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她为人很迟钝,有的话你不明明白白说出口,她是不会往那个方向想的。”林大小姐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白飞鸿一眼,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涩之意,“就像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有发现……她有多美。”
是啊。
云梦泽垂下眼帘,想。
所以才会那样对着人笑,觉察不到别人的目光,也发觉不了,旁人看着她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毫无防备,坦坦荡荡。
就连此时此刻,她也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她。
云梦泽抬起眼来,对上了兄长的目光。
——他又在看她了。
他想。
这一次不会再被你抢走了。
他扣着竹制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无论是相遇还是相知,这一次全都是我先,所以我不会再让了。
白飞鸿那边,则是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她需要静坐在法阵核心,全力输出灵力维持法阵运转。这项工作十分无趣,但却是攻破尸骨林的重要准备。
坐在那儿的时候,白飞鸿久违地找到了过去的感觉。前世那回,她也是这样坐在法阵中,同其他的书阁弟子一样,一边驱动灵力,一边等着尸骨林外的死气散去。
不过,有些事还是有所不同。
前世那一次林宝婺在东海受了伤,被荆通压在瑶崖之山养伤,并没有来——若非如此,琅嬛书阁怕是会一次失去两位继承人。
白飞鸿他们从琅嬛书阁带来的人手也加入进来,和他们同来的那个有着一双鹿眼的小姑娘,似乎修习的也是医修的心法,她也在法阵的末位坐下来,驱动自己的灵力,尽管微薄,却始终不肯断绝,如涓涓细流,汇入法阵之中,彻夜未休。
天亮时,尸骨林外围的死气终于被驱散了三成,众人虽然面带疲色,却俱是精神一振。
“如此一来,应当能在今日之内踏入尸骨林。”
兜率寺的老僧推测道,纵使满面疲惫,也盖不住他神色中的欣慰之情。
“是!”
林宝婺也露出笑来,她抬眼看向尸骨林深处,目光炯炯。
“加上先前驱散的四成,只余下核心腹地的三成死气……今日之内,我们一定能救出长风哥!”
白飞鸿也露出了一丝欣慰之色。
他们的行动比前世快了一天,想来,事情应当也会有所改变。
陆迟明作为援救人员中功力最为深、地位最高之人,无形中已成了一行人的领袖。他稍稍颔首,神色淡静从容。
“如今应当可以试着向里推进。”他在心中演算一番,再度颔首,“正如林姑娘所说,余下的死气,应当能在今日之内祓禊完毕。死气是死魔的一部分,净化了它,死魔的实力也会随之削弱。”
唯有云梦泽依然沉着脸。
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从进入尸骨林以来,龙的敏锐五感就一直在告诉他很多事。
这里死过多少人,这里浸没着多少人的怨恨,死者对生者的诅咒与怨念恒河沙数,几乎能把人活活埋起来,以及……
密林深处死气的流动,在此刻剧变!
“小心!”他面色骤然一变,“死魔要出来了!”
众人一惊,一部分人立时提剑戒备起来,另一部分人却还是半信半疑,其中一人还将目光转向云梦泽,下意识朝他迈出了一步。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然而,他没有机会再问下去了。
如同在呼应云梦泽的警告一般——异变,发生了。
笼罩在尸骨林上方的阴云骤然盘旋起来,化作巨大的漩涡,将四面八方的流云都卷入其中。黑压压的云层如同某种巨物盘踞在他们头顶,呼啸的风声有如鬼哭,将原本就如同鬼域的尸骨林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一道黑影平地而起,骤然贯穿了如漩涡般漆黑的密云,拖曳在其后的无尽死气如同黑色的烟雾,缓缓弥散开来。
那黑影腾云驾雾,伴随着轰然雷鸣远去了,在众人回过神来之前,便已消失了踪迹。
许久,才有书阁弟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那就是死魔?”
他结结巴巴问,像是想要对抗这莫大的恐怖与本能的恶寒一般,年轻弟子的脸上硬挤出了一个笑来,看着却比哭还难看。
“哈哈、哈哈……这……我们真的打得过吗……”
白飞鸿深深地皱起眉来。
“她要去哪儿?”
