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王瑭从小就聪明伶俐,就连王弗也常常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再加上他是跟着王弗长大的,受教于王弗,接触了更多新鲜的知识。王弗又宠爱他,一贯是鼓励式教育,造就了他现在这副鬼灵精怪的样子。不过宋氏很开心,因为大家都说,王瑭是整个王氏宗族里最像王弗的,也是天资最高的,将来必有大成。
经历过以前种种挫折,宋氏心中那个“考状元”的执念也差不多消除了,但王瑭健康活泼又聪明,还跟她关系亲密,显然很让她开心。
“你就别去烦十九娘了,方才你婶婶又提起那门亲事,她这会儿怕是心情不大好,”宋氏拉住王瑭的衣领,“三房的事,我也不方便管,唉!”
“又是为了阿姐的婚事?他们有完没完啊?都说了那个姓林的总是去喝花酒,对身边下人动辄打骂,阿姐那样温柔的人,怎么能嫁给一个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呢?要是阿姐被他打了,都没有还手之力!”
“你是隔房的堂弟,你说的话他们能听吗?那姓林的惯会在小叔和弟妹面前献媚,唱得一出好戏,你再掺和下去,说不定就得遭人诟病了!”
宋氏叹了口气,这两年家里境况变好之后,王泊和王杰相继辞官归家,王泊和李氏回来,带着他们的小儿子王琏和小女儿王闰之,族里排行二十五郎和二十七娘的,这两个孩子都生得极好,不过可能是早几年远离家乡,生活贫苦,父亲官位低下,受了些委屈,有点过于拘谨内向。
相比较之下,在家里受赵氏和王弗教养的王琛和王映之,就显得多才多艺、气质卓然、大方得体,讨人喜欢多了。
一方越是优秀,一方越是自卑,王杰和李氏对两个小的就更偏爱了些,再加上两个小的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感情深厚,两个大的见了他们的面,连喊句“爹爹”和“阿娘”都生疏得很,这怎能不让他们感觉处处都不自在?
王杰和李氏对两个小的更疼爱,两个大的其实也没什么怨言,尤其映之生性善良,根本生不出嫉恨之心。宋氏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对他们的感情自然也更深厚,时时照拂关怀,也没让他们俩吃什么亏。
“我跟阿姐打小一起长大的,我关心她天经地义,谁敢诟病?”王瑭撇撇嘴,忽然眼珠子一转,“阿娘,你说我给十娘姐姐写信,让她劝劝叔父和叔母,行吗?”
“
等你的信送到了,十九娘都在花轿上了!我上个月就送了信,这时节书信不好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
王瑭和宋氏在这边商量,王映之坐在闺房里,对着面前的纸笔发呆,忽然木门吱呀一声,门后冒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脑袋。
女孩儿大概十岁上下,尖尖的脸颊,又弯又细的眉毛,樱桃般红殷殷的唇,扎着双丫髻,挑心里缀着一对硕大圆润的珍珠。她穿着撒花绫的小袄,脖子和袖口一圈雪白的兔毛,下面配了桃红色海棠百褶裙,更显得整个人娇小可爱。
“二十七娘,过来。”王映之微笑着唤她,语气轻柔。
二十七娘王闰之朝屋里张望了两下,确定没有旁人,才跨过高高的门槛,迈着小碎步向映之走过去了。
“找我有事吗?”映之把闰之抱在怀里,这孩子一直身体不好,幼时也缺了营养,瘦弱得连她这个女子都能随手抱起来。
“阿姐,我想……我想……”闰之咬着嘴唇,声音细碎,这让听力不太好的映之辨别起来,有些吃力。
“别怕呀,阿姐又不会吃了你,嗷呜——”映之体贴地整了整她的衣襟,同她开玩笑。
“想和你学画画……”
画画?映之愣了愣,她可不会画那些山水花鸟,只会画一些建筑图纸,房子屋子什么的。十娘姐姐说过了,家里所有人,只要有感兴趣的学习方向,她都赞同,没必要因为男女、老少、尊卑等原因压抑自我,就算一时不适合,也有的是时间调整,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她不在乎能不能做出成绩,只在乎大家快不快乐。
映之因为性格原因,对死物更感兴趣,所以选了建筑学的小门类园林设计,王弗就真的给她请了一个在蜀地十分出名的建筑匠人,一对一教学,先学了建筑的基础理论,然后又把她送到刘夫子那里培养园林美学的思维。刘夫子一生见过园林无数,收藏了很多相关书籍,对这方面也很有研究,能有一个愿意继承这种偏门学术的学生,他求之不得,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映之。
“阿姐不会画画呢,要不,阿姐带你去艺科看看,教绘画基础的冯先生,他画的小猫小狗就跟真的一样,你肯定喜欢。”
闰之神情低落,从映之的怀里挣脱,两脚落了地,才怯生生地说了一句:“阿姐,她们都说你画画很好的,你是不是讨厌二十七娘,所以才不愿意教我?”
