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嗯……”阿柔胖乎乎的小手,跟王弗纤长的手指勾到了一起。王弗把她放下来,自己也是头晕目眩,腰酸背痛。
“你觉得我做了什么事?”
史容华呆呆地望着王弗,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在做,你该做而做不好的事。阿柔是个孩子,你一味宠溺着她,不论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一定要满足她。这不是爱她,而是在害她。你自己看看,相较同龄的孩子,她重了多少?阿棠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是这样的吗?整日无理取闹地撒泼打滚,一见了吃食就不管不顾地狂吃,她已经丧失了思考的基本能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如果她觉得,只要会哭会闹,就能得到所有的一切,她的大脑就很难得到锻炼。婴幼儿时期,是大脑发育的最佳时期,你这样宠着她,早晚会把她教成一个只知道不停地吃的动物!”
史容华掩面而泣,她好像听不太懂王弗的话,但大概意思她还是能理解的。她知道这样对阿柔不好,但她总是忍不住想,她小时候没有过这样的快乐,她想阿柔拥有。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笑,只要她不离开自己,就好了啊!
“弟妹,阿柔是你的孩子,但她不完全是你的,她
有她自己的人生,你所应该做的,只是在她小的时候,纠正她不好的习惯,给她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她不是你,不需要接受你所缺失的那部分弥补,也不需要你自以为是地把所有东西,不加分辨地放到她面前。”
“做别人的父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希望你明白。还有,阿棠也是你的孩子,看看她吧,她也在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她会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告诉你,我不需要你了。”
王弗说完,抱了抱门口呆愣的阿棠,走了出去。
第二天,王弗和苏轼到沈家辞行,只坐了片刻,阿弃便把程照牵到门后边,从袖笼里掏出来一对小青橘,塞在他手里,像个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地说:“石头哥哥,我明天就走了,你在家好好学习,不要伤心,也不要哭。”
程照一时尴尬,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像是会哭的人吗?!
“橘子给你,只剩下这两个了,明年橘子再熟,我就回来了。”身高只到程照胳肢窝的小人努力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程照一脸冷漠,把橘子揣进荷包,转身向王弗告别:“舅母,一路顺风,照儿会想念你的。”
王弗抱了程照一下,说:“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以找舅母倾诉,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照儿不仅是男子汉,还是你阿娘最在乎的人。”
等苏轼和王弗登车离去,程照才从荷包里取出那小青橘,剥了一个放进嘴里,这橘子竟然甘甜多汁,比他以往吃过的所有橘子都要甜。
第158章
来来回回折腾大半个月, 再回到凤翔府,已经快要过年了。衙门里的公务已经堆起了小山,等着苏轼去处理, 累得他叫苦连天,王弗想起王家学塾里还有几个学了文书律法的,正需要岗位实习, 便同苏轼商量了, 让他们到凤翔府来做个打下手的小吏。
虽然没有“正式编制”, 但王弗发给他们的工资更丰厚, 有了实践经验, 将来他们想要真正入编, 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益州府离得远, 等他们来,应该是明年春末了。
腊月里, 济世医学院的工地依旧热火朝天,不是王弗不体谅工人们,只是他们家中受了灾, 指望着这份报酬丰厚的工作,能过个好年, 他们中的很多人, 一家老小都挤在稻草做的窝棚里, 无片瓦遮身。
王弗看得心酸,临时改了工程进度,让他们先起学生宿舍。王弗设计的学生宿舍是二十人一间, 原本计划是上下铺,现在先改成火炕的通铺,让他们挤一挤,晚上睡觉还能暖和些。
