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痩西风
“梦里的人。”二毛回道。
“这是你梦到的人?”江绿再问,二毛却笑呵呵跑开了。
江绿找来林文舒看,林文舒也说不上来像谁。
“看上去是个男子。”
“五官比较模糊,应该是个男子。”江绿思忖道。
“这孩子平日里想的就是和大家不大一样,他上语文课,我问的问题他答不上来,他问的问题我答不上来。”林文舒无奈道。
“他还问你问题呢?”
“问,还特别多。”
“哈哈,你是不是又爱又恨的?”
第二天,江绿就买来了彩笔,还有画纸和画板,江绿一次性给他配齐了,让林文舒转交给二毛。
“你和他说,让他好好画,用完了我还给他买。”
“行,我替二毛谢谢漂亮阿姨。”林文舒笑道。
王家坝的田间地头又热闹起来的时候,周春禾坐在田埂上和刘贯山两个人禁不住的感慨:“都说农民离不了地,你说咱俩这算是离开了地还是没离开呢?”
刘贯山笑笑,“自然是没离开,不然你这菜还能长在空气里不成?”
“这样说来也是,只是再不用抢收了,这还真有点不习惯。”周春禾嘿嘿道。
刘贯山就起身了,“那那啥,我要请个假。”
“干啥?”周春禾睨过去一眼。
“抢收稻子。”
周春禾一番感慨还卡在喉咙里,被刘贯山生生地截胡了,感觉受到了背叛,有些不爽,“请假要扣工钱!”
刘贯山呵呵道,“扣吧,扣吧,应该的。”
周春禾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他哪里会扣刘贯山的工钱呢?他从来也不曾扣过谁的工钱,当然大满和喜牙除外。这两货不要说请假,就是连个招呼都没和他打过,就不见了。
想着应该是给家里收割去了,所以周春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继续欣赏这大好田园风光。
那边是王红堂和他婆娘,也算是村里的老人了,还自己扛打谷机,王兴全真是作孽,这都几年了,一次也不曾回家来。
那头是村长,割一下歇三下的,嘴里还叫嚷着让儿子王自强麻溜点,这回倒是不心疼儿子了,不过,村长那佝偻的背,也毕竟是老了啊。
那是谁?二爷?这老头,咋就是不听话呢!周春禾三下两除二就走了过去,责备道,“不是让你等我来割吗?”
二爷呵呵的,“你有你的事,我干啥要等你来?就这一亩三分地,还能奈何得了我?”
“把你能的,你还能扛起打谷机是咋地?”
“要硬扛也不是不可以。”二爷想试试。
周春禾瞪过去,“你不想倒在田里吧?我可不扶你!”
“不要你扶,要是我倒下了,你就给我身上铲上一抔土,也算是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了。”二爷坦然道。
“啥丝丝丝的,我待会有个人来批菜,你等我忙完就给你弄。”周春禾望菜棚那边看了看。
二爷笑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正就是笑笑,手里的活没停。
周春禾也就随他了,二爷种的田不多,老爷子筋骨还算硬朗的,折腾一下也无妨。
周春禾回到菜棚那边,朝大路的方向看了看,这人说好的九点咋还没来呢?
可是很快,路的尽头有三个小黑点飘过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周春禾看清楚了,那是三个人。
周春禾站起来,费劲地想看清楚他们是谁,为何这样着急忙慌,像是家里着了大火,出了人命般。
还没等看清楚,先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第183章 183 最后的亲密
以周春禾的经验,大满和喜牙惯会虚张声势,小题大做的,所以他们说的出大事多半不可靠。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他们俩不仅没有夸大,反而还保守了。
整个田畈上的人都听到了他俩的叫喊,停下来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周春禾依旧抱着怀疑的态度,斜着眼睛看两人喘得像条狗,要是他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再加上旷工这一条,他会很乐意数罪并罚的。
“王会计和刘卫兵出事了。”
“压在矿石下面。”
“死了……”
周春禾看了看最后那个人,眸子里寒光闪现,“你是谁?”
