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他就像个满腹心事不能说的人,压力已经爆棚了,夜里睡不着,却还是会不想吵醒枕边人,于是只能这样一遍一遍自我暗示,祈望用这些字字句句重新拼凑重塑自己的骨骼血肉。
程婉蕴不由担忧地望着太子爷睡得并不安稳的睡颜,照太子爷半夜起来写字的精神状态,她真有点担心太子快要抑郁了……
如今已经是康熙四十年了,当初她进宫时还想着,至少还能躺二十多年呢!如今却一眨眼就过去了十二年了……呜,原来咸鱼的日子也过得那么快嘛!简直怀疑老天爷给她开倍速了!
不过……外头究竟是怎样的局势了呢?她是不是也该提前做些准备了?
比如被圈以后该怎么保障良好的生活水平。她记得历史上一废太子时康熙这心狠的爹居然让和太子斗得狗脑子都要打出来的直郡王看守废太子,这货各种小动作差点没把太子折磨死,幸好后来他犯蠢直接在康熙面前请求由他“替父分忧”诛杀废太子,一下就让康熙警醒了过来。
直郡王也被康熙手起刀落飞快送去圈禁之后,太子爷二废后的圈禁生活质量才有所提升。程婉蕴记得一废二废中间好像也没隔多长时间。
所以被圈之后,必然要过一段苦日子。程婉蕴不由琢磨着,她要不要偷偷去咸安宫埋一点金银财宝?但要是被太子爷知道了可怎么解释啊?这风险有点大,如今四妃执掌宫权,离开了毓庆宫,无疑就落在了四妃的监视之下,不如还是悄悄在太监里头下下功夫,或许那时候就得靠着他们这些不被看重的微贱之人蜉蝣撼大树了。
程婉蕴想着返回屋子里取下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太子爷身上,却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他浑身却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了一下。
好似被投入火中,又好似身中刀剑,是痛到极致妄图将身子蜷缩在一起的样子。
下一刻,太子爷便剧烈喘息着惊醒了过来,他好似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茫然又悲伤地对上了她呆呆的眼睛。
随后,他睁着通红的眼,带着几分惊痛与难以置信望着她,双眼里那从梦中带回的、一直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终于滴落下来。
程婉蕴心头一痛,下意识就伸手想为他拭泪,却被太子爷一把捉住,紧紧握住了手腕,他把她拉下来,张臂抱在了怀里。
这时的他才好像重新学会了呼吸,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将头委屈地靠在了她肩头,他好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一般,将湿漉漉的眼泪都蹭到了她的肩颈之上。
程婉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二爷可是叫梦魇着啦?不怕哦,梦都是反的。”
已经渐渐缓过来的胤礽在听到这一句话以后,又禁不住眼眶一酸,他将脸埋进她肩头。
他又做梦了。
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阿婉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在那高墙之中的日子,原来他还熬了那么多年,为了她临终前留给他的一句话,咬着牙撑过年年岁岁。
可是,可是……
那双环抱住她的手臂又无法控制地抖颤起来,就像梦中他无论如何也挽留不住,渐渐垂落的那双手,他在梦中也如此时此刻一般泣不成声,可阿婉却还是尽力留给了他一个笑。
“二爷,我要回家啦。”
“陪了您小半辈子,我想回家了……”
“您好好的,您好好的……您活着,弘晳……弘晳在外才有依靠,您好好的……”
“您别哭,我能回家了……”
镣铐束缚着他的手脚,直到阿婉再没了气息,他都没能再好好抱抱她。
他从此就成了孤魂野鬼,既没了来处,亦没了去处,身子也像已经朽坏得好似已成空壳的树木,每日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阿婉的遗愿。
弘晳还在外头,他还不能死。
后来,梦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运冰的小太监开始往他屋子里运冰,在靠近他的那一刹那,低声说了一句:“两位程大人愿以官位换回程氏尸骨,带回歙县安葬,万岁未允。”
胤礽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副似人非人的模样,早在亲眼在梦中见着阿婉死去的那一刻起,他也如梦中的自己那般,成了个行尸走肉,那小太监走后,他才渐渐反应过来,那个小太监他到底说了什么。
