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簌簌吹雪
因此,听到管家报上来今年寿宴儿子和儿媳两人一同选定了简氏酒楼来办时,刘老可谓是惊讶非常。
既然已经选定,他也就顺其自然来了,但来归来,能哄得儿子儿媳动心,他自然是要称量称量简清的斤两。
听着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蛋炒饭,实际上最为考验一个厨子的功底,和一位掌勺的眼力。刘老去过许多家酒楼,大多只让他们上一碗蛋炒饭,就能尝出有多少能耐。
被考教的简清却一点都不着急,出门后在草纸上记下刘家的要求,又去挑了条鱼出来拍晕,轻松自在的样子,让之前跟着她送刘家四人进门的阿菇都急了起来。
阿菇端着托盘上专门盛出来散开铺平的一堆热米饭努力地扇着风,回头看着优哉游哉片鱼片的简清,脸上满是焦急,“东家,客人不是要先吃蛋炒饭吗?你先做别的,来得及吗?”
简清手掌摊在托盘上空试了试温度,吩咐道,“拿去吊井下面晾凉,半刻钟再回来。”
“东家!”
简清看着已经着急起来的阿菇,笑道,“急什么?教你一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菜色总是要一道道做,但是前面的准备却是有节省时间的余地,你看我是在做鱼,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做蛋炒饭?快去吧。”
阿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端着托盘跑了出去,看那样子,生怕跑慢了耽误事似的。
简清摇摇头,自己着手备起蛋炒饭的配菜来。
蛋炒饭这道菜色,听起来容易,上手也简单,可真正做得好、做得出彩的厨子却寥寥无几。更别说雅间里四人口味都不尽相同,所谓重口难调,想要一锅烩出来四碗饭,只会得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评语。
一刻钟后,阿菇端着托盘上泛着金黄色泽的四碗米饭敲开了雅间的门。
第64章 糖醋里脊
阿菇端着托盘进门施礼,走到上首先送了刘老那碗,其后是刘炙、刘少夫人和刘小宝。
礼数倒是不错。刘老暗暗点头,头点了一半,便被慢慢飘起来的炒饭香气勾住了鼻子,不由得低头看去。
炒饭粒粒分明,金黄又不显得过分油腻,小块胡瓜、菌子和鸡蛋碎点缀其中,颜色活泼喜人,深青色的豇豆段细细切碎与米饭炒在一处,增添了一分解腻酸香。
只是一眼,刘老便察觉出这碗蛋炒饭与其他酒楼的不同来,再抬头去看,另外三人面前放的小碗虽然乍一看色泽相近,都是挂着蛋液炒出来的粒粒金黄,可细细去看就能发现,碗中内容各不相同。
小孙子离他最近,碗中的蛋炒饭泛着橙红,一股不大明显的辣香飘起,和鸡蛋炒在一起的肉粒显然也被卤过,颜色深深,滋味鲜明。一旁儿媳碗中炒的是酸菜肉丝,酸香鲜美。刘炙碗中炒的是青豆虾仁,最基础不过的扬州炒饭做法,端得近了,刘老还能从中闻到淡淡清甜酒香。
刘老一一查看过各人的蛋炒饭,心中十分惊讶。
炒的蛋炒饭配料滋味各个不同这不奇怪,他们一家人在酒楼吃饭时经常如此,但是在没有人提前告诉酒楼厨子各人口味的情况下能做到将口味预料得分毫不差,这眼力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刘老自己爱清淡口味,但是人老了总想吃点开胃的味道。儿子嗜甜嗜酒,儿媳好酸味,孙子好肉食好辣味,连自家厨娘刚刚到府中时都摸索了许久各人口味,谁想到在简家却是一次就被人呈上的饭食搔到了痒处。
若不是知道儿子刚回凤溪两天,没有时间去外面闲逛,刘老都要以为是他们小两口与简清串通好来在自己眼前演的一场戏了!