“我我是矿上派来通报消息的。”那人不敢看周春禾,瑟瑟缩缩。
整个田野都安静了下来。
……
“不好了,不好了,林老师晕过去了……”有人叫道。
田野里,乱成一锅粥,哭喊声、尖叫声、跑步声还有惊鸟扑簌着翅膀飞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分外刺耳。
头顶的太阳真大啊,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照得人流下泪来。
王建国本可以躲过一劫,他是为了救刘卫兵才遇难的。
矿上炸山的时候,刘卫兵蹲在山包后面屙屎,王建国没看到他的人,就去找他来着。矿上的广播提醒了一遍又一遍,他俩愣是没听见,王建国找到刘卫兵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把他拉出来,山就裂开了。
他扑在刘卫兵身上,自己炸飞了,刘卫兵守住了个全尸。
林老师醒过来又晕过去,醒来又晕过去,反反复复几次,江绿让矿上来报丧的人先回避回避,让她缓一缓。
可是林文舒睁开眼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他。
“人……人呢?”林文舒面如死灰,一双眼睛更是像被死神降临了般,直勾勾盯着那人。
“只找到了一只手和腿,其余的都……都都……”他不敢说。
“兴许不是他呢,你们看清楚了?”林文舒几乎是祈求地看着他。
可是那人没抬头,没看到林文舒祈求的眼神,只是如实回答,“清楚的,清楚的,不会搞错的。”
林文舒咬着嘴,那里就流出了血。
江绿让周春禾把人带出去了,又把林文舒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你哭出来,哭出来,你还有王芳王瑞,不是一个人的,你哭出来啊。”
林文舒哭不出来啊,一滴泪也落不下来,挣扎着起床要去矿上。
“去的,去的,我陪你去的。”江绿哄道。
然而林文舒等不到明天,甚至等不到吃完午饭就要出发。
周春禾皱着眉,他说要不他去吧,可是江绿不放心,“我去更方便,活着的人更重要。”
“带二毛去吗?”周春禾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是啊,带二毛去吗?他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坐在门口用江绿给他买的画笔画画。
“就不带他去了,等我们把他爹接回来,再让他磕头。”
周春禾不说话,默许了。
王家和刘家各派了一个长辈跟着一起去的,终究没让两个女人去赴一场生离死别。江绿觉得这样很好,她就可以全心全意照顾到林文舒了。
一路上林文舒一句话也没有,发呆,只是发呆,看着一个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等车子颠簸着在矿上停下,林文舒突然抓着江绿的手,急切地询问道,“我不想看了,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江绿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我陪你一起。”
下车去现场的这一段短短的路,他们走了近半个小时,林文舒话突然多了起来。她说她没来这里看过,她说好几次她都想来看看的,她说等放假了就带着孩子们一起来看看。
她说他说,矿上的春天很美,到处是不知名的小花,开遍漫山遍野。
她说他说,矿上的秋天也有趣,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子在风里压弯了腰,洒了一地。
她说他说,以后给她和孩子建一个新房子,铺水泥的那种,夏天不漏雨,冬天不漏风。
她说,她说,就到了那座小山坡。
哪里还是山,几乎被炸平了,只留下一个醒目的大窟窿,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独眼看着他们,也嘲笑着他们。
林文舒开始颤抖,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只是不哭。
矿长指着爆炸的地方给他们看,说真是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反反复复强调了好多遍的,事先还广播了好几遍,真是没想到。
矿长低着头不住地叹息,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说他已经向上面申请了因公殉职,争取多补偿一点。
江绿知道要是能争取因公殉职,那便是当下最好的结果了,她替林文舒道了谢。
矿长指着一棵树说,“那就是我们发现刘卫兵的地方,他就靠在那棵树上,像是睡过去般,只是脸上的神情实在古怪得很,一半安然,一半恐惧,大半个白花花的腚还露在外面。”
江绿突然就想起了二毛画的那幅画,终于想明白了那幅画上白白的是啥。原来啊原来,刘卫兵已经来过二毛的梦里和他告别了。可是二毛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不对,二毛应该意识到了那是离别,不然怎么就独独画了这一个梦出来呢?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想念爹也说不出来,二毛啊二毛,只能用他的方式画了出来。
想到这里的江绿特别想要大哭一场,她是学哲学的啊,她是唯物主义者啊,为什么一遍又一遍让她的世界观支离破碎?这梦里的人,这画里的人终究是二毛的有心还是无意?太残忍了。
江绿终究平复了心情,她只是唯心地希望,在梦里,刘卫兵给了儿子一个很好的告别。
一直不说话的林文舒突然看着矿长,“他痛不痛?”
“啊?”矿长一脸错愕。
“他会不会很痛,那么那么……碎……散……”
反应过来的矿长惊慌地摆摆手,“应该不会的不会的,如果有,也是一瞬间的,应该是不会的。”
林文舒从江绿的手里滑下去,跪倒在那片土坡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片山坡,这片土地,从此就撒上了丈夫的鲜血,她捧起一抔土,紧紧地贴在脸上,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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