两位程大人,是程世福和程怀章还是程怀靖?为什么不是三位程大人……
而废太子恍若未闻,依旧坐在窗前,手里轻轻地摩挲着早已看不清原貌的小木雕。
只是从那一日起,废太子便滴水不进,三天后,形销骨立,再也无力起身。
被高墙死死围住的咸安宫再次响起了凄厉的云板声,太医进来了,还有奉皇命前来探望废太子病情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李德全。
废太子一直拒绝太医医治,也不肯开口吃药,直到在见到李德全之时,才嘶哑开口:“请李公公代为向父皇传话,程氏已废为庶人,求皇上……让她……回家安葬吧。”
李德全默然片刻,才道:“万岁爷念及程氏侍奉二爷得力,下旨以亲王侧福晋之礼陪葬黄花山东陵……”
东陵是亲王陵寝,原来这是皇阿玛为他选择的最后结局。胤礽听懂了,他扯了扯嘴角,他的皇阿玛知道他喜欢阿婉,不让程家带走尸骨,是想让阿婉将来与他合葬的,这样死后他这个废太子还能有人相伴……
废太子却苍白地笑了:“谢皇上恩典,但……让她回家吧……”他语气越发孱弱,几乎微不可闻,“她跟着我受了那么多苦,我没能照顾好她,她想回家去了,我自当送她……送送她……”
胤礽闭上了眼,泪水却还是落了下来。
过了两日,一同被梦境困在咸安宫的胤礽,忽而到了乾清宫大殿之外的御阶之外,已须发全白、老态龙钟的程世福头戴从一品红宝石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伏地跪在地上。
他身后是已官至翰林院掌院学士的程怀章,与其父一同深深伏地跪请。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李德全手持拂尘出来,传了康熙口谕:“皇上已准许二位大人辞官归家,请二位大人摘下顶戴。”
程世福与程怀章,毫不犹豫将头上顶戴摘下端端正正放在台阶下,又重重磕了个头。
“谢皇上隆恩!”
怀章已长成了像青松般冷峻威严的男人,他低头搀扶起已经双腿颤抖无法站起的老父亲,程世福拍了拍他的手,老得几乎不敢认的脸上似哭似笑:“走……咱们去接你姐姐回家。”
胤礽下意识想跟随他们的脚步,却无法离开这四方皇城,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阻挡在宫门之内,他只能望着程家父子扶着一口薄棺,缓缓走入黄昏尘烟之中。
胤礽又被梦境送回了咸安宫内,得知程家人平安带着阿婉出了城,废太子终于愿意开始吃饭,他嘴角挂着一抹笑,一直透过窗子望着南边,仿佛看到阿婉和家人坐在回家的大船上,烟波浩渺,风中传来他们的笑声。
他在梦中好似又过了很久,久到他渐渐从不同人口中猜测出了他身边那些人的结局。
被废后,程怀靖、额楚、德柱、花喇等人想传递消息给他,事败,已被康熙处死。
老四、老十三为他求情,被视同废太子党羽,被康熙下旨圈禁府中。其中老四,六个月后得康熙恩旨释出,老十三仍未得恩释。
石家三兄弟在他关入咸安宫之后,一个跟了老四,两个花了大价钱走通了老九的门路跟了老八,宫中,太子妃未受过甚牵连,以二福晋的身份,仍居撷芳殿。
这消息依旧是个低着头送东西的太监递进来的,但废太子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倒是胤礽有些奇怪,他被废后,连老四、老十三都未能幸免,太子妃以及石家竟然……
她究竟……做了什么……
很快,胤礽就想明白了。那些被处死、被圈禁、被罢官的那些人,都在为他奔走,他们正是因为想尽办法想救他、为他说清,因此惹怒了皇阿玛,这才丢了官、丢了自由身、乃至丢了性命。而太子妃和石家,他们用不着做什么,他们只要什么都不做……
胤礽先是低声笑了,随即大笑出声。
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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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爷伏在程婉蕴肩头,很久都没了动静。可是她不敢动,因为她觉着那温热的湿意依旧还在她肩头,她的寝衣都被打湿了。
太子爷回了一趟畅春园,再过来庄子上神情就有些不对劲,但太子爷掩饰得还挺好,直到吃完饭,她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眼神空空的,才觉察出来。
但太子爷不想说,她也暂时没有问。
她想,等他平静一点,或者自己想通了,她再问可能会好一点,谁知道他竟然不是生气,而是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世上,谁能给太子爷委屈受啊!