映之苦笑,这孩子很敏感,刚回来的时候,家里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她都怕的不得了。王家学堂里孩子多,他们一直生活在优渥富足的日子里,每天考虑的是自己的学业,有时候对她这种腼腆害羞的性子不太耐烦,语气就没那么和善,她就愈发不爱和人接触了。
其实王方每年都会寄不少银钱给王杰,他们一家四口生活绰绰有余,只是之前王杰不甘一辈子做个抄书小吏,拿了钱上下打点过,没留下多少给家里人,李氏又有娘家的一大群人要接济,就委屈了两个孩子。王方知道他们夫妻俩如此胡来,后来便不再寄那么多钱了,王杰过惯了被供养的日子,手头一紧,他就过不下去了,赶紧收拾了东西,辞官回家来了。
“不是啊,阿姐没有讨厌二十七娘,阿姐真的不会画,我画的那些呢,是园子的图纸,有别的用处的,不是单纯的画儿。”
“我不信……你就是在骗我……”闰之哭了起来,小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珠,接着说:“阿娘说,让你嫁给表嫂的哥哥,你为什么不肯嫁?你是不是看不起阿娘,看不起外祖家,也……也看不起二十七娘?”
原来那个姓林的是李氏娘家侄媳的亲哥哥,说亲的时候她可是一句不提,只说那人为人敦厚,家有薄财,年纪虽然稍微大点,但大点的丈夫会疼人。但冬
郎出去查探过了,那人好色好赌好酒,还喜欢打人。
这样不堪的人却要介绍给她,为的什么?当然是为了她的陪嫁,她从小就在十娘姐姐身边长大,李氏和王杰都认为“财神爷”般的十娘姐姐会给她预备下不菲的陪嫁。当然,十娘姐姐给了她很多东西,包括丰厚的陪嫁,但十娘姐姐教给她的,不仅仅是这些。
“十娘姐姐,映之想你了。”
王映之一阵恍惚,旋即唇角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对着闰之依旧温言细语:“我也是阿娘生的,怎么会看不起阿娘和二十七娘呢?你和我是同胞姐妹,我的话,你还不信么?”
我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有期望,才有失望。
闰之用手指绞着衣角,低头抽泣着:“我好喜欢阿姐的,可是阿姐不喜欢二十七娘……我也不是想学画画,我就是……就是……”
想和阿姐呆在一起。
阿姐又漂亮又温柔,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小食,还会缝可爱的布偶,会给她讲故事,会唱歌哄她睡觉,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姐。
但是,阿姐喜欢琛哥哥,喜欢瑭哥哥,就是不喜欢她和琏哥哥。
第143章
王映之心疼地看着小刺猬一般瑟瑟发抖的闰之, 将她揽进怀里,对她说:“阿姐最喜欢你了, 来, 阿姐教你画画。”
笔墨落在雪白的纸面上, 不多时便出现了一座六角水榭,她腕子一提, 在另一处落笔, 又是一座正在喷水的水法。
她一边画一边讲解,时而穿插一两个小笑话, 不一会儿就把闰之的泪水止住了,逗得她咯咯直笑。
两人正其乐融融,王瑭突然从门外进来, 坐在她的书案上,吊儿郎当地问:“哟,画画呢?二十七,你姐姐画的画丑不丑?”
