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锦袖
庾寒山出现在此是巧合,也并非全巧合。他这些日子?见不得十八娘,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便?常常流连于附近山水,今日偶然瞧见了傅蓉微的车马往海空寺的方?向去,于是便?掉头跟来了。
庾寒山道:“王爷今年要有?大动作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傅蓉微说:“我不插手军务,王爷自己决断,他也从不跟我讲。”
庾寒山一眼看穿:“我看是王妃不爱管那些事吧?”
傅蓉微道:“我是不爱管,也弄不明白,怎么,庾先生对军政还?有?研究?”
庾寒山连声否认,这是真的没有?,他们庾氏祖上从未出过尚武之人。
傅蓉微避无可避,有?些话便?直说了:“庾先生耐心再?等等,如今是五月,最多再?等五个月,王爷那边就?有?回音了。庾先生想要的安心我给不了,到时让他与你谈吧。”
庾寒山靠在船上听水声,道:“当年摄政王护着皇上退至华京,另立新朝的时候,我正在馠都与那帮文人清客喝茶呢,那里是最接近朝廷的地方?,人们谈的也都是忧国忧民的大事,那些读书人都觉得,北梁复国无望,摄政王在,镇北军在,尚能保得北梁一时平安,可等时过境迁,天?下大局既定?,北梁再?不甘心也迟早是要顺应天?时的。”
傅蓉微苦笑了一下:“别说你们了,当年……就?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说的这句“当年”是上辈子?的时候。
正因为复国无望,满心不甘,她才选择用性?命殉了城,在自己的亲儿子?心头狠狠扎了一道伤疤,以期待那微末的可能。
不料,那一刀伤疤竟也扎在了姜煦的心上。
庾寒山继续说道:“可后来,佛落顶山道被?拦腰截断,馠都沸沸扬扬闹了几天?,依然没几个肯说好话的人,但我却?觉得形势不一般了。”
傅蓉微:“先生慧眼。”
庾寒山微笑着:“摄政王出兵北狄这一步棋,我以为至少也要三年五载才能见成果,显然,又是我低估了他。摄政王胸中自有?丘壑,我不知他的布局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但结束却?是一眼望不到头啊。”
姜煦的城府远比世人想象中的要深。
十六年的摧折,傅蓉微上辈子?走的早,没法?想象那些夜晚是怎么煎熬着等到天?明的。
庾寒山道:“等摄政王拿下北狄,局势就?彻底逆转了。”
傅蓉微捻着手指已经走神了。
江上辽远,令她想起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时隔多日,有?个念头忽然后知后觉的在她的脑袋里开花,被?她敏锐的一把抓住。
——水军!
姜煦在船上曾提过一嘴,馠都如今无将无兵,于水战上更是一筹莫展。
而馠都在江南。
姜煦既然考虑过了,就?不会?放着不做准备。那船上的人自称是水上讨生活的匪患,可傅蓉微见过匪,那些人身上根本没有?匪性?,他们寡言少语,令行禁止,分明透着一股规整的风范。
那也许就?是将来能派上大用场的水军。
“王妃!”庾寒山折扇一挥,在傅蓉微面前?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傅蓉微回神,眼里的冷冽转瞬即逝,依旧温和道:“抱歉,失礼了。”
庾寒山无奈摇头:“江景甚美,可惜王妃无心赏景,罢了……我确实有?件事要与王妃商量,便?直说了,是有?关先帝在时打算推行的寒门令。”
先帝就?是死在这寒门令上。
那寒门令刚起了章程,还?没正式推行,先帝就?撒手人寰了。
傅蓉微后来了解过那寒门令的内容,只叹可惜。寒门令若是真有?机会?得到推行,不消几年,就?能在各州办起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下到书院里开坛授课,令寒门学?子?们求学?有?门,让那些顶尖深奥的学?问不再?为各大世家所?把持。
庾寒山道:“我颍川庾氏愿倾家族所?学?,兴办书院,广纳学?子?,有?教无类。王妃以为如何?”