那除了咱太子爷那位“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亲爹没别人了。
程婉蕴怜爱地虎摸了一下太子爷的脑袋。实际上,太子爷也快三十岁了,能熬到这份上,还是个正常人,真是不易啊。
这回程婉蕴倒是猜错了,但不妨碍她开动脑筋想着找个法子安慰太子爷。她甚至觉得,她上辈子怎么考了那么多证书,也不知道考个心理学从业资格证呢?放到现在这一定能派上用场啊!
望着黑漆漆的天好似变成了灰青色,程婉蕴灵机一动,小声道:“二爷,反正咱们都睡不着,要不要去山上看日出呀?”
第126章 日出
程婉蕴不知太子爷打哪儿受的委屈,还以为是康熙那根筋又搭错了教训儿子,因此上山路上使出浑身解数没话也要找话说,就是见路边一根竹子生得弯,也要指给太子爷瞧,务必让他没空隙去想别的。
她怀着孕,两人披着夜色与晨露走走停停,后半段侍卫们抬了滑竿过来,于是这脚程才快了一些,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等行至山顶毛竹搭的小凉亭,眼前还是一片云蒸雾绕的景象,举目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唯有翻涌的云海。
只是远处的天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青色。
胤礽张开一条大披风,将两人一齐裹了进去,便挨着静静地等朝阳。
程婉蕴见太子爷还是不大吭气,也跟着提心,还有一点点心疼。他的性格里有很多压抑的地方,这都是康熙自小带给他的,他只有这样一个似君非君的父亲在身边,还对他无比无比地严苛,要求高得天花板,太子爷自小就得拼命努力活在康熙以及其他人的期望里,他的人生完全掌控在康熙手里,学业、婚姻甚至隐私的生活,能够真实成为他自己的时候极少,这样一次在她面前真情流露,将那个在她肩头趴着哭得比小狗还潦草的“胤礽”,无法控制地暴露了出来,或许都已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了。
但他是她朝夕相伴十二年的人了,或许上辈子她都没有和一个人那么长久地陪伴过,人非草木,即便无法成为真正神魂相授的爱人,她也是盼望着太子爷能开心、能顺遂的。
望着天边渐渐亮了起来,程婉蕴便在此时在太子爷怀里抬起头来笑道:“二爷,别发呆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长夜总会过去,黎明终将到来——您看,太阳要出来了!”
随着程婉蕴的话音落下,先是几缕微弱的光芒穿透云层,随后更多、更大的光亮将正片正片的云海都映成了璀璨之极的橘色乃至红色,下一刻,一轮红日便在云层中喷薄而出,它好似是撕裂了那厚厚的云层冲出来似的,霎那间光芒四射,天光大亮!
胤礽却没有看日出,他下意识低头去看阿婉,她拢在披风大大的兜帽之下,脸被初升的阳光映成了金色,但却是剔透又清澈的,他一瞬间连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能看见,她激动地指着那轮缓缓升起的太阳,一会儿又回头扯住他的衣袖:“您看我做什么,您看那边啊!多漂亮啊!”
