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看着三宝身上还湿着,手脚都沾着泥水,便知他上山捕蛙多有不易,有他这样为她着想的奴才,她心里也很感动,温和道:“三宝辛苦了,你先下去洗漱换衣,别着凉了,叫两个小太监过来把林蛙分拣开,有油的留着取油,没油的就杀了咱今儿吃铜锅林蛙!”
三宝憨憨地笑道:“奴才没做过铜锅做的林蛙,又得劳烦主子教奴才了。”
“这东西不难,你去歇着,我叫人帮着先备食材。”
额林珠大叫:“我不吃,额娘!我不吃!”
程婉蕴眨眨眼,笑道:“那给你单独煮个阳春面,到时候我们吃得香,你可别悔。”
弘晳却对自家额娘的手艺有着充分的信心,立刻表态:“额娘,我不怕,我能吃!”
额林珠立刻看向哈日瑙海。
说实话也有些想吃的哈日瑙海犹豫了会儿:“……我也不吃。”
额林珠有了同盟这才快活了,拖着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哈日瑙海去马厩:“走,咱骑马去,咱自己打兔子回来烤着吃!”
程婉蕴才不管闺女爱不爱吃呢,反正她爱吃!
她立刻让人去炒红油、切姜片葱段和蒜片,又备好干辣椒、花椒、青红椒,以及除了牛蛙以外的配菜:洋葱、包菜、豆芽菜、木耳、莴笋、年糕等等。
人多,林蛙实际上不够吃,程婉蕴又让人宰了几只山地鸡,混在一起炒。
铜锅庄子里没有,侍卫们还特意骑马去附近镇上买了几个回来。
等太子爷怒气冲冲踏进庄子里的时候,却被飘得远远的浓郁鲜香扑了个满脸满鼻,进门一看,院子里摆了三四张桌子,连侍卫亲兵都围在外头的小桌上吃得头都不抬。
他满肚子烦心事顿时都不知飞哪儿去了,就见阿婉站起来笑着对他招手:“二爷快来吃林蛙,否则都要被这几个孩子抢光了!”
林蛙?胤礽懵了一下,怎么吃上这东西来了?胤礽想想林蛙那模样,都有点下不去嘴。
他将信将疑地刚凑过去,嘴里就被阿婉塞了一筷子,下意识嚼了两下,热乎乎又嫩又肥美,而且阿婉不知道怎么做的,极入味,他咽下去还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怎么样,可好吃吧?”
胤礽默默挨着阿婉坐下,并下意识地吃了起来。
等吃得撑肚,他才想起来:他原本好像在生气来着……
第124章 决裂
吃完了蛙,天色欲晚,几颗银钉子般的星星悬在夜空中,弘晳捧着望远镜跟着额林珠骑马去草场上躺着看星星。
程婉蕴在院子里切瓜果,又浇上新做的果酱和酸奶,十分快活地给所有人做些小点心。
太监宫女围着给她打下手,侍卫们跟着阿哥格格出去了,周围所有人都在忙,唯独胤礽无所事事,站着院子里吹着骤然凉下来的风,本已经忘却脑后的那些不快,似乎被这冷水一吹,如同扬起的沙尘一般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今儿进了澹宁居,才发现康熙、皇太后以及对外报病的太子妃都在。
胤礽穿过重重宫门,经过流水一般传膳进出的小太监,迈进了已摆了膳的小花厅,就见皇太后与康熙坐在紫檀木雕喜鹊登梅的小团圆桌上,太子妃笑意晏晏地伺候在皇太后身侧,亲自替她布菜。
“皇玛嬷,您再尝尝这个全羊汤,味道正不正?可是科尔沁草原上的味儿?”太子妃用小碗儿盛了一碗羊香扑鼻的汤摆到皇太后跟前,笑道,“听说蒙古各部每到立秋就会吃全羊汤,孙媳这也算在皇玛嬷跟前班门弄斧了!”
皇太后高兴地喝了一口,连连点头:“你这是下了功夫做的了!味儿做得好!这立秋喝全羊汤的惯例,咱们那儿叫‘抢秋膘’,在草原上,立秋过后就很冷了,这全羊汤能祛风驱寒,强身健体,以前每年立秋都喝得着,来了京城里头,这种吃法就不多见了,难为你都想着!”
