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蜜禾
真是罔顾朕本想大肆论功赏你,甚至想破例带你去宫外看庄子中的情景。
他转身就想冲外走,脚步都几乎买过门槛儿了,却突然顿住,回身看着迟缓向他福身,口称恭送皇上的齐东珠,冷声道:
“朕看你是对那牛痘之事漠不关心,是吗?”
齐东珠听闻“牛痘”二字,骤然抬起眉眼,眉心却还锁着。她心中惴惴,不知是否是这件事出了岔子,而康熙今日是来找她兴师问罪了。
可她转念又想,康熙作为封建皇帝,若是想要降罪于谁,哪儿还用得着亲自来跑一趟,哪怕只说个名字,都有几十上百人将她索拿御前了。况且距离她与康熙禁言还不足半月,若是真有消息,也未免太快了些。
这么想着,她定了定神,自诩谨慎地开口道:
“皇上此次前来,可是牛痘之事有了进展?”
“呵,”
康熙心里憋着气,自然不会细细与她说道,那日在大阿哥下榻的庄子里他便下令,满京城去寻牛棚里得了牛痘的牛和同样被传染了牛痘的牛倌儿。皇帝金口玉言下了命令,下属侍卫和巡捕营的巡捕自然无有不从,不足一日便寻了上百号人。
从这些人中遴选了些壮实男子,给予了丰厚的赏银,封入庄子。这几日他们纷纷接触了天花病人的用物,半月过去,无有一人发病。
监牢中的死囚也被提出来封入庄子,医者从病牛身上取脓水涂抹于死囚疮口处,确认患牛痘后,死囚有被涂抹天花病人的脓血。至今已有十二日,尚无一人患得天花。
康熙阅过齐东珠所上的折子,那字迹不堪入目,全无规制体统,可条理却很清晰。患过牛痘者确实不再感染天花,可以牛痘防治天花是否为可行之策,得以推广却仍需查验。
可康熙却从未如此笃定,天花将要终结在本朝了。这让他不禁心潮澎湃,心怀大畅,从庄子中纵马直奔紫禁城,即便是处理了一下午枯燥无味的政务,仍然心绪难平,竟然亲至了西四所,只为亲口封赏提出牛痘法的小奶母。
可谁知不仅康熙的封赏不招人待见,还平白无故被这该死的奴婢含沙射影地编排一顿,真是岂有此理。
康熙想到此处,额上的青筋又不受控制地爆了出来。
“十日后,你安顿好四阿哥,随朕去郊外庄子走一趟。”
她若真心忧此事,那让她多忧几日又何妨,省的见天儿还有功夫编排朕之家事。
康熙说罢,跨步离开,而齐东珠呆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康熙所言应当是牛痘接种试验之事,在周遭奴婢惊诧难言的视线中,愣愣应了一声“是”。
第52章 京郊
◎午后的光带着柔软的温度,朦胧的笼罩着这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日光点亮了她的眉眼,却在她双眸逸出的眸光中黯然失色。她在笑,而康熙却是第一◎
齐东珠抱着“失而复得”的比格阿哥, 花了好久将硬撑着眼皮不肯入睡,生怕齐东珠离开的小毛崽哄睡了。她自己也侧卧在榻上,用身体围住小胖崽, 舒缓了自己疾驰的思维,缓缓入睡了。
灯豆摇曳, 柔软的昏黄光线笼罩了卧榻, 像是月光笼罩了兽巢中的母兽和幼崽。
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齐东珠时时刻刻陪伴比格阿哥的行径再也不怕有心之人的置喙和算计了。她花了好几日, 让比格胖崽又恢复了他肥胖,懒惰又安逸的小模样, 还和其他奶母一道, 在榻边儿设置了围栏,免得这如今学会了用胖肚子垫地蠕动的胖崽再遇到跌落榻边儿的危险。
当然, 这也属于杞人忧天了。胖崽非常懒惰, 能摊成小狗饼他绝对不抬小毛爪, 如果没有需要, 莫说爬行了, 往日里蹬腿儿都不情不愿。
临到康熙所言的时日, 齐东珠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她心中对牛痘法的效力心知肚明,可她怕的是古人的理解和实施有误, 耽搁了这样革新性极强的防疫方式。
