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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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这一别, 确实很久了, 自庆历八年五月底苏轼回眉山, 到皇佑四年三月, 他们已经快四年没见面了,王浮长成了娉娉袅袅的十四岁少女,
苏轼也长成了身高七尺、俊朗飘逸的十七岁少年。
苏轼在她面前十几步的地方站定了, 看着柳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 青丝如墨,绾成垂鬟分髾髻,以往压在额前的刘海都被梳了起来, 额头光洁,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柳眉弯弯, 樱唇微张,笑开的时候好像一只抓到了毛线球的小猫。
“苏哥哥,你怎么在这?”王浮又惊又喜。
苏轼听她开口,仍然是那副脆生生的嗓音,砰砰跳动的心脏稍微平和了一些,笑着说“屈山长也邀了我的父亲来中贡书院任职,
阿娘在城中租了一个小院子,我们一家人都住在东城那口井旁边,说来也算是与你们家隔河相望。”
原来苏洵也来了, 王浮心中有些雀跃,突然又觉得不对“这还不到午时呢, 你怎么就散学了?”
“听同窗秦嵘秦兄说老师一家今天回来,我就想下山看看,没想到在这里就碰到你了。”
“原来是秦家表兄告诉你的呀!我们小时候还在一个学堂念书呢,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我带冬郎和小侄子出来熟悉熟悉环境,家里在打扫归置,我偷了个懒,哈哈。”冬郎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拉王浮的裙角,他很小的时候见过苏轼,但时间太久了,已经完全把他给忘了。
王浮教冬郎叫他“哥哥”,苏轼见澄哥儿又白又胖,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这是瑾兄的孩子吗?”
“对呀,他就是我在信里同你提过的澄哥儿,澄哥儿可乖了,来,澄哥儿,叫‘苏叔父’!”
澄哥儿口齿不清地喊“书……”两个人笑得合不拢嘴。
苏轼见她抱着澄哥儿有些吃力,便顺手把他接过去,放在自己肩头,澄哥儿刚开始还有点害怕,等多走了几步,立刻适应了,张开小手扑腾着,口中念念有词“飞飞……”
一别经年,再见之时,仍能毫无芥蒂,宛如昨日才刚刚分别,这种奇妙的感觉都让两人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时光凝固在了对方身上,纵使身体和年龄在增长,那个人却一如往常。
“苏哥哥,去我家坐坐吧,后院的紫藤花开了,我给你做藤萝花饼,唔,当然少不了红烧肉、酱香猪蹄啦!”
“嗯,我也很想念十娘亲手做的饭菜。”
苏轼的到来让王家再次忙乱起来,这所老宅子虽然近几年没人住,却也是每年修缮的,如今已经面貌大改,十分宜居,主要是回来得比较匆忙,带的东西太多,所以才杂乱。
王家人从不把苏轼当外人,见他来了,都过来同他聊天,询问近况。王方更是开心,当场就给苏轼出了一道题目,苏轼答得又快又好,相比昔日,个人风格和思想内涵更为突出和深刻了,想必是苏洵的教导之功。
王方说“令尊在上的造诣令人佩服,早有心求教,如今能共事一处,真是天赐良机。”
苏洵和王方算得上是笔友,因为苏轼的原因,两家关系很好,互相通信也算是频繁,王方还盛情邀请苏洵给《和乐小报》投稿,苏洵守孝期间没什么别的事做,学问上很有长进,做出来的文章质量都是上乘的,很受蜀地几个大家赞赏。
不过两人从未见过面,对于彼此的了解还没有那么深刻,再加上各自擅长的领域不同,有一层似有若无的隔膜。
苏轼笑道“家父也多次提及老师,对于老师近期提出的二元一次方程组的解答钦佩不已,认为这一方法可以解答许多实际问题,他在不规则图形的求面积一问中,也有了
一些心得,可惜纪师没来,不然爹爹可以和老师、纪师尽情讨论。”
“纪先生还是更喜欢住在孙家庄,我也不好强求,不过近期府城正在修整通往各县的道路,等水泥路铺起来,咱们到府城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苏轼在王家吃过午饭,又沿着那条山路回到了群山之间的中贡书院。屈南云是隐居之人,他主持的中贡书院自然在山里,王浮小时候还经常和王方、赵氏一起去山里玩耍、避暑,那里还有佛寺和道观,并不算什么深山,只是上上下下不太方便。
第二日,王方带着礼物上山去拜访屈南云,王浮从后院出来,手里提着食盒,笑嘻嘻地看着他,王方无奈地摇了摇头,嗔笑道“咱们家这蓬门小户,关不住你这只小猴儿啊!”
