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按照官场规矩,府衙官员不能轻易插手县里事务,县里无法应对的案件会主动上报到府衙,府衙下来提人却是少之又少的情况。
陆炜怪道:“当日是府衙让他们到县衙来告,怎么今日又要提回去?”
通判随口搪塞说:“此案涉及到朝中官员,曹知府极为重视,要亲自审理。”
既然是上峰的命令,陆炜没有二话,人可以提走,但必须有府衙加盖官印的行文,否则郑阁老那边追问起来,他不好交代。
通判却只带了曹知府的手令,盖的也是曹斌的私印。可是陆炜态度坚决,凭他说破天去,不见到公对公的行文,一个人犯也别想提走。
……
内阁值房,吴阁老正与郑迁、袁燮等人议事。
吴阁老的夫人今日病情稍有好转,所以吴阁老难得来内阁露面,吴琦今天心情却格外不好,吃了枪药似的,逢人就怼,颐指气使。
因为他一大早去向顺天府施压,要求将三个人犯提到府衙去,被大兴县拒绝了。顺天府不肯发出官方行文,大兴县不见行文不放人,明面上是双方僵持,实际上都是搪塞他的借口。
见风使舵的东西,倒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吴浚早已习惯了儿子的喜怒无常,并未察觉出异样。
其实父子二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吴浚掌权以来,虽然贪污纳贿,任人唯亲,阿谀奉承,但还是存有公心的,任用了不少有真本事的人去解决朝廷的内忧外患,吴琦就不同了,他是纯坏,满腹才华都用在贪污纳贿和铲除异己之上。
这些阁臣们都已年过半百,动辄被一个年轻后生抢白,早已心生怨愤,可是郑迁作为次辅,从来都是低眉顺目,唾面自干,其他人就更加不敢反抗了。
恰在这时,有书吏入内禀报:“国子监司业沈聿求见。”
吴浚没有表态,郑迁蹙眉:“没见阁老正在议事吗?不见。”
“哎?”吴琦不知怎么来了兴趣,唇角微微勾起,笑道:“国子监乃是为国育才选才之地,也是要务,叫他进来。”
郑迁脸色有些难看,可他越难看,吴琦越兴奋。
沈聿从翰林院而来,穿一身蓝色圆领官袍,在一众绯袍高官中格外显眼。
只见他阔步入内,径直走到吴琦面前,面带铁青之色,宽袖猎声一响,劈手将一个巴掌大的画轴扔在吴琦手边的几案上。
随即后退几步,朝着几位阁老行礼。
众人怔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再看那副卷轴,是一张画像,勾画了一个小孩子的轮廓五官。吴琦怒道:“沈明翰,你疯了不成?”
“小阁老。”沈聿提高了声调:“昨日犬子在城东的窄门胡同遇袭,险些遭人绑架,袭击他的是贵府奴仆的儿子,不知小阁老如何看待此事?”
吴琦拍案而起:“你算哪个台面上的人物,也敢来质问我?投献在吴家名下的奴仆没有八千也有一万,是不是他们的吃喝拉撒都要我来管?”
沈聿点头道:“下官算不得哪个台面上的,可祁王总还是陛下的皇子,祁王世子总还是陛下的皇孙。”
吴琦被他气乐了:“此事与祁王何干?”
沈聿道:“昨日与犬子一起遇袭的,还有祁王世子。”
沈聿语出惊人,话音一落,满室哗然。道道目光直逼吴琦,仿佛在看一个加害皇嗣的乱臣贼子。
吴琦这辈子只有栽赃陷害别人的分,还从未被人这般掐着脖子扣帽子,那双漆黑的眸子透出寒光,恨不能当场将沈聿碎尸万段。
沈聿压根不看他,自袖中抽出一份供状:“这是贼人的供词,请诸位阁老过目。”
书吏从他手中取过供状,先呈到吴阁老的面前,再交给其他几位阁老传看。
吴浚一目十行的看完,面沉似水。行凶的确实是吴家的奴仆,具三人供述,昨日绑架时的确是两个孩子,只是咬死不肯指认吴琦而已。
吴琦冷声道:“单凭这样一份供状,就来指控我。沈聿,你要是活腻了大可以直说。”
沈聿道:“小阁老可能误会了,下官只是陈述事实,从未说过指控您的话,大兴县衙也尚未结案,是您一直往自己身上揽。”
“你……”
吴琦刚要反唇相讥,就听老父一声呵斥:“吴琦!”