康熙也很高兴,赞许地看着太子妃:“你有心了!”皇太后老了以后胃口精神都大不如前,已经很久没有吃那么多东西又说那么多话的时候了。
今儿这膳全是太子妃敬上的各色蒙古传统名菜,有些皇太后虽然克化不动,却也能指着说出个一二三来,还让康熙也多尝尝。
太子妃受到康熙夸奖,连忙屈膝道:“这都是儿媳应做的本分,怎么敢担皇阿玛一声夸奖?儿媳尚且自衬往日做得不够好,仍旧日日悬心,怕自个没尽到做儿媳妇、孙媳妇的本分,因此儿媳在此斗胆,求皇阿玛不要夸儿媳,您和皇玛嬷若是见着儿媳有不好的,只管骂、只管教训,才能教我革心易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康熙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极好……唉?保成来了!快进来!”言罢,康熙满意地环顾了一圈,笑道,“这下咱们一家子就团聚了!”
太子妃怎么在这儿?胤礽压下心里的各种疑惑,神色如常地进来打千请安,康熙连连摆手,温和道:“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胤礽拱手行礼,坐下后这才关心道:“儿子回城途中听闻皇伯父病了?因急着回园子,还未登门探望,也不知如今是什么境况了?”
“老了,都是战场上落下的病,朕命太医住在裕亲王府随时诊治,方才裕亲王府已遣人来回话,说是好些了,能喝些汤水了。”康熙也是松了口气,只要福全能挺过来,他不惜代价,他方才已经下旨御药房各药材,不论多名贵,都准许裕亲王府随意取用。
也因为福全好转,康熙才起了念头探望皇太后,没成想太子妃竟然在此。
“皇伯父是有福之人,定能转危为安的,那儿子明儿也去裕亲王府探望一二。”
“不必了,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也不利于裕亲王养病,朕已去瞧过了,你们这些小的等他好些了再去。”康熙微微摇头。
胤礽便也称是。
“来,你尝尝,这是蒙古的口味儿,难得能做得这样正宗,这一桌子都是太子妃研习多日的手艺,她人在病中也不忘孝顺太后,如今身子一好就来伺候太后,这份心实在难得。”康熙又指了指桌上的菜色,瞥了眼胤礽的神情,见他面色平静,便在心中略微点头。
胤礽方才急匆匆进园子时,被花喇追上说了一通太子妃最近从宫里调膳房太监过来做蒙古菜的事情,心想花喇为何急着和他说这事儿,原来是要他心里有数,怕他什么都不知道,在皇阿玛面前丢脸。
因此他压下心底的火气,平和地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太子妃,说:“这事儿儿子知道,太子妃的确有心了。”
太子妃垂下眼,脸上风波不动,又施施然福身行礼:“爷谬赞了。”
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太子妃的手,亲昵地唤道:“太子妃是真孝顺,她还时常带茉雅奇过来陪哀家吃饭,这孩子又安静又乖巧,小小年纪都会写字了!哀家见了就喜欢。太子妃又把已经学会做蒙古菜的两个太监都留在哀家身边,让哀家即便在院子里,若是随时想吃些蒙古菜了,也随时都能吃上。这么多皇子媳妇里,事事都将哀家放在心上的,唯有太子妃。”
胤礽微微一笑,不言语。
“这蒙古菜可不好学,”康熙吃了块手扒肉,“太子妃是怎么学的?”
太子妃笑道:“石家在京里开了个羊肉馆子,儿媳跟里头蒙古来的大师傅讨了菜谱来,自个瞎琢磨了几日,又怕浪费食材,便叫人从宫里膳房里取了些陈年的米粮、或是有些放老的菜肉,便先用这等食材来做试验,等手艺好些了,才用那些好的,就这样胡乱琢磨,倒也试成了!”
“什么?”康熙顿时皱眉,将筷子拍在了桌面上,“送到毓庆宫里的食材,竟有陈年的米?放老的菜?惠妃是怎么管的!”