她仰起头来,大大的杏眼里盛满了碎金。
胤礽不知为何,眼里浮现地却是那个卧在床榻上,已薄得像一张纸的阿婉,她眼里空落落地穿过了废太子的身子,越过宫墙,越过天边的云彩,也不知在看什么,喃喃地说着:“二爷,我想回家了……”
他眼含热泪,低头亲吻她。
至少,他的阿婉绝不会再变成这样了,她还是这样明亮,仍旧是一直照在他心头的阳光。
程婉蕴后来一直不大好意思地将脸埋在太子爷的胸口——侍卫们都在后头看着呢!!
等着云雾彻底散去,太子爷心里的结好似也没解开,程婉蕴把玩着太子爷胸口的如意纽,想着该怎么办,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太子爷有几分冷淡的声音:“额楚有个友人,他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只是他这妻子是个极争强好胜的,两人性子很有些不合,他那妻子自衬有几分精明手段,只念着站稳脚跟必要拿了权柄来,为了那点权欲算尽机关,反倒不将夫婿放在了眼里,只管挥霍指示,任尔所为……”
额楚?程婉蕴原本听得有些一头雾水,随即慢慢地听到后头,她越发有了既视感,这神色渐渐古怪起来,身子也有些僵硬了。
这个友人怕不是太子爷自个……敢情,她误会康熙了!
这敢在老虎屁股拔毛的,另有其人啊!
不是,关键是太子爷怎么还能被气哭了?这是吵架没吵赢吗?怼哭了?
程婉蕴的脑回路逐渐离谱。
但讲完了“我朋友的朋友”的故事后,太子爷却低头看向她了。
程婉蕴就浑身一僵,这她能怎么说呢?她这个身份就很难评价啊……如果在后世,程婉蕴作为朋友可以简简单单一句:“要不你俩离吧。”但放在这时候,指定是不可能的。
太子爷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而且他不知是幼时缺爱还是怎么的,对他身边的人颇有种护短的脾气,就从太子妃刚进宫那段时日就能看得出来,太子爷哪怕在这门婚事上备受非议、受尽嘲笑,等太子妃真嫁了他,他还是该回护就回护,该给面子给面子,帮着她站稳脚跟了,又肯放手让她做事。
那时候,毓庆宫里好似很平和,后来究竟是怎么一点点就变了……程婉蕴都有些说不上来。
听说太子妃与李侧福晋那等自幼学着琴棋书画长大的闺秀不同,她自幼是假作男儿教养的,又是将门之女,瞧瞧她刚进门来杀伐决断的模样就知道,她不是那等婉转乖顺之人,脾气应当是比较大的,只是良好的教养让她不像普通人那般随意发泄情绪,所以她的脾气藏在骨子里。
而太子爷自小是被康熙掌控着长大的,本就压抑万分,连一点自我都不敢在外表露,他自然也不愿意同床共枕的又是个想“掌控”、“压制”他的人。而在他身为储君的意识里,太子妃绝不应该对他不敬……可是……
程婉蕴在太子爷的眼神下,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只好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很苍白地附和了一句:“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不能做主,因此遇着这事也没法子,寻常百姓家这样的事儿也很多,虽说不合脚的鞋子穿了,总是会磨出血的……可就这么一双鞋,总不好光着脚……要不,让那友人和他妻子好生谈一谈,咱把鞋子修一修,或许……或许……”
太子爷叹了一口气。
她也说不下去了。康熙亲自选的儿媳妇,太子爷应当也知道不可能撇开她了,那只能修一修……看能不能穿得上这鞋子了。
之后太子爷也不说话了,他紧了紧披在他们俩身上的披风,高高的山风荡起他们的衣角,她听着太子爷胸腔里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又像是重新锁回了厚厚的门里似的。
其实程婉蕴也知道,他并没有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他不过是实在没人可以说了而已。苦闷全在心里,就连倒出来都不知道该找谁倒,或是能找谁去倒,他活了二十多年,恐怕一日肆意快活的日子也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