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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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阿苏洞主和祝缨都起得很早,苏媛的《法典》根本来不及编完,草草写了一点,又觉得不满意,写写改改删删,最后竟只留下一条“主人杀人不犯法”,苏媛自己看着这一条都觉得太显眼了,又把这一页纸团一团给扔了。
父女俩两手空空来见祝缨。
祝缨预备再问几个目击者,见状就吩咐高闪等人去问话、记录,自己则与阿苏洞主协商。
阿苏洞主道:“我把阿浑带来了。”
祝缨道:“那就请来一见吧。”
阿浑看起来几乎完好,除了左颊上一块淤青,得是个巴掌印,大概是阿苏洞主打的。他一张胖脸此时也不见了和气生财的笑,而是有点横肉的凶相。阿苏洞主道:“你还不知道错么?”
阿浑与祝缨打过照面,祝缨请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还请给我一个原因吧。”
阿浑一声冷笑:“你们奸诈狡猾,还要什么原因?”
阿苏洞主道:“是你的奴隶受你的指使,你还说别人?!!!”
祝缨跟阿浑论亲戚还得叫他一声哥,她这一声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诈狡猾也没对付过你呀。”
阿浑气得胖脸一抖:“这个市集!”
得,断人财路了,祝缨无辜地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道:“你就不管大伙儿了?!寨子里不比以前好吗?”
“我不是你兄弟吗?我不是阿苏家的人吗?你想过我吗?哦!你们弟兄俩都有好处,只有我得到了坏处!你们才是一伙的!谁跟你是血亲?”
眼看阿苏洞主要被这货气死了,祝缨道:“大哥,你瞧,我就说凶案是因为贸易的事儿,就是为财杀人,不干别的事儿。”
阿苏洞主一口气缓了过来,道:“他也做得不对!人我带来了,你要怎么罚便怎么罚他!”
祝缨道:“且慢说这个话,昨晚我同大哥说的,咱们得定个准星,以后遇到涉及双方的案子要怎么判呢?”
阿苏洞主问道:“你说呢?”
所谓“约法三章”并没有那么的简单。
祝缨早有方案,便说:“当然要照着律法来,我知道大哥那儿法典未备,咱们不如先约定几条绝不能犯的,余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谁的地方,受谁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们把例子也给定下来。”
阿苏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缨道:“譬如十恶。”
苏媛给阿苏洞主解释了一下十恶,阿苏洞主道:“当然,不能叫奴隶反了主人。”
他们就当着阿浑的面又议了谋杀的事,杀人当然也是不好的,阿苏洞主道:“利基族、索宁家可与我们不是一家,你们不能管。”
祝缨道:“只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过你也放心,虽归我管,判了之后我也会知会你一声,你有异议,及时说了咱们看谁在理。没有异议,就照判的来。我的人到了你那里,也是这般。”
“行,我的寨子里,你不能管。”
“可以。不过即便双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守我的规矩,譬如我这儿不兴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带到我这儿干这个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里也一样。”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贵贱”的阶段,而祝缨这边的律条里更是将人细分为数等,不但有十恶,还有八议。
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共识。
阿苏洞主道:“我将三个奴隶交给你,随你处置,砍头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浑不行!”
祝缨道:“他要赔偿死者家人,以后也不能再犯。”
阿苏洞主道:“好!”
阿浑跳了起来:“凭什么?!”
阿苏洞主果断地说:“就这样!”
双方约定,由苏媛和祝缨写本上奏朝廷,将这件案子就写成一桩普通的“为财杀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两族纠纷。阿浑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苏族的习惯法,他也不用死,只要交出杀手并且处以罚金。
祝缨计算了损失,给死伤者以补偿,死者赔烧埋钱,伤者赔汤药费。又有榷场受损需要修复的钱,拢共报出来二百三十九贯。阿苏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议的阿浑,道:“可以。”
三个凶手由于不是山下的编户齐民,阿苏洞主完全可以强行处置,不用祝缨报大理寺去复核更不用刑部批准。两人一合计,祝缨将商人往榷场一集合,阿苏洞主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脑袋落地。
阿苏洞主对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给你一个交待!带上来!打二十鞭子!”
他又将阿浑绑了上来,派了个强壮的勇士鞭打阿浑。祝缨留意到阿浑的眼神,说:“大哥,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咱们也还照这样办。”
阿苏洞主道:“好!”
商人们本有些疑虑的,因为祝缨一向对“獠人”宽厚,担心她为了政绩将此事隐瞒下去。现见三颗人头滚落,阿浑又受了鞭打,都一齐欢呼。祝缨又示意丁校尉:“这位是丁校尉,以后交易都有他在。记着,我不是防备哪一个人,是防备所有为非作歹的人,你们当中有人谁心存歹念,也是一样的擒拿格杀!”
苏媛着她的话转给阿苏洞主听,阿苏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着你阿叔回去,将那什么本子写好。寨子里有我。”
“阿爸。”
“家里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着埋怨再管家。去!”