她问出了萦绕于众人心头的另一个问题。
“或者说,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陆迟明沉声道。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黑魆魆的阴影之中,连绵不绝的急雨之下,尸骨林如同某种漆黑而庞大的野兽,正张大了口,屏息等待着他们踏入其中。
白飞鸿将青女剑换到右手,目光如冰霜般凛冽。
“我先去探一探究竟。”她低声道。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月天。
这里是不夜的销金窟, 换而言之,这里也是没有白昼的永夜城。
天既然亮了,笙歌燕舞便也都散了。既不闻丝竹管弦, 也听不到莺声燕语。便是最晚归的车马也稀稀落落地离去了。一夜风雨之后, 满地落红堆积, 却也无人要扫它。仆役们熬了一夜, 现下强睁着朦胧睡眼,不住地打着呵欠, 困顿得几乎要栽倒在地。
花楼里的姑娘们和鸨母们是俱都已经睡下了, 再好的精神头也经不起夜夜这么磋磨, 很难有比热闹更耗神的了。
负责伺候花娘的丫鬟们却还不能这么早睡,一名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一边点着脑袋一边去拆顶着窗的木头支架,屋里的香气实在太过浓烈,混着红烛燃了一夜的热意,越发熏得人睁不开眼。短短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打了四个呵欠, 只好伸出手揉揉眼睛, 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呼……哈……”又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小姑娘才勉强撑开了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唔……算了蜡烛还是下午再收拾吧……呼……我撑不住了, 我要睡了……唔……咦?”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小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那是什么?”
睡意在一瞬间消失,小丫鬟瞪着眼睛看着窗外,发出了难以遏制的惊叫。
忙活了一夜的人大多脾气不好, 像是花娘这种一整晚又陪酒又陪客的更是如此,一整晚的笑都陪了出去, 这让她在被吵醒时越发没有好脸色。
“小浪蹄子叫什么叫!作死啊你?”
屋里的花娘揉着抽痛的脑袋,又累又烦, 好容易才睡着又被人吵醒让她火气直冲头顶,她从床沿上胡乱摸了一条腰带,一掀帘子就要去寻那个胆大包天敢扰她清梦的死丫头算账。
“吱哩哇啦乱叫什么?让不让人睡觉了你!”她胡乱一揪衣襟,抬起手就要用腰带去抽那小丫鬟,“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睡下的吗?啊?吵什么吵?吵什么吵!”
腰带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上面带着好些珠宝玉石的装饰,抽到脸上顿时就是一道通红通红的印子,要是在平时,小丫鬟怕是当场就要跪下来磕头求饶,一边蜷着身子一边用手臂护着脑袋,只求姑娘出手轻一些。
但今日她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犯傻了,全然不知道躲,只愣愣的站在那儿,硬挨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她慌慌张张地捂住头脸,张着手朝窗外胡乱挥着。一叠声地喊着“不是”“不是”“外面”“外面”,像是被吓得魂都掉了,指着窗户外面,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外面什么外面?是下金子还是下男人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花娘气急败坏地又抽了这丫鬟一腰带,这才撑着窗棂探出头去,翻着白眼往外张望了一眼。
“让我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当你这样……大……惊……小……”
最后一个怪字,无声无息地掐断在她的喉咙里。
花娘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那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光景。
不如说,最为可怖的噩梦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骇人的景象。
天空张开了眼睛。
不,那只是被吓得神智混乱之人,某种近乎昏聩的直觉罢了。
黑压压的阴云盘旋在风月天的上空,同那骇人的无边密云比起来,这满溢着酒色财气的花街渺小得不值一提。曾经被无数文人墨客提笔赞颂的盛世浮华,这一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此刻都显得如此轻薄肤浅,脆弱无依。
便是在孩提时的梦魇之中,也不曾出现过那般可怖的云。
花娘跌坐在地,无意识地向后退缩,脚尖蹬着地,一蹭一蹭地往后缩,直到撞上了屏风,才陡然惊呼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惨叫招惹来什么妖魔一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硬生生掐断在喉间。
……别出声。
本能在这样告诫她。
别被它发现。
理智在这样命令她。
她什么也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做,明明吓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却连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就会被那个东西注意到。
而后。
她觉察到了。
最先用惊呼将她从床榻上唤醒的小丫鬟,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声息。
她只觉得冷汗一重一重浸透了衣衫。
想要确认什么,又害怕确认什么一样,她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去。
她对上了一双惨白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
莫大的恐怖完全冲破了花娘的心防,她惊声尖叫起来,再也克制不住地往后跳了一大步,硬生生撞翻了屏风。
跌坐在屏风里面,被带倒的衣架砸了个正着,花娘才终于在疼痛中稍稍清醒过来,她捂着被撞到的腿,一边喘息一边将身子拖出来,这才发觉,并不是小丫鬟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白色,而是她的眼睛整个翻了上去,只露出血丝密布的白眼仁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花娘无声地松了口气,下一刻,她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看过这样的眼睛了。
她娘过不下去用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了以后,大人们把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她就用那双只有白眼仁的眼睛在看她。
定定地、定定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