傅蓉微一愣,再?开口时带了几分小心:“庾先生此话当真?”
庾寒山道:“诚心诚意,绝不是儿戏。”
傅蓉微问:“那先生求什么呢?”
庾寒山道:“所?得即是所?求,王妃若是允我办成此事,颍川庾氏将获美誉无数,足够了。”他停顿了须臾,喝了一口糙茶,又道:“若是王妃大方?,肯给我拨个人手,那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傅蓉微了然:“你要十八娘。”
庾寒山笑道:“有?些残篇断简整理起来很麻烦的,王妃与诸位同僚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耗在这种枯燥的事上,十八娘家学?渊博蕙质兰心,是不二人选。”
傅蓉微:“庾先生何不自己去问?”
庾寒山笑而不语。
傅蓉微对上他颇含深意的目光,就?反应过来了,不是他不想,实在是见不到。傅蓉微展袖:“那我帮先生递句话吧,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十八娘自己的意思。”
庾寒山拱手:“多谢。”
他起身钻出了篷子?撑船,将傅蓉微送回岸边。
庾寒山步步为营,他既能提出要求,多半是心中已有?成算。
傅蓉微得空见着了十八娘,把原话传给了她,便?由着十八娘自行去处置了。
七月流火。
傅蓉微夏裳才穿着没几日,便?觉到了天?亮,早晚间加了件披风。
今年院里的牡丹终究没能开出花,迎春安慰可能是刚迁了院子?,水土不合适,说不准明年就?好了。
傅蓉微没太往心里去,命人好好照看着,又去瞧院子?里那几株柿子?树苗。
这几颗柿子?树还?小,今年指定?是见不着果子?了,好在华京百姓很多都有?在院门口种柿子?的习惯,傅蓉微从后门出去走上十几步,就?能见到林霜艳家的柿子?树。
傅蓉微闲着没事,就?从后门出去,沿着巷子?走一走,然后在林霜艳的后门停下,仰头瞧一瞧那树。
有?一回,林霜艳终于忍不住了,在傅蓉微走到的时候,猛地拉开门,黑着脸:“你三天?两头鬼鬼祟祟在我家后门转悠什么?”
傅蓉微抄着袖子?,悠然答道:“来看看树。”
林霜艳抬头看了看自家柿子?树:“哦对,你家那棵被?劈了当柴火烧了吧。”
傅蓉微主动道:“请我进去坐坐吧。”
林霜艳让开了门。
傅蓉微坐在葡萄架下,抓了那只黄狸在怀里抚摸:“林燕梁最近还?来烦你吗?”
林霜艳道:“来,雷打不动,每隔半月就?找借口上门一趟。”
傅蓉微问:“他还?是想不通?不知道错处?”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倒是认过好多回错,但我知道那都是嘴上功夫,不是诚心的。后来有?一次,娘亲忌日那天?,他问我,娘亲怨不怨他。我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有?点狠不下心了。”
傅蓉微半天?没说话。
林霜艳:“你倒是说两句。”
傅蓉微拍拍黄狸的脑袋,把它放去玩了,结果自己玄色的裙面上沾了一片暗黄色的毛。傅蓉微拍拍衣襟:“糟糕。”
林霜艳:“让你别碰它,你不听,这下好了,待会?去里面换件衣裳吧……别打岔子?,你跟我说两句话吧,我最近心里乱糟糟的。”
傅蓉微正色道:“其实我娘家的情?况与你家有?几分相似,我有?一个姐妹,从前?结过怨,如今立场相对,偏生她是我姨娘的亲生骨肉,我那姨娘对我没有?生恩,但有?养恩,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亲娘。”
林霜艳聪明:“你们家那点事不是秘密,你说的那个姐妹,就?是先帝的德妃,咱们皇上的生母吧。”
傅蓉微点头:“不好意思,一点家丑,让外人见笑了……但我那个姐妹啊,我是绝不会?宽恕的。”傅蓉微看着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人与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我是我,你是你。你和林燕梁,终究是有?几分兄妹真情?在的,不像我,从小到大,都是虚情?假意。”
林霜艳捏了捏眉心:“你这问了也是白问。”
傅蓉微知道钻牛角尖不好受,不忍见林霜艳困着自己,叹了口气,劝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反正你也不能杀了他。”
林霜艳当然从未想过杀他,但一身反骨作祟,还?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我为何不能杀他?”
