他喜欢钻研军械火药,跟着我去了两次军器局,说长大要发明出最厉害的武器剿灭倭寇。”
沈聿唏嘘道:“他想为父母祖父报仇。”
“是啊……”陈充叹道,“你回头见了他,帮我劝劝他,要多把心思放在经史文章上,考不取功名,凭他有多么经世济用的学问,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沈聿点点头:“我得空劝劝他。”
陈充又与他聊起了在安江县遇到的倭乱:“你还没到京城的时候,那位赵知县就上了一道奏疏,弹劾南直隶兵部管辖不当,卫所缺额严重,老兵弱不堪战,训练废弛,致使安江险些沦陷倭寇之手,百姓伤亡惨重。”
沈聿悚然一惊。
这十分符合这位老兄的性格,沈聿吃惊的并不是他上书的行为,而是他的奏疏经过府衙、南直隶通政司,层层递交到中枢,竟无一人阻拦。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上司,上司的上司,无一例外,全都想要搞死他。
这道奏疏一旦传递到京城,牵涉其中的南直隶兵部官员、武将勋贵、守备太监等人将同时发力与之对抗,这岂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能扛得住的?
正当沉吟,婢子在外面敲门,太太问是否在花厅摆饭?
陈充自去吩咐下人摆饭,二人从书房转出,小辈们已经等在花厅,围着陈家太太王氏凑趣儿,把王氏逗得前仰后合。
孩子们玩的痛快,桌上也不拘束,女孩们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男孩们商量着下午的行动计划,王氏拉着许听澜的手嘘寒问暖,许听澜换上一双新的牙箸给二老布菜。
做媳妇的,这样的场合总要服侍长辈,难免吃不好,沈聿看在眼里,餐后特意要了一道汤饼,陪着许听澜又吃了一些。
没心没肺的怀安早不知踪影了,他被院子里的一颗大树吸引了视线,树冠翠绿而茂密,当中挂满铃铛一样的绿色果子。
“核桃熟了!”他说。
“还真是!”孩子们围着大树唏嘘。
怀安飞奔回屋内,问爹娘:“我能不能爬树?”
沈聿夫妇十分默契的抬头,不太友善的看了他一眼。
“没事,我就问问。”怀安赔笑:“您二老真有夫妻相。”
言罢转身欲逃,忽听老爹在身后问:“你爬树干什么?”
“摘核桃!”怀安赶紧道。
大人们不禁失笑,南方的核桃七月份就熟了,但京城的多要到九月份才熟,眼下才八月初,核桃怎么会熟呢?
沈聿起身离席,牵着他的手去了园子里,想告诉孩子们万物各有时令的道理。
园子里果真有棵核桃树,并不算高大,但很粗壮,显然是一颗老树。沈聿仰头看了一眼,居然真的成熟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附近有温泉,土壤温暖,加速了果实的成熟。
足见孩童的想法没有形成定势,才能发现异于常态的美好。
沈聿信手折了一支竹竿,剥净竹叶递到怀安手里,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刚好就可以够到那些青绿色的果实。
怀安挥着竹竿打核桃,树下下起了核桃雨,果实吧嗒吧嗒的掉落一地,孩子们兴奋欢呼。
等怀安玩够了,沈聿又依次抱起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大孩子们则找来竹篮,围着大树捡核桃。怀安被掉下来的核桃砸了脑袋,当时没觉得疼,等沈聿看见的时候,额前已经起了一个大包。
沈聿拉过来看了看,万幸没有砸到眼睛,顺手揉乱他的流海,藏好了别给孩儿他娘看到。
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一声:“没什么大碍,玩去吧!”
第44章
怀安便跟着表兄表姐去了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