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蜜禾
满心的放不下,齐东珠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两天实在是太漫长了,长到齐东珠如今满心都是疲惫。她本在宫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还无法照顾好自己的比格胖崽,可双姐又出了这样的差池,在她的手里诞下了一个本应康健的萨摩耶崽崽,又让齐东珠的心多了一层枷锁。
她怎么割舍得了?双姐是她真心相交的好友,萨摩耶阿哥的断骨又是她亲手造成,如今这对儿母子一个满面苍白地躺在榻上昏睡,一个孱弱地用唯一一只完好的小白爪爪搂着自己的手指嘤嘤不停,她还如何能心无旁骛地走出那道宫门?
齐东珠内心苦处,她怀里的萨摩耶阿哥却是体会不到的。粉白的幼崽被齐东珠弄痛,娇气得嘤嘤叫个不停,还从没睁开的小狗眼的缝隙里挤出两滴晶莹的眼泪,让齐东珠的心都跟着揪痛起来。可幼崽精力到底有限,好容易从生死中挣扎出来,又用吃奶的劲儿吸足了奶水,萨摩耶崽在断骨的痛楚之中小声哼哼着,不记仇地将还湿漉漉的小毛脸儿贴在了齐东珠的手指上,用能活动的小白爪子揽在怀里。
“嘤。”
萨摩耶阿哥啜泣一声,耸了耸黑乎乎湿漉漉的小鼻头,搂着齐东珠的手指不动了。齐东珠当场为他融化了一颗心脏,没忍住罪恶的念头,将唇贴在了他覆盖着软塌塌细白毛发的脑壳上亲了又亲,还将鼻子埋进去洗了一口奶耶的毛耳朵。
被萨摩耶幼崽毫不记仇的贴贴治愈了,齐东珠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胸中蔓延不去的担忧和不舍先短暂放到一旁。她其实知道,在这个官大一级压死人,全天下都上赶着做皇帝的奴才的时代,很多事情光是她心怀忧虑,也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她能做的,只能是先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此时,内殿闭合的门外,传来了影影绰绰的交谈声。
——
康熙带着满腔的火气,大步迈进了延禧宫主殿,迎面先撞上的是苍白着一张脸,对他屈膝福身的佟佳氏。
这让康熙的怒容迫不得已地一敛,一张脸却还是冰寒无比。他倒是没想到表妹佟佳氏也在此处,若是这样,那岂不是佟佳·婉儿也对乌拉那拉·花色的行径知情?!
想到此处,康熙气得脑中嗡嗡作响,常年在外跑马而晒成麦色的脸泛出了红色。他看着佟佳氏对他露出的温柔笑容,碍于她的病体,勉力克制,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颤抖,让离他不愿的梁九功听得额头直冒冷汗。
佟佳氏温温柔柔的目光扫过康熙的面色,又扫过梁九功战战兢兢、冷汗直流的脸,柔声说道:
“嫔妾给皇上表哥请安。”
康熙冷哼一声,沉声问道:
“你几时到的?”
佟佳氏身后的大宫女扶着她的手都打起了摆子,腿也软了,心里埋怨自家主子偏要趟这滩浑水,这回儿若是被皇上知道,自家主子一直在此处,也没阻拦惠妃那大逆不道的行径,那真是冤死景仁宫了!
她们延禧宫这点儿烂事儿,凭什么要她们景仁宫来背锅?包衣奴才生个不知道能不能立住的病崽子,反倒带累了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岂不是可笑!
宫女手不稳,佟佳氏便也不再依靠她相扶的手,独自柔弱地立在那里,维持着福身的动作。她是百病缠身不假,却并不是连站都站不起了。
“嫔妾早上便到了,产房凶险,惠妃姐姐更是劳累,未能及时出来迎驾,还请皇上海涵。”
“呵。”
康熙怒极反笑,见她这副随时可能歪倒在地的模样,便觉得心烦,烦躁道:
“你起来。你若无事,就回景仁宫歇着吧。”
他胸中的怒火愈演愈烈,却也知道不能对佟佳氏发火儿。花色什么性子他也是清楚的,虽然没见过花色在他面前变色,但他也知道花色骨子里就是个倔骨头,若是执意要做什么,还真不是佟佳氏这样病歪歪的身子能拦得住的。
但若是说佟佳氏在此待了这么久,一直被乌拉那拉氏压制着,没半点儿机会给他传个话儿,他也是半点儿不信的!和着这些女人,甭管是他的母族表妹还是为他孕育了皇长子的妃嫔,一个个儿都尽把他往歪处想!?