王浮恬不知耻地走上前去,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哪里哪里,爹爹说笑了。”
主要是太好奇了,她还没见过传说中的苏洵呢。
但是真见到了苏洵,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苏洵坐在教室前面讲课,王浮站在廊下,侧耳倾听,才听了一刻钟,便确信这就是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苏洵了。只是书院里少有年轻女子出没,本来认真听课的少年们渐渐分了心,眼角余光都放在了王浮身上。
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芙蓉如面柳如眉,万千诗篇似乎钟粹于一人之身,阳光下少女的眉眼似乎有些朦胧难辨,说不出具象的美妙来,但就是让人一下子被她攫住了心神。
苏轼望着廊下的王浮,忽而有些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变出一顶帷帽来戴在她头上,或者把她缩小了收入袖中,日日带在身边。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无力,充满了少年的内心,此时,他还不懂这种情感代表的含义。
对于一个天生敏锐的诗人来说,美好的东西更容易在他们心里柔化放大,成为经典的意象,曹植的《洛神赋》一出,全天下的人都对美女有了具体的想象,对曹植来说,当时的震撼只会是常人的百倍千倍,乃至终生难忘。
苏洵还没有注意到学生们的骚动,王浮却感觉到了不妥,连忙走开了,于是室内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叹息,纷纷在心里推测少女的来历。
她是山鬼精魅?还是神女仙妃?亦或是,路过此地并不停留的过客?直到后排有个同学小声说“那不是十娘吗?她也回来了啊!”
苏轼瞪了秦嵘一眼,秦嵘摸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课后,同学们都围在秦嵘身边问他十娘是谁,秦嵘便开始讲述他们小时候同在王家私塾读书的往事,引得众人惊叹连连。苏轼心中烦闷,出门透气,却看到学舍向后厨那边的松树底下坐着百无聊赖的蓝衣少女,旁边放着一个食盒,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快步走了过去。
“十娘,你怎么上山来了?”
“苏哥哥,你下课了?”王浮一笑,拉着苏轼坐下,把食盒打开,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糕点,“爹爹上来拜访屈山长,我也跟着来见识见识。”
“书院里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些摇头晃脑的酸书生。”苏轼咬了一口陈皮桂花糕,一股微涩的味道冲入喉头,差点把他噎住。
“苏哥哥,你可真有意思。我是觉得好奇呀,总在书信里听苏哥哥提及令尊,却一直无缘得见,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自然要来拜见拜见。今日一见,果然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她本想说“唐宋八大家之一”,觉察出了不妥,赶紧改口“不愧是苏哥哥的爹爹。”
苏轼被她逗笑了,便不再想之前的烦心事,带她去见苏洵。苏洵正在教室旁边的小屋子喝茶休息,看见苏轼带着个少女进来,愣了愣,问道“这是?”
“拜见苏叔父,奴家是青神王方之女十娘,
久仰苏叔父大名。”王浮的礼仪是跟着刘夫子学的,标准而优美,苏轼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一本正经地行礼,只觉得她行止皆有度,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苏洵对王浮送的那坛酒印象深刻,再加上王浮逢年过节必会送各样节礼到眉山,自然记得她,于是笑着说“和仲曾受教于王兄,本应该我上门拜访,原来王兄已经搬回青神了吗?”
