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照着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里写内容,有些内容,譬如宵禁,那是没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细,祝缨也就不费心把这些写进去了,一概都省了。
两人商量到半夜,才写了个开头。
此后数日,两人都在商定这一部《法典》,祝缨只管写她需要的部分,苏媛十分满意这位阿叔的回护。在“酷刑”这一点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缨认为瑛族现在的刑罚有些不宜宣示,苏媛则认为阿叔脾气太好。
苏媛道:“这些原本就是会有刑罚,咱们不写,该弄还是要弄的,到时候或砍手脚、或挖眼睛,真干了,又要怎么说了?我可不想总用朝廷解释这么多的事情。”
祝缨将笔递给了她:“那你写。”
写就写,苏媛接过笔就写。
虽然有些条目祝缨并不喜欢,这本《法典》最后还是成型了,连同奏本一同发往了京城。
祝缨对苏媛说:“不是紧急军务回复怎么也要八月以后了。你可先做其他事。”
苏媛道:“朝廷能答应么?”
祝缨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应,是咱们告诉朝廷有这回事儿。以后你当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旧档就能用。”
苏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面去。”
祝缨道:“不错,还有一件事,你要放心。”
“什么事?”
“阿浑。”
“他怎么了?”苏媛问。
祝缨却什么也不肯多说了,只让苏媛继续读书去。她不让苏媛读六经,而是让她先读律法和史。苏媛也没有再追问,却不得不记住要把阿浑当个事办。
祝缨一面处理县内的事务,一面等着政事堂的回信。她预计政事堂是会接受她的处理方案的。朝廷本来也没有实际控制到阿苏家,以往连缉凶都很难做到。现在连凶手都正法了,阿浑也被阿苏洞主罚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够接受的结果。
几十年了,这样将触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内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虽然不归管辖,细究起来是控制得更强了,无怪阿苏洞主觉得不太舒服了。
…………
祝缨心情不错,将士绅们又召了来,与他们协调分麦种的事情。她将大部分的麦种分给了有势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给一部分家中有壮劳力的普通农夫。
祝缨不让他们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宿麦,而是照名下田产的三分之一的数量给种子,这样即便有问题,不妨碍另外三分之二的产出。
士绅们喜气洋洋地接了她写的条子,只等时候到了去领麦种。祝缨又教他们种植的法子,这些人都识字,暂时不用刻碑去背——万一种不好,又要改进种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还没让小江提前谱曲。
顾同看着自己祖父高兴地拿着条子走,起了点叛逆之心,低声问祝缨:“老师一向体恤贫苦百姓,为什么有这样的好事要先便宜了乡绅?”
祝缨问道:“这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顾同又有点为自家担心了。
祝缨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来了,我赶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绅有办法把羊赶走,还是贫民能赶得走吃麦苗的羊?”
顾同恍然,又说:“人不至于这么坏的吧?”
祝缨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坏的情况。真发生了你怎么办?苗都吃完了,哪怕罚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来了。”
顾同道:“原来如此。”
祝缨道:“你阿翁还不让你回家啊?”
顾同大惊失色:“您要赶我走吗?”
“秋收不回家帮忙啊?”
“那……那也不用不让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够回家。”
顾同勉强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顿。”
顾同把铺盖带回家,他一个人大模大样地回家给顾翁问好。顾翁像没事人一样地问:“县学什么时候放假?”
顾同道:“跟去年一样,还是秋收的假,老师让我回家帮忙来的。”
“去吧,你的屋子都准备好了。”
他的祖母拉着他的手说:“我们阿同回来了呀!”
直到秋收,顾同都住到了家里。他心中既有了个榜样,也就要事事学一学榜样,祝缨在秋收的时候往田间去,他也学着样子跟着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农夫的忙碌却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来,之前老师好像安排了个“防火防盗”,又赶紧巡查这个。农夫们收割稻谷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气的农夫都要说他:“小郎君,我们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吗?!你到一边玩吧。”
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只管弯腰继续干活。
顾同只得回家帮祖父记账。
祝缨知道了他的行为,也是一笑而过,她自己也在紧张地盯着秋收,农夫在收拾稻谷,她又要巡查一下谷仓。稻子收完没多久就要种麦了,今年计划比去年早种个三、五天试试的,种之前要育种,开始的时间只会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还不错,收获的稻谷没有去年涨幅那么大,但是亩产也多了一点。祝缨的脸上,每天都带着点笑。
这天,她正与赵苏说上京的事儿,她拿出自己的两件冬季的皮毛斗篷给赵苏:“带过来也总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凑合着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欢的再置办。”
赵苏原是想帮表妹给递个话的,他看得出来苏媛也很想要种麦,已经询问了他好几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难辨。现在两件斗篷将他心里一暖,只知:“嗯嗯。”地应声了。
缓了一阵儿才试探地提了麦种的事,祝缨道:“唔,我倒还有些,先与她一些试种,倒也不怕种坏。”
赵苏笑道:“义父真是慈悲为怀。”
祝缨才要客气,外面突然跑了童立进来:“大人!不好了!”
