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锦袖
十八娘今日一身月白,发间挽了一支玉簪,笑起来也是浅浅的,气质平白淡了几?分,她道:“寒窗苦读十余载,谁不想功成?名就呢。庾先生早已放话,拜入韫玉书院的学子,无论家世无论立场,皆视同一律,倾囊相授,自然很能吸引人。不过,那些从大梁赶来的学子们,基本也都有自己的计较,等他们将来学成?,怕是不会?留在华京啊,不知王妃介意否?”
傅蓉微笑道:“无妨,天下英才尽归我手?,迟早都是我的,暂且借萧磐一用而已,我不介意。”
十八娘忍不住比了个敬服的手?势。
庾寒山现?在忙得很。
傅蓉微在此与?十八娘闲聊:“这样安稳平静与?书作?伴的日子,你过得舒心吗?”
十八娘略停了一下笔,道:“近日恍惚间总是回忆起年少时的事,有些事我以为早忘却?了,不料居然还存在于心里,念旧可不是个好兆头,令人心生不安啊。”
傅蓉微顺着她的话,问:“有何不安?”
十八娘道:“世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没那么容易被打破,颍川庾氏此举可谓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以后与?各大世家,便成?分庭抗礼之?势了。”
颍川庾氏算是真正入局了。
傅蓉微:“你在担心什么?”
十八娘道:“我担心的不是某个人,王妃,我的意思是,两朝文臣之?间的拉锯要开始了,且看萧磐如何应对吧。”
说着,十八娘将刚抄完的书页摊开,晒在石桌上。
傅蓉微不怀好意地嘀咕了一句:“他要是能乱了阵脚才好呢……”
她看着十八娘,想起了收服沙匪的那天夜里,姜煦告诉她——留下这个十八娘,以后有大用处。
时至今日,傅蓉微才见识了这个大用处。
姜煦啊……傅蓉微现?在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暗处落了多少子?
草已经见黄了。
尚未到?干季,雅布日山脚下的河流已有了干涸的迹象。
零星几?个骑马的人经过此处,在河边停了下来。
——“天时不利,北狄今年的水草可不算丰美啊。”
姜煦不穿战甲,不骑玉狮子,穿着当地牧民的衣裳出现?在草原上,几?乎没人能认出这就是威震三军的镇北少帅。
裴青牵着马,让它们挑些好的吃,道:“时候也差不多了,少帅,山丹王子现?如今手?下只?剩三部的兵马可用,他连吃败仗,在军中的威信也大不如前,听说这段时间正在内乱呢。”
姜煦蹲在河边给水囊填满,说:“且让它们再乱上几?天。”
裴青脸上全是笑意:“柳方旬传出来消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姜煦道:“你留意接应柳方旬,他辛苦这么多年,不能让他折在里面?。”
裴青答是。
姜煦坐了一会?儿,仰面?躺倒在草上,闭紧了眼睛,单手?摁着一侧的太阳穴。
裴青跪坐在他身边:“少帅,又头疼?”
姜煦嗯了一声:“这玩意儿现?在越来越摸不到?规律,随时随地要发病。”
他时不时犯头痛这事瞒不住身边人,也不能瞒,万一有突发的情?况,令人措手?不及,恐是要延误军机的。他身边的知情?人其实?不少,但知晓其中缘由?的,却?只?有一个随身的军医,张显。
裴青问道:“少帅可还撑得住?属下带你回去找张军医?”
姜煦目测自己还能撑得住,爬起来上了马:“走。”
镇北军扎营的地方距此不足百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到?。
姜煦回了帐中,张显紧跟着到?了,他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长得矮小,行?动却?看得出有功夫在身。老头二话不说,先点了一炉子的安神香。
香炉摆在姜煦的床头。
张显闷着口鼻,避了出去。
约摸着香快烧完的时候,张显复又进去,用扇子驱散了帐中的余香。
姜煦眯着眼躺在榻上,人竟还是清醒的。
张显一屁股重重的坐在床榻边,叹气:“瞧瞧,安神香也没用处了。”
姜煦:“再加一倍。”
张显摇头:“算了吧。”他从药箱中挑挑拣拣,捏出了一颗药丸:“您哪还是服药吧!”