“不丑!”闰之捂住画面,瞪着眼睛大声回答他。
“这还不丑啊?横横竖竖的, 一点美感都没有, 来, 我给你们俩露一手。”他跃跃欲试, 取下笔架上的一枝狼毫大笔,蘸了墨水就在空白处随意描画起来。
他坐在案上,躬着身子,画起来不太顺手, 片刻之后,眉头一皱,把毛笔丢进了笔洗里,招呼两人去看。
“你这画的是什么啊?”映之左看右看,还是没看懂。
“笨啊你,倒过来看。”
闰之瞧了瞧满是戏谑神色的王瑭,小小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做调侃,就鼓起勇气跑到他身边,朝他喝了一句倒彩。做完这一切,她又回头去看王映之的反应,视线落在画纸上,愣住了。
纸上一只小花猫抬起后腿,清理自己的皮毛,神态动作无不栩栩如生,偏生他又画得简单极了,寥寥几笔,就赋予了这幅画勃勃生机。
她呆呆地望着王瑭,人家都说,瑭哥哥天资卓绝,她还一直不肯信,觉得她的琏哥哥才是最聪明的,但她现在知道了,因为琏哥哥不可能这么快画出一幅形神兼备的画儿来。
“走开啦,知道你学什么都快,就爱在我面前臭显摆!”映之抛了笔,前几日她才见冯先生画过一幅戏猫图,粗稿跟王瑭画的这个差不多,她知道王瑭没什么时间学画画这种消遣的玩意儿,只是凭借记忆力复制出来了而已。
一个所谓的“天才”背后,是自小就勤恳认真地背诵诗书文章,是不论何时都保持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也是不间断的总结和反思。
“对了,你不应该正在上课吗?”
“我带了街角陈家婶婶做的酱肘子回来,可香了!我给了阿娘一只,还有一只你自己去要——”
王瑭一边说着,一边挪到了门口,“咔嚓”一声拉开门,跑了个没影儿。
王映之去宋氏那里拿回来酱肘子,在小厨房蒸热了,拿了白面馒头切片,夹了萝卜丝、黄瓜丝和紫苏叶,中和了酱肘子的腻味,又在火盆上架了特制的铁丝网,等馒头表皮烤到微微焦黄,呈现出自然的裂痕,才拿起来与闰之分享美味。
两姐妹笑声不断,映之心中的阴霾,也被稍稍驱散了些。
第二天,王映之到学堂去请教问题,才走到家门口,不巧遇上了替她说亲的那个表嫂带着她哥哥上门来了。
“十九娘!见着表嫂了,怎么也不说话呀?”表嫂林氏先声夺人,又推了一把身边痴望着王映之的哥哥,“这就是十九娘,都和你说过了,她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儿,非要上门亲自来看,这下你可放心了?”
“表嫂万福。”映之出于礼貌,向林氏行了一礼,但看她身旁那人猥琐下流的眼神,顿时不想多留,拔腿就想走。
林氏的哥哥自以为潇洒的从侧边伸出一只手拦在她面前,把她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那人却不知好歹,竟然凑上身来,想贴着王映之的身子说话。
“表妹怎么不同我问好呢?”
“叫谁‘表妹’呢?!大清早的,哪里来的乌鸦叫
?”王瑭懒散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映之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咬牙切齿。
她微微一笑,脚上用力一跺,正中那人的脚背,把他踩得吱呀乱叫。
“反正不是叫我,八竿子打不着呢,冬郎,送我去学堂吧!”