傅蓉微瞪眼:“首先他罪不至死,其次,那可是我的尚书令,你杀了他谁给我干活?”
……
第146章
傅蓉微冷不丁问道:“林大人这把年纪了, 听说还未成?家室?”
林霜艳道:“确实?是,前些年在馠都看好了一门亲事,但没多久先帝驾崩, 他不肯屈从于萧磐,自己叛出宗族,跟来了华京, 那门亲事自然也作罢了……呵呵。”林霜艳冷笑:“要我说,谁家的好姑娘可千万别许给他这样的人, 造孽。”
话是这么说, 但实?际上, 华京城有不少人家已经盯上这位尚算年轻的权臣。只?不过华京人丁不旺, 能称得上门当户对的几?乎没有, 还有几位小吏家的姑娘隐隐透露出意思, 若是能进门, 不介意名分。
没名没分的妾进了府,就是认打认骂的奴才。
难以想象, 居然有姑娘上赶着受这份辱。
林霜艳道:“世道就是这么教女子的,把所有能走的路都砍了,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即便是死路也是生路。世上女子,能为自己做主的,实?在是太少了。”
傅蓉微歪在椅子里, 淡漠道:“世道再难,也总得活着不是, 就像你当年为了颍川王孤身入静檀庵, 有些事情?再难,也总是要去做的。”
其实?在上一世, 林霜艳败得彻底,搭上了自己的名节,也没能让萧磐伤掉一点皮,最终落了个终身软禁的下场,不知在哪个荒草院里了此残生。也许封子行?看在旧主的情?分上,会?时常关照,可意义终究不同。
傅蓉微难免又想到?旧事,如今,能跟她一起说说旧事的人也不多了。
“记得小时候,姨娘常常告诫我,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身段柔软些,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但人的一辈子,骨头不能软……”
傅蓉微上辈子也曾做小伏低,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一直没松,哪怕死过一次,执念依然深扎心中,难以根除。
林霜艳望着她,道:“你姨娘教得很好,你做得也很好。”
傅蓉微在葡萄架下虚耗了半日的时光,直到?傍晚才换了衣裳离去,临走前,还不忘看一眼柿子树的繁茂枝叶,盼着等着它结果的那日。
庾寒山在海空寺的隔壁山上,建起了一座韫玉书院,与?佛寺做了邻居。
十八娘依然早出晚归,傅蓉微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是最近她身上少见风沙,有时穿着打扮甚至一反常态的素淡,傅蓉微心里有了猜测,嘴上却?不说。
颍川庾氏的名头在立秋那天正是宣扬了出去。
而傅蓉微也终于明白了庾寒山此举的深意。
前来韫玉书院求学的学子并不局限于华京,甚至不局限于北梁。
才短短几?日,附近的幽州、楚州、冀州三处闻名而来的学子已经将吉祥客栈挤满了。见微知著,可想而知,在大梁境内更多求知若渴的寒门学子,恐怕已经在赶往华京的路上了。
傅蓉微眼里的神采灼烧了起来,她私下去了趟韫玉书院。
松风阵阵,长林丰草,傅蓉微远远就看见了韫玉书院的黑瓦白墙,门口现?在可是热闹得很。
傅蓉微绕道侧门进,在西南的一处院子里找到?了十八娘。
十八娘正在誊书。
傅蓉微道:“是我狭隘了,我竟是没想到?,求学的盛景如此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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