况且实话实说, 那夜堪称鸡飞狗跳的际遇之后, 她要再见康熙难免有些尴尬和不安。说那些话儿的时候她肾上腺素浮动,并不是正常水平, 自然心直口快, 后来她在系统磨磨叨叨地提醒之中也知道自己当时行事草率, 言辞无忌, 若是康熙当真计较,脑袋都得被砍掉八九十回。
当然,齐东珠也不会因为康熙做了个正常人而去对他感恩戴德。齐东珠又亲了亲比格阿哥的小狗头毛,恨不得用脸给比格阿哥做个头部造型出来。
她为了今日出门,跟比格阿哥柔声商量了好几日,恨不得把小毛崽柔软的长耳朵磨出茧子。
齐东珠不知道比格胖崽能不能听懂齐东珠要离开片刻,但是一定会早点儿回来的承诺,但是这个一向粘人又超能哼唧的比格胖崽在齐东珠与他道别亲亲的时候并没有闹,眨巴了一会儿黑亮的小狗眼,又缓缓闭上了。
像是睡着了。齐东珠安下心,再次亲了亲他的小狗毛,轻声说:
“宝,我去打猎啦!不要拆家,等我回来。”
说罢,齐东珠就拎起一个自制的小腰包带在身上,掩藏在衣物下面,在同僚有敬畏又慨叹的目光中走出了西四所,在乾清宫来的太监的指引下向宫门方向去了。
此刻时辰已经不早,快到正午时分,一座不起眼的轿子停宫门口。齐东珠看那架势,便知康熙恐怕要微服出行,不带他那气派过度的皇帝仪仗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康熙便率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匆匆而来。他带了皮帽,身上穿着也是普通富贵人家会穿的锦衣,一身靛蓝,衣上有银纹,是银线刺绣的云峰山峦。
齐东珠打眼估量了估量这一身儿的艺术收藏价值,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眸子,老老实实地装背景板。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康熙的视线在她身上狠狠剜了一下,方才登上了马车。
齐东珠心道这位估计看见她又来气了,但也为马车的阻隔舒了一口气。可她这口气没舒多久,便发现康熙所带的侍卫纷纷上马,而其中一人将一条马缰绳塞到了齐东珠的手里。
齐东珠一脸愣怔地看着手中的马缰绳,又迟缓地转过头,看了看喷着热气的骏马,当即呆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对着脑子里的系统尖叫:
“纳兰东珠是个旗人,一定会骑马,可是我不会啊!”
“呃,我帮你查查怎么上马,你可小心点儿,别惹毛了马,它一脚就能踢死你。”
果然,齐东珠的废物系统正常发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让齐东珠任命般地闭了眼睛,好半晌,她才对着方才为她牵来马,此刻正准备上自己的马的侍卫挤出了一个笑容:
“侍卫大哥,您能帮我一把吗?我许久没骑过马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
那侍卫回过头来,齐东珠当场就尴尬得想要遁地逃逸。方才这个侍卫牵马来时齐东珠压根儿没看人家长相,这回儿才发现这什么侍卫大哥啊,这小侍卫长得风神俊秀,自带一股满人少有的书卷气,看上去也就不足二十。
这小侍卫倒也没在乎齐东珠的称呼,齐东珠长得好看,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又最爱装成熟稳重,被叫大哥心中也没有不满。
见那小侍卫走了过来,齐东珠连忙把住马鞍,奋力往马鞍上窜。那侍卫帮她牵稳了马,又看她这副爬不上马背的模样,飞快地用手臂托了一下她的腿,让齐东珠终于歪歪斜斜地骑到了马背之上。
此时,小侍卫的同僚都已经纵马跟上了康熙的车架,小侍卫心下着急,拉了一下齐东珠的马,低声说道:
“快跟上。”