但是光是推测出各人口味这只能说明眼力,厨艺如何还是要靠吃食说话。只是,在蛋炒饭端上来之前因那场比试先入为主地认为简清只会家传菜色和辣椒的刘老,此时却对自己的眼光第二次生出些不确定来。
第一次不确定,却是比试时他与华阳王提及简方二人输赢,笃定简清会赢。
刘老自儿子碗中舀起一勺炒饭,仔细去分辨才能看出来简家炒饭与迎仙楼那碗扬州炒饭的不同来,简家炒饭里的酒味清冽淡然,不比迎仙楼专用的绍兴黄的滋味淡中自有厚重,轻薄酒香与河虾的鲜和青豆的清甜相融得恰到好处,炒饭时放的油也明显少了七分,入口鲜甜不腻,回味悠长。
没了迎仙楼扬州炒饭做法里用的火腿的重酱滋味作为点睛之笔压轴,却将鲜、淡二字推向了巅峰,连菜油味道都被掩盖下去。若是再咬一口炒至松软的鸡蛋碎,才会体会到足够油脂炒出来的肥腴又不失鲜美的口感,看似味道寡淡的一碗蛋炒饭,实则内里各种滋味交相辉映,任谁吃下一口都说不出一句平平无奇。
若说配菜滋味出彩,那最讲究粒粒分明、韧而不涩的米饭本身便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没有剩米饭冷透又炒热的硬散口感,却也不是刚出锅的热米饭的口感黏着松软。
简家究竟是用的什么主料这个问题在刘老心头萦绕,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他在口中反复品尝着一口米饭,稻米的甘甜随着咀嚼泛了上来,形成新的一股甜味压住轻飘的配料口感,这味道分明就是热米饭的味道,可热米饭又怎样做出来弹牙微韧的口感?
眼看着他久久不语,面上沉重,刘少夫人不免心中一沉。
怎么,小简掌柜的手艺竟是没通过家翁的试验吗?
刘炙却不这样想,他愁眉苦脸地从父亲手下拖走了自己的小碗,“爹,你再吃,儿子就没得吃了!”
刘老从沉思中惊醒,轻咳一声,放下手中勺子,端起父亲的威严,“去个人看看,简小娘子其他菜什么时候上来。”
闻言,刘少夫人笑了起来,“爹爹看来是对小简掌柜的厨艺颇为认可了?”
刘老假装不在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一碗蛋炒饭,余光却还看着儿子拿走的那一碗,转移话题笑着问道,“小筝如何与她结识的?”
刘少夫人闺名一个筝字,平日虽然刘老也是笑眯眯和风细雨的样子,但哪有今日这样和气到叫起名字的时候,大多是“阿郎媳妇”这样的称呼,可见刘老今日心情着实不错。
刘少夫人在桌下捏着帕子,有些紧张地答道,“先前简家开业在城中派送椒盐鸡柳,小宝尝过之后惦念起来,便来简家吃过几次午食,觉得吃食颇合口味。因此,今年您过寿媳妇才提议来简家吃饭。”
既然如此,便不是他以为的简家私下里走了什么门路哄得人为她说话,倒是他错怪于简家了。
先前简知味在时的简氏酒楼他也是来尝过的,虽然有些功底,到底蛋炒饭滋味失于厚沉,比不得简清所作。而他想着简清只靠家学和辣椒,不过是个厨娘的念头,如今看来却是过分轻视。
再想想比试时那盏一品豆腐,豆腐中裹的本该是肉馅,简清却将肉馅变作肉丸,鲜汤滋味便与肉丸分离却又有所联系,取得了鲜味与主材滋味之间的平衡。个中巧思,可见一斑。
刘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瞥见孙子还在眼巴巴看着面前小碗,却始终没有动勺子,不由失笑,“小宝,怎么不吃饭?”
刘小宝自有他的一套逻辑,道,“小宝在等着吃菜,要先吃菜才能吃得多一点!”
幼子天真无邪,可见期待。
刘老执着勺子顿了顿,还是下勺挖了一勺自己的炒饭。
嗯,酸豆角略突兀的酸气被胡瓜清透滋味冲淡,又有菌子提鲜,再加一点带着酱味的鸡蛋碎,厚重香气被活泼滋味逗引,激发出别样美味。
只吃了一勺,刘老就放下了勺子。如此美味,自然当细细品尝才是。
刘炙看着父亲表情,心中讶异,这简家滋味竟如此好么?既然如此,他对即将上来的糖醋里脊也多了几分期待。
一家人全在等菜,一时间雅间中安静下来。
不多时,一碟五香毛豆先送了进来,刘小宝兴冲冲站起来探手去拿,却听见娘亲的轻咳声,只得老老实实将手中豆荚剥开放入祖父面前小碗,“爷爷,吃毛豆!”
刘老故意逗他,问道,“既然小宝最初爱吃的是简家椒盐鸡柳,为什么今日点的菜是五香毛豆,是不是怕爷爷吃到小宝最爱的鸡柳,就把它偷偷藏起来不告诉爷爷了?”