太子妃一副失言的惊慌,随即跪下道:“膳房之事最是琐碎,惠妃娘娘又是最仁善口松的,想来被底下的奴才蒙骗也是有的,儿媳想着直郡王妃生产在即,惠妃娘娘本就操心,这么点小事就不要再闹出来了,因此没有对外声张,如今也算物尽其用,请皇阿玛不要怪罪惠妃娘娘。”
康熙脸黑了。
胤礽这才明白了,用一种奇特的目光去看跪着的太子妃,原来她在报病的这段日子里,一心想着要如何反击,夺回原本的权利啊!今儿才算发作了出来!她设了个套,利用了皇太后的慈爱、借了皇阿玛的刀,唯独漏过了他这个太子爷,把他瞒在鼓里。
也是,她一向不把他这个太子爷看在眼里。甚至在设局的时候,还留了个话缝,差点也将他埋进了那个她挖的坑里。
他去了程家,而她去孝顺皇太后。
若这事儿他不知情,皇阿玛会怎么想他?是不是会觉着他太宠爱阿婉了,太看得起程家了,连自己的皇玛嬷都没看望,却去看望程家的老太太!这也是方才皇阿玛向他投来那个眼神的缘故吧……太子妃为皇太后做菜孝敬的事,他若是知道,那就是夫妻一体,这事儿太子妃是代表他、代表东宫的孝心。
但若是他不知道,就是太子妃一个人的孝心,那他这个所谓正经孙子,还有什么脸面?
花喇或许不知道太子妃想做什么,但他还算机灵,已经嗅到一丝不对劲,特意赶来告诉他这件事,倒将他拉出了这个看似轻巧的陷阱里,胤礽心底一片深寒,面上却还要笑着看太子妃已经用几句话陷害了惠妃。
果不其然,康熙听完这话更生气了。
这场团圆饭,因为康熙的怒火而不欢而散。在他心里,膳房食材这事儿虽然小,却无疑是直郡王借惠妃掌管宫务之便磋磨他的太子!
这招……就连已经忍太子妃到暴怒边缘的胤礽都不得不承认,这几句话完全掐中了康熙的死穴,而且太子妃说话不说透,由着康熙自己往深了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送给东宫的食材不新鲜——是惠妃怠慢东宫——惠妃如何敢这么做?是直郡王给了她底气!——直郡王为何敢欺辱东宫?身为皇长子他自小就跟太子阿哥苗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顺道又掀开了康熙早年失去了最深爱妻子的伤疤,血淋淋往上撒盐——欺朕的保成无母可依!可恶!
夜幕低垂,胤礽一路无言地沿着湖堤走在前头,宫人躬身提着灯,照亮了他脚下小小一块儿道路,周围黑漆漆的,太子妃落后他身侧半步,也是微微高昂着头,神色漠然不说话。
等走回了讨源书屋,关上了门,挥退左右下人,太子妃才屈膝告罪:“事发紧急,事先未同太子爷商量,是臣妾之错。”
胤礽神色莫测地低头看她,讥讽道:“这事儿不谋划个十天半月不能成吧?事发紧急又从何谈起?”
太子妃淡然答道:“茉雅奇身子不好,吃不了大膳房的菜,您选的替臣妾管家的唐侧福晋连正房里递出去的膳单子都寻借口退了回来,臣妾若不想法子,茉雅奇只怕又要受罪了,这是臣妾拼了命生下的女儿,没人疼她,臣妾疼她。”
胤礽听了气得不行:“谁不疼茉雅奇?你又在胡想什么?茉雅奇吃不了铱驊膳房的菜!你为何不和我说?我自会去安排,何必做这等模样出来?”
太子妃却倔强地抬头和太子对视,毫不避退地道:“茉雅奇是您的女儿,您记得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吗?程氏和她的孩子进园子,您给她们安顿得多好啊,连海棠树都是从广州寻来的,而我的茉雅奇呢?要吃些精细的东西,也得看奴才们的脸色!您说您安排,您怎么安排?和皇阿玛说一声在讨源书屋设个小膳房吗?旁的阿哥都没有,皇阿玛会为了茉雅奇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孙女答应吗?他不会的!”