屋里的两人看向他,童立扶着膝盖道:“出事了!出人命了!还、还、还有强盗闯进人家了!”
“哦。”祝缨说。
第169章 杀性
赵苏听到“出人命了”就是一阵心惊肉跳,听到“强盗”的时候才缓过来一点。他看了一眼,见祝缨表情不变,低声问道:“义父,要去看一看么?”
祝缨会查案,县里有案子她都会去管,赵苏才有此一问。
祝缨道:“去看看。”
赵苏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强盗这样的不长眼睛,还敢到福禄县来犯案。
来的是当地的里正,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布带,黝黑的皮肤,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见到祝缨便当地一跪:“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祝缨道:“慢慢说,怎么回事儿?”
里正道:“大家都忙着收稻子,男女都下地了,只有些老人带着孩子在家里看家、做饭,强盗闯了过来,抢吃的、抢钱,不给就杀人……”
祝缨听他口音里的细小差别,觉得他应该是福禄县靠近邻县边上的,问道:“你是哪里的?”
里正道:“小人是河西村的,靠着思城县的。”
河西村故名思义,在河的西边,河也不是正南直北,而是从山中发源,西北斜向东南,这条河也就成了两县天然的分界点。河东村就在思城县了。
现在正是抢收的关键时期,村里能下得了地的都在地里忙着,此外又有打谷的、晒谷的等等,凡能干得动活的都在为口里一点食不惜力气。老弱病残带孩子在家里做个饭、往地里送饭送水的。连祝缨说的“防火”都被许多人疏忽,更不要提“防盗”了。
他们最大的财富都在地里,防的什么盗?该防着田里的庄稼不能按时收割、晒好、入仓。
祝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昨天后半晌!”
祝缨道:“强盗现在是跑了么?”
“是……呜呜……”里正越说越愤怒,最后呜咽了起来。自然的聚落几乎都是同族,或者是二、三大姓,相互之间也要通婚,大部分人都是亲戚,一家戴孝、家家着白。
祝缨问道:“有人目击到了吗?”
“是,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他杀了咱家几个人,又点着了屋子,晒谷场里扬场的看到火光敲的锣,将这强盗惊跑了。”
“强盗有几个人?”
“三、三个,吧?”
“长什么样的?”
“一个瘦子,一个五大三粗,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破烂,有个二、三十岁,顶多不过四十岁。”
“他们是一起逃的还是分开逃的?”
里正的愤怒被渐渐问散了,他摇摇头:“不、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的相貌吗?有听到他们互相的称呼吗?”
里正道:“小、小人当时不在。”
祝缨对童立,道:“请关丞过来。”
关丞就在县衙里,本就尖起耳朵听消息的,听了这一声赶紧过来了。祝缨道:“河西村出了强盗杀的事儿,我得去看一看,出个告示,晓喻一下,各村都要当心,遇到生人速速来报。”
关丞忙道:“是。”
祝缨道:“叫上人,咱们走。”
里正磕了一个头,道:“小人带路!”
祝缨去后面换了一身衣服,佩刀而出,后面跟着小吴等人,祝缨这回不带高闪了,事实证明,高闪这位司法佐对查案是没什么天赋的,她这回带上了另一个司法佐。
一行人出县城,此时正是农忙时节,似斜柳村时跟着看热闹的人几乎没有了。祝缨命给里正一头驴骑,差役们也不用跑路,都坐一辆大车上。县里的仵作也带着个小徒弟,小江带着小黑丫头坐另一辆大车,同往河西而去。
走不三十里,前面又遇到了一个腰缠白布条的人,里正还以为是自家人,催动驴子往前要招呼,却发现这人不是他村里的!来人也看到了他腰间的孝带,两人对眼儿,指着对方的腰间,迟疑地说:“你这是?”
祝缨走近时,他们两个已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又出一场命案了!
另一个腰缠白布带的是个年轻人,听小吴说:“这是本县祝大人。”抬脸仔细一看,道:“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个年轻人祝缨就有点印象了,她巡了全县,这年轻人在他们村里是有点跳脱的,很有特点。
祝缨问道:“你慢慢说来,出了什么事?”
“有、有个贼人,在我们村害了人命!”
祝缨身后的车上,差役们跳了下来,尚不及列队给县令大人摆排场就听到这一句,不由面面相觑。
祝缨问道:“什么样的贼人?有几人?杀伤多少人,情形如何?”
与河西的里正一样,这个年轻人也没有亲眼见到歹人行凶,他说:“昨天夜里,看场的大伯起夜时听到动静怕是有偷谷子的贼,就回去看看,看到一个黑影,害死了二小子,又将大伯殴成重伤!他们以为大伯死了,大伯没死,敲了锣。咱们才知道的。”
祝缨问道:“几个贼人,可知贼人长相?以前见过没有?”
“说就看着一个!生脸,五大三粗的,脸上有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