吴琦狠狠剜了沈聿一眼,又看向郑迁:“郑阁老,管管你的好学生!”
郑迁神色淡淡,扫视一眼值房内的众人,将目光落在沈聿身上:“跟我出来。”
沈聿躬身一礼,随着郑迁去了他的值房,其余众人会意,跟在他们师生后面,鱼贯而出。
书吏将大门缓缓合上,整间值房内只剩吴家父子。吴阁老坐在大案后,依然是八风不动,只是声音泛着凛冽的寒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吴琦愤愤坐在刚刚郑迁坐过的地方:“我只想警告他一下,杀杀他的气焰,没想把他儿子怎样。”
吴阁老微阖双目:“我早就对你说过,多事之秋,除非一击致死,不要轻易树敌,你是全然抛到脑后去了。”
吴琦道:“一个不成气候的小人物,也能叫树敌?弄死他像踩死一只蚂蚁……”
吴阁老倏然睁眼,灼灼的目光看向他:“你还能弄死谁?”
吴琦哑口无言,三个弹劾他们的官员全须全尾的出狱,这无论对于他们父子,还是整个吴党,都是极大的挫败。
吴阁老又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根本不是。提他入左春坊的任命是由陛下中旨下达吏部,没有经过内阁,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只是郑迁的学生,还是简在帝心的人,陛下打算亲自提拔他,你却非要跟他过不去,连皇孙都敢袭击,不是自寻死路?!”
“我没有……”吴琦倍感冤枉:“不是……祁王世子怎么可能跟他儿子在一起!”
吴阁老道:“沈聿是祁王府的讲官,他儿子经常出入王府陪伴世子,是尽人皆知的。”
“……”吴琦凝神思考片刻,终于理清了思绪:“爹,您没看出来吗?根本没有什么祁王世子,我被他碰瓷了!”
第88章
内阁位于午门之内, 奉天门之东,文华殿之南。主官自然是内阁大学士,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阁老。
阁老们的值房位于文渊阁, 当中一间设至圣先师行教像,旁边的隔间为办公所用。
郑迁屏退书吏,亲自将值房的大门关闭,再回头看沈聿, 那张清隽的脸上异常平静,嘴角弧线自然微挑,甚至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便知道, 他的学生并非愤怒之下的冲动, 而是刻意为之。
“你这又是何必, ”郑迁压低声音, 发出与吴阁老别无二致的言论,“不能一击致命,平白激怒他, 只会让他更加丧心病狂。”
沈聿道:“恩师,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他敢动我的家人,我难道还要对他笑脸逢迎?”
郑迁叹道:“你知道陛下不可能彻查此事, 即便是锦衣卫插手, 只要那三个市井流氓抵死不认,就不能奈他如何。”
沈聿道:“那敢情好, 学生也怕锦衣卫彻查。”
锦衣卫一旦插手, 祁王世子何时出现在何地, 身边跟有几人,几时回府, 都会被查得一清二楚,他岂不真成了栽赃陷害。
“你……”郑迁被噎了一下,蹙眉道:“这种事你也敢信口胡说?”