苏轼忍不住插嘴“屈山长也邀请了老师前来执教,老师此刻应该在山长那里。”
苏洵白了他一眼,原来你也知道,人家爹爹还在别处,你把一个小娘子领到我面前,是要做什么?但他不动声色,仍旧按照长辈对晚辈的惯例,问了王浮几个问题,王浮一一答了,两厢就显得没那么尴尬了。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王方也跟着一个道袍方巾的中年文士进来了,这文士应该就是中贡书院的山长屈南云了。
两人第一次相见,交谈几句,便熟悉了起来,苏轼和王浮站在一边静静听着,屈南云注意到他们,不由感叹道“这一双小儿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王浮只觉得好笑,苏轼的脸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山长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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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再过了几日, 整个青神的人都知道王家人回来了, 他们这几年可没少听说王家的传奇故事, 都以为王家是在府城有了什么奇遇, 这才发了迹。
其实早在三年前,叔祖父传信给王方, 希望他能够收自己那一房的长子嫡孙做学生, 祖父便对他说“我们青神王家早几年也是一穷二白,
因为兄弟和睦,互为臂助,这才有了你们三兄弟的读书机会, 叔祖父他们家过得不容易,近些年田地里的出产越来越少, 恐怕将有大灾,
即使没有,你也应该多多扶持堂兄弟们,咱们这个家族越兴盛,越要拧成一股绳……”
王浮对祖父的话深表敬意,王方也表示会把他们这一房分到的公田归还给族里,将来族里所有孩童的读书费用, 都由他负责。
祖母却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把田地还回去,他们还是不懂如何耕种才能得到咱们家这样的收成,
孩子们也不必一味去学什么科举文章,我在家里的学堂外听了几天课, 觉得家里这样就很好,孩子们喜欢做什么,适合做什么,都由他们自己决定,将来也不至于怨怼。”
于是王方就把族里的适龄儿童都接到了府城,让他们也在学堂念书。或许是王家人还没进化出学霸的基因,又或许是国人血脉深处的神农基因太过强大,最终陪同视察的叔祖父拍板决定,他们那一房的孩子主要钻研农学,尤其是王浮教给他们的选种育种、套种沤肥等技术,他们觉得,“古籍”上提及的“杂交水稻”,将会成为他们终生为之奋斗的伟大目标。
王浮一听乐了,叔祖父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才,不论什么朝代,粮食的地位不可动摇,他们只是研究种地的,任他外面如何改朝换代,也能够立刻凭借这一点翻身。于是她极其支持那些堂兄堂弟们学习农学,还偷偷教了他们酿酒的技术,等将来粮食产量上去了,酒这种“人见人爱”的奢侈品,会成为牟利的一大利器。
王家宗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稍微有些见识的其实都知道了,剩下的都是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不过王家族田里多了许多从府城来的,据说很会种田的农夫和学生,倒是引来了不少参观者。
秦嵘就是吃瓜群众中的一员,他对前几天苏轼那个嫌弃的表情始终耿耿于怀,忍不住要去问他本人。
苏轼正披了外衣要出学舍倒洗脚水,看见秦嵘过来,水一泼,将将溅在秦嵘身前一尺处,把他吓得上窜下跳。
“我阿娘新做的鞋子,弄湿了她要揍我的!”秦嵘嘟囔着,趁机挤进了苏轼的屋子。
“我要睡了。”
“我不困,咱们俩聊聊天呗。”
“明日有早课,朱先生布置的课业你背了吗?”嘴里说着“要睡了”,手上却拿着书在看,他只是不想搭理秦嵘罢了。
“没背,但朱先生最好说话,他不会责怪我们的。我昨天去十娘家玩,她家多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早知道府城那么好玩,去年阿娘问我要不要去府城读书的时候,我就该答应的。”
苏轼睨了他一眼,虽然觉得聒噪,但想起他说过小时候跟十娘一起读过书,就默默听着了。
果然他一会儿就扯到王浮身上了“十娘小时候特别可爱!她出生月份不足,所以小时候呆呆的,反应很慢,我们最喜欢逗她玩了……听说叔父要开学塾,她就吵着要去,结果竟成了学堂里最皮的一个。现在想起来,还是小时候的十娘可爱,昨天我看见她带着瑾哥的孩子打秋千,忽然就有些伤感,想着她也会有嫁人的那一天,不知道她会嫁给怎样的人。”
“她的夫君,定是一个能够护她周全,让她永远保持如此天真的人。”两人一时沉默,有些
唏嘘。
突然,秦嵘靠近苏轼,把他手里的书抽走,神神秘秘地说“你觉得十娘好看吗?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娘子。”
“……”苏轼把秦嵘赶出去,“啪”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四月,王浮的生日就要到了,她收到了三娘从秦州寄来的一大箱子当地特产,沈括从东京寄来的一大堆名人字画,还有文同夫妇新做的黑暗美食,听说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能认字了,随信寄来的竹石图里,石头底下卧着的大公鸡,就是她的小爪子印的。二娘送了她一件亲手做的新式襦裙,下衫是百褶样式,穿上旋转的时候,裙上的蝴蝶就会翩翩飞舞,栩栩如生。
王浮以为今年苏轼不会再送画了,结果苏轼还是给她画了一幅山水画,王浮总算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苏哥哥,你送旁人的生辰礼物,也都是自己的画吗?”