真是岂有此理,反了天了!
康熙不便继续往下想,否则他便是连佟佳氏,都想与之大吵一架。但若这样,明日消息传开,更没脸儿的不一定是谁呢。他堂堂一个皇帝,总不能一日之间与两位高位宫妃闹翻了脸。
可他还是越想越气,连佟佳氏都不想多看一眼,可偏偏佟佳氏温和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皇上可是为了惠妃姐姐错打内监之事来的?”
只这一句话儿,便充分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康熙猛地转过身,目光直直锁住身段柔美的佟佳氏,见她眉目低垂,面目一如既往地温柔平和:
“皇上也知道,今日延禧宫出了这样的乱局,花色实在是左右支绌,无力应付,情急之下打发了皇上身边儿伺候的老奴,实在是她的不是。也幸亏没见血,回头嫔妾赏魏公公些财物,想来魏公公也不会计较。”
佟佳氏其实心里明白,皇上发怒八成是为了皇嗣安危和延禧宫不尊口谕之事,在今日延禧宫惹上的诸多麻烦里,魏珠挨了打可是最不足挂齿的一件事儿。
魏珠虽然是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但到底也只是皇家的奴才。入了玉碟的女子是皇族中人,莫说是没见血地殴打个太监出气,便是真打杀了,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儿。
唯一麻烦的,便是魏珠当时是带着皇上口谕来到的延禧宫。驳了皇上的口谕,便是驳了皇上的脸面,那是断断说不过去的。这罪若是能不认,便一定要轻描淡写地模糊掉。
“和着你也觉得,朕是为了一个奴才来延禧宫的?”
这回儿,康熙的怒气可谓直接烧到了头顶,也顾不得叫佟佳氏离开了,反倒是面向她责问道。而正在此刻,惠妃披着换好的外袍,匆匆擦掉了脸上和手上沾着的血水,踩着一双鞋底被鲜血染红的花盆底走了进来。
第73章 误解
◎刚迈过门槛儿,康熙便和坐在榻边儿的齐东珠对上了视线。◎
——
“嫔妾给皇上请安。”
“好, 你来得正好。花色,朕只问你,今日你何故殴打魏珠?”
佟佳贵妃的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 吸引到了惠妃的注意,她轻轻瞥了一眼佟佳氏的面色, 便垂下眸子, 声音清冷地回道:
“回皇上的话儿,今日延禧宫遭逢大事, 上下动乱,是嫔妾治宫不严所致。殴打魏公公一事, 嫔妾一力担责——”
就在此刻, 佟佳贵妃突然抬起了帕子,像是控制不住般, 轻声对着帕子咳嗽了两下。此刻她已经听出来, 康熙绝对不是为了惠妃殴打魏珠之事大动干戈, 而惠妃若是为此事担责, 怕还会显得皇上面色无光, 为了一个奴才将责自己的妃子。
惠妃当然不是愚钝之人, 更与佟佳贵妃共同治宫多年,彼此十分熟稔, 当即眉目一转, 改了口风:
“——没能聆听魏公公带来的皇上口谕, 是嫔妾之过,所幸现在母子均安, 是后宫的福气, 皇上的福气。至于魏珠一言语放肆的奴婢, 为皇上传个话儿还扭扭捏捏, 不肯明言,被嫔妾教训只会抱头鼠窜,忒上不了台面,打便打了,皇上若真为了这点子小事儿罚嫔妾,嫔妾也认了。”
佟贵妃见惠妃一如既往地聪慧敏锐,便又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上的帕子。然而康熙久经朝政,往日与臣子们制衡博弈也就罢了,如今身在后宫,如何看不出佟佳氏和乌拉那拉氏之间的伎俩?
往日里不见比朝臣更能勾心斗角,但凡有点儿心机聪明,全用来对付朕了!