齐东珠欲哭无泪。她倒不是很害怕骑马,却对如何操纵马儿一无所知,只能郑重其事的对小侍卫点点头,而后摸了摸胯下马儿的侧颈。
抚摸侧颈能安抚马儿情绪。万幸的是,齐东珠的马儿是个温顺的,上了些年纪的马,即便齐东珠不驱动它,它也跟着前面马儿的步伐一溜小跑起来,这让齐东珠大大松了口气。虽然那极为颠簸,齐东珠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架子都被颠散架了,可至少不再丢人现眼。
齐东珠与一众侍卫一路骑行,齐东珠高坐马背之上,驳杂的气味和陌生的景象扑面而来,使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三百年前的京城景色,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便由其他侍卫领着,寻近路到了城门口。
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车轮儿向北滑动,齐东珠在马背上颠来颠去,没一会儿就面目青白,但她不敢有半点儿懈怠,竭尽全力模仿着其他侍卫的骑马姿态,企图临时抱佛脚。
可她发现,这些侍卫仿佛天生长在马背上一样,有些手甚至都不需要持缰,脚也并不踩在马蹬子上,而他们身下的马儿温顺听话儿,如臂使指,也让齐东珠大开眼界。
旗人擅长骑射,更尚武功,这让齐东珠这个换了芯子的假旗人越发难做。默默咽下一口苦水,齐东珠又摸了摸骏马的侧颈进行安抚,尽量放松身体,适应马背上颠簸的频率。
一路心惊胆战,倒也安然无恙。齐东珠一行人路过了几个村庄,终于到了这座建在京郊的庄子里。
下马时,齐东珠闭着眼睛跳了下来,刚落地时双膝一软,险些吐了出来。不过齐东珠到底倔强,硬挺许久方才缓过劲儿来,抖抖索索地从她隐秘的小腰包里掏出两块儿麦芽奶糖,一块儿塞进了自己嘴里,一块儿放在掌心,托举到了她的马儿嘴旁。
马儿抖了抖浓密的眼睫,慢条斯理地用舌头卷走了齐东珠的讨好,打了个细小的响鼻。即便是此刻已经筋疲力竭,齐东珠还是轻轻笑了,抬手摸了摸马儿的侧颈。
齐东珠真的很喜欢和动物相处,喜爱这种无声的、平和的交流。
殊不知,这一幕恰好落在了踏下马车的康熙眼里。齐东珠骑马时那股生疏模样,康熙在马车偶然被风掀起的车帘儿之中瞧得一清二楚,康熙皱起眉,心想旗人入关才多少年,旗人家的子女已经养得连马都骑不上去,真是成何体统!?
他这回儿瞧齐东珠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往日看她不修边幅、行事鲁莽,勉强称得上是天性纯质,如今再看,那可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连那张堪称美艳的脸都有几分面目可憎。
这回儿下了马,倒还有心思去讨好坐骑,真是可笑!
康熙费了好大劲才将目光从齐东珠裙摆凌乱的身影上拔了下来,举步向庄子正院走去。
方才帮助齐东珠上马的小侍卫吆喝了一声齐东珠,让齐东珠将马拴在庄子中的树上,便匆匆一道随康熙的脚步入了正院。
院中弥漫着浓浓的药草气息,齐东珠敏感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握紧了自己的小腰包,跟在了那个帮助过她的侍卫身边儿。
对于齐东珠来说,这可是她第一遭出京,也是第一次接触除了婆家人和皇宫之外的人。这让她多少有些紧张,她身旁的小侍卫看上去年纪不大,心肠不坏,齐东珠也就跟着他走,以免闹了什么笑话儿。
康熙驾到,许多在正院儿之中值守的巡捕营兵卫和医官都前来见礼,其中一位年纪不轻的医官下拜叩首道:
“微臣叩见皇上!”
康熙叫起,可那医官却仍然叩拜在地,声音之中难掩激动之情:
“皇上!此事已有大成之势!牛痘者二百三十七人,无一人得天花。其中一百二十人由吾等以牛痘疮液涂抹疮口,感染牛痘,其后亦无大碍!”