太子妃紧紧攥着拳头,又猛地低下头,她眼底有些悲凉,她设这个局,大半是为了茉雅奇能好好的吃饭,她送到皇太后那边的膳房太监,就是之前伺候茉雅奇的膳房太监,他们深知茉雅奇的饮食习惯,给皇太后做些蒙古菜的同时,顺手就把茉雅奇的饭菜也做了,又不惹眼,也不会让人知道。
而她废了那么大劲,自然不能只做这一件事,而想打击惠妃的念头再四妃夺走她的宫权那一日就有了,她们四个联合起来她没法子动摇,但逐个击破呢?
太子妃就是故意大摇大摆领着东西出宫的。她也知道惠妃一定会有动作,但她只会比她更快!她去皇太后居所之前,利妈妈就逮住一个鬼鬼祟祟出去递消息的小宫女了。
她等着那小宫女递了消息才抓她,她就是要让惠妃慢她一步还扑一个空,将她那副伪善的面具撕下来!宫权,她一定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她不靠谁,她只靠自己。
胤礽却被太子妃的话气得喉头腥甜,狠狠闭了闭眼,真没用、真窝囊啊他这个太子当的!
他方才下意识控制着自己的怒气,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原来他连生气都不敢大张旗鼓,不愿闹出动静来让皇阿玛查问。
胤礽忽而就心灰意冷了,他低低地笑了,连生气也不能随心所欲,他十几年走来,一直像个挣扎的困兽,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绝望的未来,唯有他不断在梦中颤抖,他压抑万分,他无比想要保全一切,哪怕是太子妃……可是却落得被人这般埋怨鄙夷的下场!
怨不得太子妃瞧不起他这个太子。
他真是可怜啊。
“我此时此刻不能废了你,因此你才如此有恃无恐对吗?”胤礽望着她冷冷的笑,“那你且看将来,我能不能废了你!”
这时,太子妃身形一震,却还是强撑着再次低声道:“太子爷放心,臣妾不会做不利于东宫的事,以前不会,如今不会,往后也不会。”
胤礽却直接抬脚越过她走了,他不想也不愿在这里呆下去了。
废她?不过气话罢了。
太子妃却因此镇定了下来,慢慢扶着桌角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太子爷疾步离开的背影,却想起了当年她奉旨进京,半路就换上了丧服,随后便是守孝的三年。
这三年里,康熙多有遣人赏赐石家,可太子爷一次也没有。而她在京里,却隔三差五就能听见那位程侧福晋如何得宠,以及……程家在太子爷的安排下人人步步高升的闲话。
她还知道,程氏是太子爷特意在她进门前向康熙求旨晋封的侧福晋。
太子妃当时跪在石文柄的牌位前。
她想,阿玛我不害怕。
自打那会儿她就知道,她进了宫绝不能指望太子爷,她得靠自己!额娘在她长到十一岁就没了,阿玛在她十六岁没了。
出嫁前,她没有母亲在后宅悉心教导,出嫁后,她也没有父亲站在她身后当靠山。
她本来就只能依靠自己。
如今,她有了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她也会是茉雅奇的依靠了。
太子妃看了半晌太子爷决然得没有回过头的背影,心里却在想,她的茉雅奇才不是小草,她也是她心上的佛头珠。
第125章 十梦
程婉蕴因渐渐到了孕晚期,起夜频繁,今晚起来时,就发觉外间似有一盏孤灯亮着,她下意识看了眼窗子外头的天,还漆黑如墨。
再一摸身侧,被衾冰凉,太子爷不在。
她便趿了睡鞋,寻着那一点黑夜里的光而去,转过藤编的落地屏风,她脚底就踩到了一团满是墨迹的纸,再抬眼望去,便是满地落纸,全是笔墨凌厉、金勾银画如刀戟的字。
太子爷趴在凌乱的桌案上,枕着胳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杆。
程婉蕴费劲地撑着腰侧,弯腰拾起一页纸,上头正是她曾经对太子爷说的那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只是这次太子爷的字却不似平日的温而尔雅,而是充斥着愤懑、发泄与郁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