“怎么会!”刘小宝一懵,大声反驳道,“好吃的都是要分享的,小宝现在最爱吃的是五香毛豆,才点的这道菜。”
刘老笑着看了儿媳一眼,赞许道,“你把小宝教得很好。”
刘少夫人道,“儿媳不敢居功,简家酒楼的小东家与小宝年纪相仿,这话是他说的。”
“哦?”刘老有些惊讶,仔细回想才想起比试之后,简清身边的确是有一个小男孩。
姐弟两人年幼失恃,没几年又没了父亲,家中横遭大难,简清却能带着弟弟重新将酒楼开起来,性子强硬些也是正常,而在这样环境下生活的简家小弟居然能说出“好吃的要分享”这样通透的话,可见简清将他教得很好。
以厨艺见人心,以人心见技艺,刘老舀起毛豆豆粒,浓厚酱香显出掌勺之人调味功底,他眯起眼睛,愈发期待后面的菜色了。
刘老自己还没意识到,他的心态已经从称称简清的斤两变成了单纯对美食的期待。
简清端着糖醋里脊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四个人异曲同工的期待眼神。不知为何,简清竟然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了等待投喂的幼崽神色。
刘小宝年纪小,刘少夫人和刘少爷容貌年轻,做出这样的表情也不觉得有多突兀,但是刘老这一脸褶子硬是做出装嫩的表情,实在让人有些恶寒。
脚下一顿,简清弯腰放下托盘,将泛着红色琉璃色泽的一盘里脊放到刘老面前,“糖醋里脊,请客人慢用。”
酸中带甜的味道让刘老深吸一口气,出声拦住欲走的简清,“简小娘子,请问先前蛋炒饭所用稻米,是新蒸米饭,还是冷饭?”
简清一笑,解释道,“既是新蒸米饭,又是冷饭。取新蒸米饭快速晾凉回甘,加以潮气烘托使之不会过分凝结,取冷却米饭回锅炒制,既有新蒸滋味,又有冷饭回锅的韧弹口感。”
刘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尝出来的味道,可不就是取了二者优点的中间滋味。可其中关窍若无人说明,他怎么都想不到那里去。简清这一手厨艺,非天分与努力二者合一方可解释。
此时刘老脸色哪有半点轻视,看简清与看其他酒楼食肆大厨相差不多。
简清对他的变化早有预料,面上神色不动,又道,“稍后刘老若是觉得小店菜色滋味尚可,不知能否为小店菜色宣扬一二,留下些许墨宝?刘老的《留园宴饮杂记》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书,阿清也曾日日拜读,不求在刘老之后大作中留名,只想求刘老几句点评挂于酒楼,也算是让酒楼沾沾文气。”
以退为进这一套,简清玩得不要太熟。
而以刘老辞官前的身份和在文坛中的地位,和酒楼扯上关系之后,宣传方面自然也可以大作文章。状元红、探花糕、御供鸭子,这种典故比比皆是,若是运气好,自家里脊打着尚书里脊的名头,也许也能名留地方故事,成为多年后旅游宣传时的一大特色呢?
刘老听完简清的要求,心中对她的印象更是大为改观。酒楼求书生文士撰写夸词的不在少数,刘老也曾碰到过知道他写过一本宴饮总结的店家,却一上来就想要让他将自家吃食在后面的文集中大夸特夸,或是贬低其他对手,实在是形容不堪。
简清此女,知礼节懂进退,不骄不躁,见他喜爱,提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先前他却是对她颇多误解。
刘老颔首道,“自然。”
简清告退出门,留下刘家四人对着桌上两道菜,刘老动了筷,刘炙紧跟其后,糖醋里脊上半透明的红色芡汁在两块里脊分开时拉出长丝,琉璃似的,美轮美奂。
刘小宝看着一盘里脊,半晌没有动筷,被娘亲叫住,这才咬着筷子尖扭扭捏捏道,“太、太好看了,我舍不得吃。”
桌上三人皆笑,刘少夫人忍不住点点头,“如此色泽,恐怕只有玛瑙石方能与之媲美。”
“观其色,阅其形,闻其气,品其味,此菜酸甜适中,油而不腻,实为难得。”刘老先品了芡汁,感慨一句,这才咬下。
粘稠芡汁之下却是酥脆外皮,芝麻的油香点缀其中,刚品起芝麻炒制焦香四溢的口感,再咬下去,一声脆响,刘老神色一怔,外表破开,内里的滑嫩多汁尽入口中,竟是一道菜里将三重口感尽融入其中。
不知怎么地,刘老想起了迎仙楼那道福禄肉,炖成深红玛瑙色的肉块中肉皮的软弹、肥肉的一抿即化、瘦肉的柔韧弹牙,三重口感尽在其中,非厨艺高超绝不可得。再有酱汁调味点睛,这才让他每每流连忘返。
可福禄肉的口感更多基于选材本身制造出的三重合一,难度更多的在于怎样让其中一层达到要求时不影响其他,重要的是火候把控功底。
而糖醋里脊却是实打实地将三种材料各异的口感融为一体,不互相影响,不显突兀,反而相得益彰,其中火候、选材、调味等等,尽显厨子的基本功底。