他不再看脸上透着一点儿倔意和委屈,看似低眉顺目认罪实则看不出一丝破绽的惠妃,而是转头逼视着佟佳氏。佟佳氏到底入宫晚些,虽然与他有表兄妹之情,但是出身高贵,脸皮颇薄,比惠妃那混不吝要青涩太多,没过几息,苍白的脸色有些发红了。
“皇上要罚便罚嫔妾便是,佟佳妹妹身子骨本就弱些,今日延禧宫乱局幸得她来帮衬,此刻想必是累得紧了,嫔妾心中委实不安。”
惠妃开口说着,佟佳氏便轻轻晃了晃身子,从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垂下脸对康熙温婉道:
“能帮到皇上和姐姐,嫔妾心下欢喜都来不及呢。”
她们二人左一句右一句,便将康熙挤兑的无话可说,明明带着满腔怒气前来问罪,但若是在这种和声细语面前咄咄逼人,怒斥起来,倒显得他成了最没理儿的那个!
康熙不用想也知道,惠妃这是开口提醒佟佳氏利用病体脱身呢。若是他现在发起火来,不过两息佟佳氏便会昏倒在地,届时皇上怒斥佟贵妃,致使佟贵妃病体不安,昏厥倒地的消息肯定在六宫上下穿个遍,怕是佟家和太皇太后都要过问的,他的脸往哪儿搁!
“你若身子不适,便回景仁宫去!”
康熙语气不善,盯着佟佳氏说道,果真见那佟佳氏白着一张脸儿,轻轻抬眼,目光盈盈地看了一眼他,又扫过了一旁的惠妃。
皇帝亲口发话儿,她总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便也只能对康熙轻轻福身,叹了一口气,由宫女扶着出门去了。
希望延禧宫能捱过这一遭吧。既然惠妃已经回过了神,以她的心智,想来能将皇上的怒火平息下来。
佟贵妃自然是万分信任惠妃的本事的,倒是今早见到惠妃那浑身浴血,衣衫不整,面容慌乱的模样,才是被骇了一跳,惶惶不安许久。
见佟佳氏慢悠悠、一步三颤地走出了门,康熙才堪堪收回了酷烈的目光,转而去盯着惠妃。他往日怎不知道,佟佳氏这张温柔贤淑,和善美貌的面容竟看着如此可恶。
而至于惠妃——
康熙磨了磨牙,冷声问道:
“奴才办差不力,朕的口谕爱妃没接到,便也罢了,如今事态都已经平息了,爱妃就不好奇朕的口谕究竟是何吗?”
听皇上的语气,惠妃就知晓他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了。据她所知,康熙并不是一个将心思藏得很深的人。虽然作为帝王,心思肯定不能浮于表面,任由奴才臣属随便翻阅,但康熙处事作风也并不拖泥带水,待人接物也算得上直接坦荡。
可若是让他在心中压着火儿的情况下,还一口一个“爱妃”,那便一定是很难善了了。
心下虽然有数,但是惠妃心中又怎会平静,怎么没有火气?她今天眼睁睁看着她自个儿的心尖儿上的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而眼前的男人却满心都是祖宗礼法,让那阉奴来传戕害双姐的口谕。
她怎能不恨?
一个靠着皇帝恩宠过活的宫妃本是不会恨的,但是乌拉那拉·花色会恨。惠妃只觉得倦怠极了,也厌憎极了。她其实想问问康熙,这些年为了皇族生育子嗣的女人死了多少了,活下来的皇嗣还不够多吗?
到底什么样的血脉,才会永无止息地吞噬一条条鲜活的女人的性命?这样的血脉,难道不恶心么?
她一时没有回答,只露出了她惯常用来面对皇帝的温柔面目,提起桌上的茶壶,亲手为康熙斟了一杯茶。那茶本是宫人方才为佟贵妃奉上的茶水,如今,只能说是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了,但惠妃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为康熙斟了满杯。
康熙倒也接了过来,只是仍然面目阴沉地看着她,直到她缓缓开口道:
“嫔妾当时一时气急,压根儿没往深处想,如今想来,怕是为了卫氏难产一事吧?皇上百忙之中还能关怀后宫女子生育之事,嫔妾感怀万分,在此替卫氏谢皇上隆恩。”
“呵,”
康熙阴沉着脸啜了一口冷茶,也对冰凉的茶水一无所觉,冷笑道:
“隆恩?当真如此么,若是按照祖宗章法办事儿,你等要如何谢朕的隆恩?”