沈聿道:“吴琦亲手递上来的脏水,不泼白不泼。”
既然双方已经撕破了脸,那就索性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皇帝庇护吴浚的儿子,那是看在十几年君臣情谊,可一旦殃及到自己的子孙,那就另当别论了,即便不马上处置吴琦,也会敲打他一番,让他收敛一二。
郑迁没说话,转到大案后坐下来,面色沉重。
沈聿接着道:“恩师不必过分忧虑,这次弹劾吴阁老的三位官员全都毫发无损,足可以看出端倪,吴阁老已是明日黄花,大势将去了。”
“是又如何?”郑迁叹道:“不是依旧牢牢把持着朝政么。”
这段时间不但是吴浚感到挫败,就连郑迁似乎也觉得希望渺茫。
他以为内阁在自己手中平稳运行,至少可以在皇帝心中取代吴浚的位置,然而事实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失去圣眷而已,距离丢官罢职依然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沟壑近在咫尺,却令人无从下手。
沈聿道:“吴阁老掌权至今,早已不是一人,而是一党,想要彻底将他们打垮,就要先瓦解其党羽。”
郑迁微微抬头:“说下去。”
“学生斗胆揣测,下个月会有大的人事变动。”
郑迁点点头:“吏部左侍郎请丧,即将回乡为父丁忧,礼部尚书邹应棠请求致仕,陛下已然应允。内阁要廷推一位新的礼部尚书和吏部侍郎。”
沈聿点了点头,继续道:“礼部尚书多半要由礼部左侍郎接任,如此一来,左侍郎的位置就回空缺出来。”沈聿道:“恩师可以推荐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恒。”
郑迁吸一口气:“罗恒?”
沈聿点头:“是。”
“他是由吴琦提拔起来的。”郑迁道:“为他人做嫁衣?”
“是送他们一个顺水人情。”沈聿再次肯定,道:“吴阁老多半以为恩师又在向他示好。表面上罗恒是升迁了,实际上,把他放在礼部的位置上,对我们更加有利。”
郑迁点头,算是首肯。
“至于吏部左侍郎的位置,恩师可以推举文选司郎中程弛,郎中升侍郎,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不知恩师是否有印象,此人与学生是同科,也是恩师的门生。”沈聿道。
郑迁再次点头。
沈聿接着道:“四月份的京察,按律由吏部及都察院共同主持。在京察之前,把罗恒调离都察院,把程弛推上左侍郎的位置,我们之后的布置,才能事半功倍。”
郑迁反问:“吴阁老甘心将这么紧要的位置拱手让人吗?”
沈聿笑道:“吴阁老自然不会甘心,但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了工部和礼部,户部也被占了一半,陛下是不会看着吏部也落入他们囊中的。”
郑迁沉默片刻,浑浊的眸子露出些许透亮,似乎一切有了头绪。
依照《会典》,吏部右侍郎负责外务,既地方官员的考核,左侍郎负责内务,既两京官员的考核,掌握了吏部左侍郎的位置,再将吴浚的势力从都察院拔除,就是变相掌握了京察的话语权,像户部侍郎赵宥这样有明显把柄的党羽,就可以趁京察一举剪除。
郑迁抬眸,打量眼前的门生:“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沈聿淡然一笑,俯身施礼:“恩师过誉了。”
……
乾清宫,身着道袍,坐在蒲团上的永历皇帝正在吸猫。不错,他除了是个道长,还是个猫奴,在宫中养了大量的猫,最爱的就是眼前这只半黑半白、八字开脸的乌云盖雪,连睡觉都要放在御榻上。
他的身边,秉笔太监冯春正在禀报内阁发生的风波。
皇帝冷笑:“好端端一个朝廷命官,动辄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是。”冯春躬身道:“而且,据说市井打手绑人的时候,世子也在场。”
皇帝喂猫的手一顿:“是吗?”
“沈司业今早闯进内阁,是这样说的。”冯春道。
……
午后,荣贺百无聊赖的蹲在暖棚里看黄瓜,花公公轻手轻脚的进来,对他说:“世子,宫里来人了,殿下请您过去。”
荣贺不敢怠慢,更衣去前殿。
几个宫里来的太监正在院内等候,荣贺与他们错身而过,就见父王和母妃形容焦虑的站在殿内,见到他,不待他行礼,便急切的说:“祖父传你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