这火炕之前也推广过,只是大多数贫苦人家买不起煤,觉得没必要改造,有钱人嫌弃火气太重,也觉得不好。这一次,工匠们一躺上暖烘烘的火炕,就懂得了其中奥妙。其实火炕的另一头还可以做灶台,做饭烧水都用得上,对于俭省的农家人来说,是非常实用的。
于是凤翔府也掀起了一阵改造火炕的风气,还有很多人,觉得济世医学院的院子、屋子简洁敞亮,过来取经,建筑系的学生们也不藏私,把建造房屋的一些技巧和新知识教给他们,也从那些老工匠身上学到了传统的建筑知识。
这一年,王弗和苏轼过得忙碌而充实,也收获了百姓的爱戴,人们都说,苏签判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苏夫人是活菩萨下凡。许多人甚至自发为两人立长生牌位祈福,还打算在济世医学院旁边给他们立生祠。
苏轼写了一首诗,用来表达对百姓们的感谢,劝大家把立生祠的钱拿来建一间安乐坊,供医学院的学生们闲暇时坐诊,既是对学生们的锻炼,有能够解决穷人们看不起病的问题。
他的这首诗在凤翔府广为流传,宋太守认为他说得极对,便捐了一笔钱,打算用来兴建安乐坊。不知是谁把太守捐钱的事说出去了,第二天,济世医学院门口的石碑旁就多了一个烂木头拼成的箱子,上面贴了一张纸,歪歪扭扭地写着“捐建安乐坊”五个大字。
箱子里有一大把铜钱,有的染着铜锈,有的沾着油污,还有的,像是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想来它们的主人,用了许多方式将它们妥善珍藏着。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箱子是从哪里来的,但走过路过的人,手里有一两文钱的,不论多少,都会投一点进去,就连工地上施工的匠人们,也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取出怀中的荷包,拿一两文钱丢进去,听到铜板落到底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他们就会露出满足的微笑,摇头晃脑地走开。
王弗站在路旁,看见一个衣衫褴褛,半个脚背都露在外面,脚趾头已经冻烂了的小乞丐,把自己刚得来的一块又冷又硬的碎馒头扔了进去。
她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如果,妹妹也能熬到这一天,就好了啊!”小乞丐抱着他的拐杖,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向捐款箱里投钱的人们,每有一个人投钱,他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过几天时间,木箱就已经装满了,接着人们又自发新做了一个木箱,放在门口,一直到济世医学院落成,开始建旁边的安乐坊,那里的箱子换了十几只。
王弗每天都派人去当街清点每一枚铜板,最后又在刚动土开工的安乐坊门前立了一块碑,让苏轼作诗,记述此事,表示安乐坊是所有人共同建立的,百姓们都十分高兴。
在王弗看来,这安乐坊其实就是公立医院的雏形,如果能够良性发展下去,对于将来的城市建设、居民生活、防疫治病,都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苏轼把关于安乐坊的规划和重要性上报朝廷,仁宗却没什么反应。王弗不解,问过苏轼,才知为何。
原来前段时间年节过去,复朝奏对时,包拯又提出了让仁宗确立太子的建议。仁宗的几位皇子早夭,如今膝下无子,但早年就将濮王赵允让之子过继为嗣,赐名赵宗实。除了赵宗实,其实还有其他具备继承资格的宗室子弟,他们私底下也有自己的支持者。只不过赵宗实由曹皇后抚养,又在宫中长大,看起来更加名正言顺。
包拯一向操心国家继承人的事,仁宗年老之后,确实在政务上有心无力,而且他的身体还很不好,一旦突然薨逝,留给太子的成长时间太短,对国家的稳定非常不利。包拯也已经七十岁了,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仁宗确立太子。
仁宗显然还有些犹豫,虽然对立太子的事并不排斥,但他也没有明确表现出对哪位宗室子弟的喜爱。就像赵宗实,他并不是离仁宗血缘最亲近的宗室子,也不是最受朝臣支持的继承人,到现在还是秦州防御使。
包拯又提立嗣之事,这一次,仁宗没有沉默,反而说:“确实是时候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臣们虽然明面上不说,私底下还是希望能够提早追随未来的皇帝,这也是人之常情。