康熙眼见着惠妃的眸光之中闪过极深的厉色,继而被她低垂的眼睫收敛了回去,什么东西啪嗒滴落在了桌面儿上,康熙凝目去看,发现那是惠妃的血。
她手上有几道极深的伤口,像是甲套在掌心拗断了,甲套上的金粉还落在裸露的血肉之中。血水滴落下来,她很快便将手指收拢,拢住了继续滑落的血水,宛若平常地侍立一旁。
康熙只觉得刚下肚的茶水凉得让人觉得恶心。他腾地站起了身,将茶杯掷在了地上。他怎么能没注意到,惠妃手里渗着血,递给他的茶杯上却没有半点儿血色,靛蓝色的瓷器洁净如新。
他一时竟觉得有些许疲惫,一个个都该是他贴心人的宫妃,竟防备谨慎至此。他不觉得自己亏待了自己的妃子,实际上,他比他父皇福临做得好太多了。
他的母妃佟妃不过一庶妃,得了福临的短暂宠爱,诞下子嗣后,不仅康熙打小被赶出宫去,和外祖母一起住,镇日在街上厮混也无人教导,就连失宠的佟妃也在不久后被福临赶出了宫。
母亲在宫中被排挤,被皇帝慢待,落下了一身病痛,被逐出宫后更是一病不起。他眼看着母亲一日虚弱过一日,直到太皇太后将他和母妃再次接进宫,才有了点儿生在皇家,受到族人庇佑的感觉。
而他的父亲如此不喜他,甚至动过传位岳乐的念头。
他亲政后,不愿让自己的妃子重蹈先帝嫔妃的覆辙,也不想让自己的子嗣沦落他当时的境遇。他虽然不喜卫氏,但卫氏为他怀胎八月,他心里怎么会没有半点儿感情?难道在所有人看来,他不过活成了祖宗礼法的傀儡,活成了他父亲福临的模样,活成了不顾自己嫔妃安稳,为了子嗣生剖活人肚腹的冷血无情之人?
康熙觉得厌倦。他本意并非如此,气势汹汹前来问罪,却也等不来一句真心实意的话语,得来的只有防备和拘谨。
“你心里有主意得很,朕的旨意当真重要么?滚下去。”
听到此处,以惠妃的心智自然猜出了皇帝的旨意怕并非是她们所想那般。她眼底的憎恶散了许多,心念电转,想通了康熙的怒意究竟来自哪里。
“嫔妾今儿当真是吓坏了。”
通晓了其中关节,惠妃的声音柔和下来。她摊开手掌,露出了还翻着粉肉,渗着血水的伤口,轻轻用丝帕揩着伤口四周的血浆。
“血房实在凶险,嫔妾即便是自个儿也生育过,但总没看过旁人踏这鬼门关,吓得六神无主了。幸好嫔妾的天还没塌,有皇帝真龙庇佑,善心相护,卫氏和嫔妾才能脱了苦海。嫔妾实在感念皇上恩德。”
“得了。”
康熙知道她满嘴没一句实话儿,也就听上去中听罢了:
“朕当日给你这个’惠’字封号怕是选错了,温良大方之贤罕见,巧言令色之慧倒是不缺。就该封你‘慧’字才是。下去收拾你的手吧,朕去看八阿哥。”
惠妃遭了贬损,却面露喜色,知道今日这桩事儿算是揭过了。她不是不知进退之人,虽然康熙此刻是把火儿压了下去,但这火儿并不会消失,只因一国之君被误解岂能是小事。今日之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对,想来日后还得找个法子找补才是。
这么想着,惠妃却看到康熙面色不耐,拔步亲自在延禧宫奴才战战兢兢地指引下,向八阿哥所在的内殿走去了。
惠妃陡然想到八阿哥那根被折断的手臂,而罪魁祸首齐东珠还在内殿躲着,当即头上也见了汗,明知此刻该按照皇令退避下去,却还是硬生生调转脚步上前,请道:
“皇上,前面是血房,不太吉利,嫔妾去将八阿哥抱出来给您——”
若是往日,康熙也不至于擅闯自己妃子的内殿,可是此刻他最是看不惯惠妃这样,见她如此便知肯定还有事儿隐瞒不报,当即冷哼一声,当着惠妃的面儿,亲自推开了门,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刚迈过门槛儿,康熙便和坐在榻边儿的齐东珠对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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