…………
祝缨又留了一日才走,这一日,她重开集市,亲自敲响了开市的铜锣。
因为之前榷场的交易并没有做足三天,商人们带来的货物也都没有贩卖完,又有一些从山上下来的商人,这几日过得度日如年还怕有人报复,见恢复了正常,心思又渐渐稳了下来,想到十五日的时候少贩些货,看看情况,如果不被报复就再接着做买卖。
凶案现场被雨水冲刷一新,又重垫了土,已几乎看不出来了——工费祝缨都算给阿浑出了。
丁校尉带着二十个人,个个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见到这样的人都要担心他们勒索,现在看着又觉得安心了。
祝缨和阿苏洞主也逛一逛,顺手买些小东西。阿苏洞主看着衣饰、相貌像是自己这边的人,也问一句:“你卖的什么?能有多少钱?换回什么东西?”之类的。
祝缨道:“大哥,回去寨子里的事儿请多上心,后院不稳,前头事情也不好办呐。”
“当然!”阿苏洞主一口应下来。
眼下祝缨也不适合再往人家寨子里插手,只得一劝而罢,反正她还有苏媛。
交易结束,只要没死的,交易都还挺顺利。几个死者的家属也赶了过来,祝缨又主持代他们交易了货物。他们见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没再闹,反而跪谢祝缨代他们主持公道。祝缨心中满是遗憾,明明事情该怪阿浑,她竟也只能这样判,甚至不愿意因为阿浑的事情而影响到两族的交往。她现在只能记下双方的姓名。
祝缨道:“是我的疏忽,天气炎热,你们加紧回去办丧事吧。莫主簿,给他们兑钱。”
阿浑现在也没带钱,先让赵沣垫付,然后阿苏洞主再收了阿浑的钱给赵沣。
一桩案子就此结束,祝缨与阿苏洞主在榷场分别,阿苏洞主捆了阿浑上山,祝缨则带着赵苏、苏媛与自己的随从回县城。
赵沣被留了下来处置后续的事务,祝缨又派了他一项差使:“你再盖几间房子,给丁校尉他们过来的时候落脚。校尉要单间,其他人分两间。就在榷场边上,不要远离。”
赵沣道:“大人放心,一定办好。”
祝缨道:“大郎先随我去县里,分麦种的事儿先由他料理。”
“是。”
祝缨于是启程因县城,此时从案发至今不过六日。
祝缨回到县城,关丞等人迎人上来。祝缨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关丞吃惊地道:“不上报大理寺吗?”
祝缨道:“那是瑛族的人,现在归大理寺管吗?”
关丞道:“那……那怎么伏法?”
“抓了杀了。”祝缨说,“阿苏洞主也是深明大义的人。行了,以后有这样的事甭一惊一乍的,给我累得。出个安民告示吧,就说凶手伏法了,以后两族如果犯案,各依法办。无论何族,我皆一视同仁。”
关丞大声应了:“是。”
祝缨方与一行人重回了县衙,祝缨对苏媛道:“你也要写个奏本的,写出来一同送进京里。”
苏媛道:“奏本我也会写一点儿了,可是那个律条有点儿难。”
“先写奏本,写完了我再教你写那个。”
“好嘞!”
赵苏道:“你留神着脚下,别绊倒了。”
苏媛见他脸上笑都多了一点儿,道:“你遇着什么好事儿了么?笑得像个傻子。”
赵苏也不跟她生气,说:“写不出来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个。”
两人拌嘴的时候,顾同从县学里回来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缨回来了,跑过来就叫“老师”。
“老师!您将事情办妥了么?!”
祝缨道:“你帮关丞去。”
顾同看一眼那边一对已经停下来的“表兄弟”,答应一声就去找关丞。祝缨这边将兄妹俩打发走,顾同又跑了过来:“老师!!!”
“这是怎么了?”
“您办成了!真不简单!山上山下好些年没这样过了,出了事儿,就是打。据说在很久以前有过捉了对方的犯人交还对方的事迹,但早已模糊不清了。”
祝缨看他有点兴奋,道:“还没完呢,奏本还没递上去,你帮忙了没啊?”
“我这就去。”顾同又兴兴头头地跑了过去。
祝缨回家先换了衣服在书房里写奏本。记述了事件的经过、自己查访的过程、证据以及判罚的依据。然后写了自己与阿苏洞主的约定、属地管辖、互相知会。
奏本的最后写了自己的观点:总体还是要对方与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劝说的地方就先保留对方的习俗。
然后铺开一张纸,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虽然是她的长项,让她现编一套还是太难。她寻思着瑛族本身也没个《法典》,弄得太复杂也不像。就先仿着她背过的律法分部,然后往里面填自己需要写的内容。
最先写的就是“继承”,将女儿也列为有同样继承权的人,只要还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随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与入赘的区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朝廷里读到的人将会以为这是一种并不鄙视的“招赘”。
她又将“杀伤”里面夫杀妻减刑,而妻杀夫加重的一条抹去了,特意写“互相杀伤”。
凡她之前看不顺眼的律条,在这新的《法典》里想改则改。什么“变法”?不如自己造一个。
唯有这“人有贵贱”阿苏家比朝廷分得还狠,她实在是没办法在这上面明写。只能含恨不写。
她这里草稿打好,苏媛那边奏本的草稿也写好了。晚饭后,苏媛捧着她写的奏本来请祝缨给修改。
祝缨看她已掌握了写奏本的要领,先敬问皇帝,再谈正事,道:“照着这个模子写,总是出不了大格子的。”
苏媛道:“那咱们的《法典》怎么写?我想照着上回写的那样,您看?”她问得有点小心翼翼的。
祝缨道:“行。你的草稿给我看一下。”
苏媛苦笑着拿了几张添改过的纸:“就这点儿,没想好怎么写。”
祝缨提起笔来道:“呐,律,先分几章,再往里面填内容。你现在要的,让人知道你与儿子并无差别,就照这个写。不要写什么儿、女的差别就行,也不要写什么夫妻有差。什么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写只要女儿厉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当成一样的人,很难吗?”
“是有点难,他们不如我。”苏媛说,“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么写?我们断事,没个明确的法,怪随心的。阿爸嫌写了下来就像被捆住了手脚,我也说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
祝缨道:“那这样,我来填,最后你来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