“不是,只因为是十娘,我才年年送画,想来余生漫漫,唯笔墨不朽,十娘日后不论到了何处,只要看到我画的画,都能想起我。”还有一句话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说。
王浮竟然被他说得有些感动“苏哥哥,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你看沈括,他去年逼不得已回了东京,今年八月也要成亲了,听说沈夫人还一直催促他下场考试,到时候四处为官,再难回蜀地,想来你也是一样,将来离开了蜀地,就再也不回来啦!”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呀?”
“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亲人好友。”苏轼瞧着她有些落寞的眼神,知道她应该是钻了牛角尖,亲人好友一个个成家立业,分散各地,值此生辰之际,因为思念朋友们,才患得患失,说出这样的话吧?
王浮确实是因为朋友们一个个都离开了自己,感到了孤独,好在回到青神之后,昔日好友渐渐又开始熟悉起来,她的人缘一向很好,不多时,又能呼朋唤友,到处游乐了。
生日那天一大清早,音娘就捧着一件新裙子进了屋,把迷迷糊糊的王浮拉起来,洗脸刷牙,梳了十分漂亮的望仙髻,用珍珠梳子绾住头发,脑袋后面还别了一枝半开未开、露痕未干的粉色芍药,戴了一对水滴型的红翡耳环,整个人宛若初发花信,透着少女的娇憨和灵动。
音娘对她的打扮满意极了,把她拉出去给大家看,所有人都笑着说“十娘长大了,终于有点小女儿的样子了!”
王浮抱着音娘的手臂,笑着说“要是天天这样打扮,我可不干,是音娘的心意,我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的。”
“鬼灵精,就你最与众不同,你们说说,我今天要给她盘头发,她非是不肯,说什么头发太长了,拿了把剪子到处比划。要不是我拦着了,她恐怕就得上房揭瓦了。”
李嫣刚查出来怀了第二胎,正有些孕吐,听了这话,也笑道“咱们十娘就是天生不凡,旁人梳妆要一个时辰,她呀,要两个时辰!”
王浮知道她在笑话自己睡懒觉,理不直气也壮,毫无羞耻之心,狡辩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在床上计划好了一整天的事,起来再做就不会多耽误时间了,这叫做‘精打细算’,会过日子。”
“哟,还知道过日子的大道理了?那你说说,昨日隔壁张家夫人邀你去赏花,你怎么推辞的?”
“我说我月信来了肚子疼。”
“……”赵氏柳眉倒竖,恨不得把她揪住打一顿,怪不得张家夫人跟她聊起这件事的时候,表情那么奇怪,她就知道,十娘从不做“好事”,不论什么好事她都能给搅和了。
“阿娘!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您的受难日,您生下我太辛苦了,应当好好休息,不宜动手动脚!”王浮敏锐地察觉到赵氏的怒气已经积聚到了某个临界
点,赶紧脚底抹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