此事虽然搁置了,却有件很值得开心的大事,朝廷打算五月开制科考试,这是苏轼准备已久的,更何况他的策论水平一向高超,应是十拿九稳。三月还有个京都部务的考试,他便打算一并考了。
考制科并不需要提前获取什么资格,而需要朝廷大臣进行推荐,欧阳修已经写过信,打算推举苏轼和苏辙去考,嘱咐他们俩多加温习。
因为考试的原因,两人又折腾回东京,等他们到家,却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史六娘这一胎,怀得不安稳,八个月的时候就动了胎气,脉象有些复杂,郑为请了内府擅长妇科的同僚帮忙诊断,用药调理了一阵,身子才慢慢好了些。
可没想到,前天阿柔在院中玩那些烧造玻璃制品剩下的材料做成的弹珠,有一颗怎么找也找不着。阿棠为了安慰她,回自己的屋子又给她抓了一大把出来,两人就把掉了的那一颗忘了。谁知史容华从屋子里出来,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脚下一滑,正是踩到了那圆溜溜的弹珠。
虽然一级台阶不高,但史容华是个身体不好的孕妇,平时出入都需要侍女扶着。她摔倒在地,身下缓缓流出鲜血,等侍女们扶她起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小血泊。
两个孩子还没明白过来,就听见院子里的大人们尖声叫喊着,到处去找大夫和稳婆,有个细心的老妈妈看见了台阶下的弹珠,立刻明白过来,把这事报给了程氏。
程氏匆忙赶来,阿棠和阿柔看着地上大块大块的血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哪个碎嘴的侍女说这事都怪她们俩,还吓唬她们史容华可能会因此出事。
事已至此,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史容华身上,三四个稳婆忙活了两天两夜,史容华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出来的迹象,可她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阿棠和阿柔受了惊吓,神魂不稳,高烧不退,两个孩子紧紧抱着对方,即使在睡梦中,还在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喊她们的阿娘。
程氏忙得焦头烂额,赵氏听说了消息,跑过来帮忙,当即就说:“亲家,我有一计,不知当说不当说?”
“正是要命的时候,赵姐姐若有妙计,尽管说来,六娘还在受苦呢……”程氏捏着帕子垂泪不止。
“你还记得那年十娘生阿弃,我和她爹爹千里进京,带的那个医学生吗?那一次真是凶险,不过后来十娘顺产,便没用上这邱英。我们家的学堂里教的旁门左道多,他们学的医也与外头的大夫有很大的不同!”
“怎么个不同?”
“你是没见着,他们不论男女,都常年穿着干净的浅色绸衣,诊脉治病之前,还要拿上好的烈酒洗手,他们怀里揣着一大包各式各样的刀、剪、镊子等精铁打造的器具,屋子里养着兔子老鼠,说是用来做实验……嗨呀,总之就是奇奇怪怪的,我也看不懂,但十娘严令他们照做,想来是有她的道理的。”
赵氏啰嗦半天也没进入正题,程氏正焦躁着,要进屋看看史容华的情况,突然听见赵氏说:“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稀奇的接生场面,就是那个邱英做的‘剖腹产手术’!将活人的肚子剖开,把里头的孩子拿出来,然后再缝上,最稀奇的是,那妇人不过一个月,便下了床,再过半年,与常人根本无异,她那孩子也长得极好,半点都不像受惊早产的!”
旁边的侍女们已经张大了嘴,不敢置信,纷纷询问赵氏:“王夫人,那剖腹产,是什么仙术吗?怎会如此神奇?!”
“人的肚子破开了,怎么还能活呢?”
“孩子不会被刀伤到吗?”
“……”
王弗才进屋,就见赵氏在产房外间开“百家讲坛”进行科普,不禁扶额,连忙让她住嘴,吩咐了侍女:“速去王家寻我大哥,他知道邱英在哪,让邱英备好麻沸散,带齐手术工具,来苏家做手术。”
第159章
赵氏被她吓了一跳, 还没来得及开心女儿回家,又愁上心头,悄悄问王弗:“这可不同于庄上的婆娘, 那是你弟妹,万一出了事,你怎么担待得起?”
“我进去问问。”王弗也不多耽搁, 立刻掀了帘子进去, 见程氏在床边抹泪, 床上的史六娘脸色煞白, 两眼无神, 艰难地跪在那里, 两只手拉着梁上垂下来的丝绦, 稳婆们围在她身边,大声喊着:“娘子用力!娘子用力啊!”
直立生产, 产道能更快打开,有利于缩短分娩过程,只是史容华本就气虚, 受了惊吓之后没什么力气,糖水鸡蛋和参汤灌了一肚子, 也没见她气色稍好些。
“六娘, 我是十娘, 你看看我,现在我来给你讲解剖腹产的好处、弊端和注意事项,你能坚持住吗?”