若以刘老多年老餮的眼光点评,能将糖醋里脊做到这种地步的简清必然能做出一道极好的福禄肉,可做得出能入他口的福禄肉的人要让做出来这样一道糖醋里脊,就恐怕有些为难了。
不等其他菜色送来,刘老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许多妙句,刘炙还在闷头大吃,刘少夫人也顾着儿子,却是没人注意到刘老已经放下筷子,专心推敲起词句来。
酸菜鱼和一品豆腐几乎同时送上,酸菜鱼的气味先声夺人,暗青酸菜和金黄汤汁颜色对比鲜明,挂着汤水的洁白鱼肉可爱非常,仿佛出水芙蓉。一品豆腐做得偏小巧,盛在四个小碗里,不影响各自品尝,又能将完整品相展现出来,一咬就是满口鲜汤。
刚开始四人吃饭时还顾忌着些形象,后面就争抢起来,生怕筷子动慢了没得吃了。刘老和刘炙二人风卷残云般抢完一盘糖醋里脊,再回头去看五香毛豆和酸菜鱼,那边母子俩已经把两盆菜色吃得只剩一半,速度之快,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这两道菜本身就并不足量。
见父亲停手,刘炙恋恋不舍地偷偷端起盘子,用糖醋里脊酱汁拌起饭来,有些后悔先前怎么只点了一道菜,昨日小孩说的那个响铃肉片想来味道也不会差,就算吃不完,带走再吃也行啊!
接收到祖父的视线,刘小宝摸摸滚圆的小肚子,挺起的肚腩把夏日轻薄的衣衫撑起一个弧度,咧嘴傻笑,“爷爷,吃鱼,嗝!”
一声饱嗝十分响亮,即便如此,刘小宝仍是剥着毛豆,吃得速度很慢,却不舍得停口。刘老忽然找到了自家孙子这几天来脸盘圆了些许的缘由,可不就是在简家每天吃撑,这才胖起来的。
不过能吃是福,刘老也并不想责骂于他,慢条斯理地用一旁仆役呈上来的帕子擦了手,道,“去问问,等会儿小简掌柜是要在何处题字。”
门前守着的仆妇应声而去,刘老提筷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眯起眼睛享受着舌尖百转滋味。
嗯,美哉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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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昼短夜长,太阳挂在天上不知疲倦地散着光热,即便已是临近傍晚,阳光也只是相较正午和煦了些许,真要抬头去看,只会觉得眼晕。
楚斐在简氏酒楼门前翻身下马,已经习惯了华阳王出现在简家门前的四邻不再惊呼,私下里的窃窃私语却都是止不住的,奔霄和越影冷冷扫视一圈,这才止了议论。
阿菇正好端着碗筷从门前经过,一眼就看到了堵在门口的华阳王三人,当中华阳王眼下一片青黑,面色沉沉,看起来颇为吓人,身上冷寒的气势惊住阿菇,过了几瞬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道,“王、王爷是来寻东家吗?”
楚斐越过简家伙计的身影看向大堂一侧,刘老刚在屏风上泼墨挥毫结束,退后一步自得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取出一方小印印在角落。简清在一旁扬声念道,“……金玉流泻一缕香,琥珀乍凝九重光。若问何处瑶池宴,只道简氏伊尹方。”
诗文不算出彩,但简清还是捧场地笑起来,连声道谢。刘老捻着胡须呵呵地笑着,一行人转向门前,似乎是刚吃完饭,简清正送刘家人出来。
简清脸上的笑容虚假得有些碍眼,却与往常在他面前没什么区别。即便知道她的虚情假意,只是应付食客的客套,不知怎么的,楚斐也想让她只对自己露出这一点笑意。
过往在酒楼后厨看着简清做饭时,她的一颦一笑又浮现眼前。简清低头切菜时粗布衣裳里会露出半截弯弯白颈,许是之前多嘴的奔霄在他面前念叨他身边需要一位厨子或是女主人前后打理这段话念叨得太多,楚斐忽然就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有个固定的王府厨子,也不错。
这个念头出现得突然,但因着过往经历从来只吃外界菜色的楚斐却很快接受了。
厨娘、管事、管家,无论什么身份,只要她愿意来他身边只为他做饭,能给的,他都愿意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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