姜煦也不问此药的名字作?用,张嘴就咽了下去:“别忘了……”
张显打断道:“忘不了,一旦有情?况,我会?立刻金针刺穴让你醒来,先睡吧。”
姜煦在药的作?用下目光逐渐迷离,陷入了昏睡中,张显将一截带刺的荆藤放进了姜煦的手?心里,以保证在他在梦境缠身的时候,能让自己感知到?来自现?实?的刺激,不至于沉沦。
张显守在一旁,摇着手?里的蒲扇,掐着手?指算了一下,五年多了。
姜煦身上这个毒已经在血脉里存了五年。
张显本是个游医,十几?岁就随着师父天南地北的走,等他师父过世以后,他便自己一个人继续走。
他走过的地方很多,又格外爱钻研一些偏方奇毒。
五年前,大梁尚未起乱子,他游经华京,在街边支起了摊子,准备挣钱银钱继续下一个地方。
有一个白衣少年当了他的第一个客人,把他这个老郎中给难住了。
那少年就是姜煦,彼时他刚成?婚不久,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至少从脸上看去,朝气远盖过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执拗的阴沉。
张显没见过他身体里的这种毒。
姜煦给他说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方。
张显跟在他身边一跟五年,也没能彻底解了此毒。
这个毒在姜煦的身体里,总是折磨得他头痛。
最开始,还只?是普通的头痛,疼上一阵,休息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再严重一些,需得军医前来扎针,问题倒也不大。
但此毒不解,积在血脉里,日复一日,渐渐地侵入了脑腑,毒性?很重,不仅让他清醒时难过,更让他梦中也不得安宁,虚幻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行?医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是疯癫的迹象。
张显扣紧了姜煦的脉搏,愁眉不展。
姜煦体内的这个毒,怕是拖不动几?年了。
第147章
姜煦渐渐的开始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及腰的雪地里, 姜煦踉跄了一下,眼睛里一片白茫茫,已有点看不清了, 直到刺目的血刺入视线中,他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醒, 他抛开了雪,挖出了深埋地下的遗骨。
姜长缨。
山丹王子利用这场旷古罕见的大雪, 将镇北军困在?了山窝里, 并一举剿灭了援军。姜长缨已打到了雅布日山下, 却因失了天时, 局势逆转处于劣势, 玄鹰营磅礴大气, 却不擅雪中?缠斗。山丹王子不会放过这大好的反咬机会, 姜长缨已尽全力留存了镇北军的主力。待姜煦赶到时,姜长缨气绝身亡, 只留给他四个字——以待来日。
姜夫人?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熬过了一个寒冬,却在?次年的春三月,在他面前咳血而亡。
此后,他孑然一身, 再?无亲缘牵绊。
一场雨,一场花, 姜煦手指一用力, 感到了疼。
那种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却能令他神魂一震, 意识到此身梦中?,不可过于沉溺,应当速速醒来。
“醒了。”张显守在?帐中?寸步不离:“才三个时辰,寻常人?这?一炉香下去,至少?三天三夜才可能清醒,少?帅你这?一天天拿着安神汤当水喝,很快也不是办法了。”
姜煦松松散散的坐起来:“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醒着,神志不清躁郁起来更要命,睡过去最省事。”
“南越皇室秘制的毒术,杜鹃引,虽不至人?死,却最是伤脑,我的金针虽能延缓毒性的蔓延,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南越的奇花异草名闻天下,这?解毒之术还得从南越找。少?帅,你尽快解决了北狄的战事,好让我有空往南越走一趟。”
姜煦怪不耐烦的:“快了快了快了,别催。”
张显让他给气着了,又不好发脾气,冷着一张脸踢踢打打的出去了。
裴青等张显走远了,掀帐进来,闻到帐里未曾散尽的异香,稍微吸进几口,便觉得头晕,他晓得其?中?厉害,立刻退了出去。
姜煦敲着脑袋出去,仿佛要把?刚才的凌乱都敲散,对门口守着的裴青道:“药用完了,去找十八娘再?取一些。”
此等私密的事要裴青亲自去办。
裴青不敢耽搁,立即牵马赶往关内。
十八娘最近常住韫玉书院,客栈去的少?了,有什么要事也都是传回华京来办。
时局安稳,傅蓉微便少?插手政事,她?有更多的闲暇在?韫玉书院呆着,有时去翻看那些已经录入的学子名册,有时陪着十八娘一起整理书籍。
日光晴好,傅蓉微盯着院子里晒了一排的书,问道:“庾寒山很少?来打扰你,是因为忙吗?”
十八娘越穿越素,甚至为了方便,作成了男子打扮,她?举着折扇,帮傅蓉微挡着日头,道:“他把?我弄到这?,其?实并不是为了时时看着我,他那个人?啊,表面上看似已经说服自己?释怀了,其?实还在?暗中?放不开执念,他觉得把?我放在?书院里,换作旧时衣,重做旧时事,仿佛就能弥补一二分旧时光景。”
傅蓉微:“到底还是有情义在?啊。”
十八娘:“当年,我与他互生情愫时,他已经是未来家主的人?选了。明知不可能,但不由人?做主。世?人?皆知凉薄之人?不堪托付,但我却被他身上那种如冰砌玉凉薄迷了眼。”说到这?,她?眉眼间透出笑意:“当然了,我也不是什么深情之人?,但我确实是由衷欣赏他那样?独特的性子。倒是不知为何?,他多年来对我……”
傅蓉微道:“他可以接受你嫁作他人?妇,在?另一个世?家门阀里,度过安稳平静的一生,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是他推演谋算出的最好结局,但是他不能忍受你被人?摧折,受苦受难,百般无奈下不得已苟全此生,还要强作欢笑。再?说,凉薄之人?未必没有真心,多情之人?也常常有所亏负啊。”
庾寒山投身华京,纵然有所筹谋,但也不全是图谋。
垂花门下一个人?朝这?边拱了拱手,傅蓉微不认识那人?,是来找十八娘的。十八娘收了扇子,递到了傅蓉微手里:“找我的,我去一趟。”
傅蓉微点头:“去吧。”
那人?穿得糙,长得也糙,与这?个韫玉书院格格不入,一看就知是从关外商道上来的。入秋后,天气是凉了,但总觉得日头格外毒辣,傅蓉微受不了日晒,摇着扇子往后面去了。
韫玉书院整个西南角,现在?都是十八娘在?用,再?过一道垂花门,就是十八娘的住处。
傅蓉微走进了内院,这?里有山有水,树荫疏密有讲究,是精心设计过的景致,傅蓉微不是第一回 进来,可今天忽然发现有点不一样?。
屋前?架起了几个竹簸箕,里面晒着各种药草。
傅蓉微好奇地去看,她?不擅药理,也看不出门道,而且几个篮子里晒得药翻来覆去也就只有那么几样?,傅蓉微只能认出一个小?茴香,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十八娘回来时,手里头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包。
傅蓉微问:“你怎么还搞起这?些玩意儿了?”
十八娘找了个空簸箕,打开牛皮纸包,把?里面的东西铺了进去,是一种叶尖猩红的草。
傅蓉微:“这?又是什么东西?”
十八娘说:“香料,中?原没有,让西域商人?给我捎来的,闲来无事,捣点香打发时间。”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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