“嫂嫂, 救我……救我孩儿……”史容华有气无力,低低哀求着她。
王弗看着心疼,却也公事公办,给她详细解释了剖腹产,她默默听着,咬着没有血色的唇瓣,犹疑不定。
“现在看你的意思,如果你愿意,我就请邱英来为你做手术。”
“嫂嫂……我……我不懂,我会死吗?”她的声音颤抖着,紧紧拽着绸带的双手骨节泛白,眼泪止不住地流。
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王弗还是坚定地说:“不会的,邱英会尽力,我也会从旁协助。”
任何手术,都不可能零风险,她所能做到的,只是尽量降低风险,在患者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作为医生,她必须拿出专业的判断和坚定的结论,稳住患者的情绪。
“好——”史容华低哼一声,新一轮的阵痛又开始折磨她了。王弗走出去,又把这话复述给苏辙,苏辙跟着熬了两天,眼睛通红,下巴上已经长满了青色胡茬。
“只要能救六娘,我自然同意。”
“子由,你放心,弟妹一定会没事的。”苏轼在一旁安慰他,可苏辙的焦虑和担忧并不能因此缓解。
半个时辰后,邱英带着两个女助手来了,她们都是学堂里出来的,技巧熟练,配合默契,一进产房,就开始布置起来,不能做到现代的无菌条件,至少消毒要做到位,降低感染的风险。
王弗也跟着帮忙,观察邱英的操作。这个邱英,是白英从民间挖来的宝贝,他原先是一个屠户,子承父业,从小就练习分肉剔骨,能够做到游刃有余的地步,他的手不仅稳当,而且有力,非常适合学习外科手术。进了王家学堂后,不知怎的,对妇科产生了更大的兴趣,后来人们才知道,他从小就同各种牲畜混在一起,也偷偷拿剔骨尖刀帮一些难产的动物生产过,他早就有这方面的意识,接受起外科手术来,学习进度突飞猛进。
虽然邱英还在学习有关于中医药学的理论,但比起同学来,他是第一个敢在活人肚子上开刀的学生,并且在日常练习中,从未失手过,一双眼睛比鹰眼还要厉害,这也是他的一种天赋了吧。
产房里的其他人都出去了,邱英看了王弗一眼,之前王弗在东京的时候,他经常向王弗请教,所以王弗也算是他的老师。史容华早喝了麻沸散,已经沉沉睡去。
“动手吧。”
邱英很快就沉浸到手术中去了,王弗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前世那些拿着手术刀站在讲台前的老师,还有底下认真听课的同学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邱英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好似手底下的孕妇只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他所考虑的,只是如何把这块肉分开。
两个女助手戴着动物肠衣做的手套,伸进史容华的肚子,抱出来一个小小的,猴儿似的婴儿,王弗瞧了一眼,是个女孩儿。她用柔软的绸布将孩子裹住,与
母亲一样,这孩子折腾了太久,也已经没了大哭的力气。
邱英已经在缝合了,王弗把临时架起来的帘子拉上,让外面等着的接生婆进来,对于照顾新生儿,她们更有经验。
程氏松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问王弗:“六娘如何了?”
“手术还没有结束,应该没什么大碍,多休养一阵就好了。”
程氏仍有些怀疑,以她的认知,都剖开了肚子,如何还能活下去?可那孩子已经被抱出来了,鼻尖只有浓重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接着她就看见帘子后走出来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手上戴着奇怪的套子,沾满了鲜血。
王弗走到邱英面前,问他:“好像手术刀还不够锋利,你来东京的时候,开发部有没有新的突破?”
“锻钢炼铁不容易改进,即使有老师留下的笔记,也不能一日千里。而且我们只能做私底下的小规模实验,他们在山里开了窑,不知道这两年有没有进展。”朝廷可不准私人炼钢,要是被抓着了,说不定整个开发部都得蹲大狱。
不过那群疯子,好像也不在乎这个。
邱英按照惯例同程氏等人讲术后护理的注意事项,程氏听得浑浑噩噩的,忽然问了一句:“现在可以看看六娘吗?”
“当然可以。”邱英将帘子拉开,史容华身上衣衫齐整,盖着干净的被子,两个女助手已经给她收拾过了。
“六娘?六娘?”苏辙扑上去喊了两声,然而史容华服了麻沸散,根本听不见。
“估摸着明天就能醒了,你们不用担心。”邱英嘱咐完,收拾了手术用具,便离开了苏家。
除了王弗,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惊叹:神乎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