“哎哟喂,女人就是麻烦,”王瑭顺手把大门关上,叮嘱王家的门子,“今日家里没有主人,就不待客了,谁来了都别开门啊!”
他一撩袍角,用身子撞开还要往王映之身上黏的林氏哥哥,装作没看见一般,牵着映之的袖子就往学堂跑。
可想而知,两人才从学堂回来,就被各自叫到了父母面前教训了一番。王杰被李氏尖锐的声音吵得头疼,终于理清了事情经过:“你之前怎么不说,这人是你娘家侄媳的哥哥?你娘家什么境况,我们王家如今又是什么排场,你自己分辨不出来么?让十九娘嫁到那种人家,亏你还是她亲娘!”
“王杰,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十九娘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虽然时间紧张,但你也该好好挑选一番,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十九娘面前带。”
“你自己的女儿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她从小就不爱说话,耳朵还有毛病,哪个好人家愿意向她提亲?要是有富贵人家看得上她,至于到了十八岁还嫁不出去吗?!”李氏被王杰蔑视自己娘家的话气疯了,一时口不择言,说出了这等伤人的话,但也未尝不是她的心声。
映之一直沉默着,习惯性盯着父母的唇部,判断他们的一字一句,其实她都听进耳朵里了,她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她听错了?
“爹爹,阿娘,你们不用再吵了,这门婚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如果爹爹和阿娘嫌弃我嫁不出去太丢人,那我就铰了头发做姑子去,日夜为爹爹和阿娘祈福,也不枉你们生我一场。”
“十九娘,不要胡说。”
“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女儿,心都让人教野了!”李氏嚎啕大哭起来,指着王映之一副气到发抖的模样,“就是那个十娘,若不是她乱教……”
“阿娘,十娘姐姐没有乱教我什么,她教会我的,是我最宝贵的东西,请您慎言。”
“好哇!你为了个隔房的堂姐,竟然敢忤逆我?!”李氏举起手来,一巴掌就要落在映之的脸上,被她轻巧一偏,躲过去了。
李氏更是不敢置信,她以为映之生性懦弱,是个好欺负的,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躲。
“你还敢躲?”又一巴掌挥过来,依旧被她躲过去了。
“纵容父母随意打骂子女,犯下人伦大错,也是做儿女的过错,阿娘,十九娘与十娘姐姐学的,就是孔圣人都说过的孝道,十九娘问心无愧。”
“王杰!你还管不管这个忤逆女了?!”李氏目不识丁,却不至于“孔圣人”都没听说过,听到王映之这样反驳,立刻慌了神,尖叫着让王杰来教训映之。
“十九娘,你先下去。”王杰按着跳动的太阳穴,挥手让王映之先走,她也不磨叽,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厢王瑭受完训了,趁着没人盯着他的时候又跑出来,钻进了王映之的房间。
“咱们跑吧!我带你逃婚去!”王瑭正襟危坐,语气诚恳。
十九娘默默从桌子底下拉出来一个小小的包袱。
“哇!你的胆子竟然比我还大!你还真要逃跑啊?!”
“下午我问过了,咱们学堂上京实习的船队后天出发。”
王瑭朝她竖了一个大拇指,啧啧称奇:“不愧是十娘姐姐教出来的女中豪杰,有胆量有魄力还有智慧。冬天上京的话,还是坐船安全,跟着自家船队也不
会出什么意外,聪明呀!”
王映之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轻松不少,对他说:“你又没什么烦心事,不必跟我一起去。”
“谁说我是为了你的?我为了去见十娘姐姐和小外甥啊,再说了,琨哥今年考过了州试,上个月刚从应天府出发,上京参加明春的省试,我这个做弟弟的,当然要去给他摇旗助威。”
“那你回去收拾一下吧,今晚我要到研究室那边的宿舍住。”
“走吧走吧,收拾什么呀,到时候我用秦云和王珍的就行。”
“你就会欺负堂哥和表哥们。”
“那叫关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