那年迈医官被同僚搀扶起来,却仍然追随着康熙的脚步,急促说道:
“此法甚妙,长此以往,天花必亡于本朝!此为社稷之功啊,皇上。”
康熙接过医官们递来的脉案及其奏折,却没有先低头去看那些细小的文字,反倒是回头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齐东珠一眼。
午后的光带着柔软的温度,朦胧的笼罩着这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日光点亮了她的眉眼,却在她双眸逸出的眸光中黯然失色。她在笑,而康熙却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舒展自然的笑容,而那并不像旁人那样是为了恩赏,或是为了讨赏。
她只是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几个洁白的牙齿。她没有笑给任何人看,仿佛只是因为开心而已,却无端成了许多视线的焦点,她身边儿的曹寅也在垂眸看着她,目光有些发愣。
在齐东珠注意到康熙之前,康熙已经收回视线,步入正屋之中。
第53章 尊敬
◎“朕会让太子率先种痘,以表朕根除天花之心。”◎
齐东珠跟着小侍卫, 也磨磨蹭蹭的进了屋子。八个侍卫站成两排,拱卫着主位之上的康熙,而齐东珠将自己团吧团吧缩成一团儿, 躲在小侍卫身后,竖着耳朵听康熙和医官之间的对话。
“结果如何朕已了然了, 此为大善, 只是对于此法如何推行传播,诸位可有见解?”
年迈医官上前说道:
“启禀皇上, 微臣以牛痘脓液种痘,效果显著, 可此法需要病牛或者罹患牛痘之人的脓液, 若是在偏远乡下,恐怕需要地方官府协助。”
齐东珠听闻此话, 张了张嘴, 却又社恐属性发作, 畏惧在场人多, 将涌到嘴边儿的话儿咽了回去, 只用一双眸子悄悄觑康熙, 寻思一会儿回程,她得想法子把话儿说了才行。
这传播牛痘, 不一定要用积液。还可用些土法子, 以牛痘患者的结痂的疮口晒干磨粉, 吹入种痘者口鼻处。此法确实没有以牛痘者脓液涂抹见效快,也没有积液效力足, 却会使症状更加轻微, 更为适合孩童种痘。
而且这样做, 就不用担心长途运输病牛了, 且避免了□□传播其它类型的疾病。
这个法子她在她那不伦不类的折子里写过,想来康熙如果看过,应该会心中有数。
这么想着,她又觑了一眼康熙,殊不知她的这些不怎么遮掩的小表情小动作都被康熙看在眼底。
康熙心中冷哼,对她不予理会,与那些太医讨论许久,方才突然说道:
“曹寅,你可有话儿要说?”
站在齐东珠身前,被迫当了许久人肉屏风的侍卫曹寅一愣,方才对康熙行礼说道:
“奴才不通医理,不敢在诸位太医前班门弄斧,但奴才却知此法大善,提出此法者心怀百姓,是为大才,当重用之。”
康熙没有接话儿,曹寅久日趋奉康熙,从康熙幼时便是他的伴读,后又做了他身边儿的一等侍卫,想来不多时就会被下放地方为官,自然是个知机识趣儿的妙人,见康熙神色有异,当即转圜道:
“无论此法出自何人之手,皇上推行此法,便是救了这天下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奴才斗胆提前恭贺皇上,施行如此善举,定能使大清昌盛,使百姓归心!”?
曹寅今年刚到双十年岁,生得虽不如何出众,却有一份独特的书生气质。而齐东珠乍一听康熙说出曹寅的名字,就睁大了眸子,愣愣地看着眼前好心的小侍卫。
他竟然是曹寅吗?
或许曹寅本人并不如何出名,但他却有个后人耳熟能详的孙子,正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况且,曹寅本人也是清初有名的文人,虽然赶不上同样做过康熙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那么千古传唱,但也是为人风雅,结交墨客,通晓诗词音律,戏曲书法,是旗人中难能可见的文人雅客。
齐东珠这个文化荒漠肃然起敬,可不敢拿曹寅当做屏风了,而是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保持一个得体安全的距离,看着曹寅背影的双眸带上了一丝尊敬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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