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华泱
“ ......你真的不知道我和他见面这意味着什么吗?”威廉无语凝噎道,而小亨利用清澈的目光看着他,让威廉都不忍心苛责他的天真, “可托马斯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我们总要知道他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我们才能帮助他。”
托马斯·贝克特想要什么呢?曾经的历史将他定义成一个殉教者,一个为真理而献身的信徒,但威廉非常清楚他并没有那么高尚,他的行为是出于自身的欲望,可时隔多年,他已经不清楚他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12月初,亨利二世终于同意将位于鲁昂的王室金库管理权也交给身为鲁昂伯爵的小亨利,但也规定他在支取五千银马克以上的金钱时必须得到父亲的允许,此事一了,托马斯·贝克特随即又将《克拉伦登宪法》旧事重提,强调亨利二世因为自己的私欲随意剥夺教士身份,“这个步骤不过是掩饰您对上帝的不敬之心罢了”。
“圣座曾经表彰过我父亲在爱尔兰宣扬法制的举动。”在亨利二世即将暴怒前,威廉忽然开口道,“在爱尔兰,犯罪的主教亦会被依法剥夺教士的身份,圣座也未曾反对,主教,您要否认圣座的谕令吗?”
“ ......圣座从没有公开承认《克拉伦登宪法》的地位。”似乎没想到威廉会突然横插一脚,托马斯·贝克特顿了顿,才继续道,“殿下,不要再拿圣座的容忍替您父亲辩解了,圣座是上帝的使者,他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这正是您一直在做的事。”威廉说,而席间的贵族们都低低哄笑,完全不掩鄙夷,至少这次会议是以亨利二世的胜利结束的。贵族们离开后,亨利二世靠在王座上,眯着眼,但威廉知道他正观察自己的动静:“我以为你还会维护他,你说过,你将他当成第二个父亲,你爱他。”
“我只有一个父亲。”威廉微微低下头,“而且我一直都清楚,对一个统治者来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尽管在辩论中占不到上风,但托马斯·贝克特很快找到了另一种为自己造势的方式,他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收入拿出来,赈济周边的农民,以此为契机大肆宣扬自己对抗亨利二世的行为,当事件传到亨利二世耳中时,他的愤怒终于达到了峰值:“那都是我赐给他的地产!这个卑劣的仆人,他得到了我的馈赠,却用我给予他的财富煽动我的国民反对我!”
此时在他身边的除了几位亲信的侍从,就只有他的情妇罗莎蒙德,六年过去,她已经十分了解亨利二世的脾气,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膀:“您的公正和慷慨烙印在每一个国民心中,他们不会被蛊惑......”
“可总要愚蠢的人!”亨利二世冷笑道,他环视着身边的亲信侍从,他们忠诚,能干,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料理掉托马斯·贝克特这个大麻烦,错过了当年的机会他可能余生都要活在阴影和骚扰中,“难道我所有的仆人都站在这里,看着我遭到托马斯·贝克特这样被我从贫穷中提拔起来的人的蔑视吗?没有人帮我把这个麻烦的叛徒解决掉吗?没有人吗?”
也许有人,威廉,他的儿子善于解决麻烦,可更擅长给他制造麻烦。发泄过怒火后,亨利二世便回房就寝,而他的侍从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要求仆人立刻替他们备马。 “你们想干什么?”回来替亨利二世拿他的斗篷的罗莎蒙德问道,其中一位侍从,威斯特摩兰勋爵莫维尔的休一脸的急切和倨傲,他似乎等待已久,“当然是听从陛下的命令替他解决掉麻烦,夫人,这是陛下命令我们的。”
那是气话,不是命令。罗莎蒙德且惊且惧,而四位侍从已经扬长而去,即便他们没有离开,他们也未必会听从一个情妇的命令,他们想干什么,杀死那个大主教吗,罗莎蒙德再天真也知道这件事是绝不会被教会允许和原谅的,他们会害死亨利二世。 “普瓦捷伯爵呢?他在哪里?”她忽然道,神情格外慌乱,“我要找他,如果他不见我,就告诉他是国王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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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接到罗莎蒙德的传信后,威廉便意识到大事不妙,用最快的速度给小亨利写了封信后他便连夜赶往坎特伯雷,当他推开教堂的门看到托马斯·贝克特仍跪在十字架前祈祷时,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离开这里。”当托马斯·贝克特回过头时,威廉抚摸着自己正急速跳动的心脏,急促道,“有人要杀你,他们快来了,跟我走,我会保护你。”
“如果你的保护是把我送回法兰克,那我就不必从巴黎回来了。”托马斯·贝克特说,他看着威廉,目光异样复杂,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是你父亲的命令吗?”
“不是他,他只是一时气昏了头,但他不会杀你。”
“但只要我死于非命,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哪怕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愤怒的迹象也是如此。”托马斯·贝克特说,他望着威廉,一字一句道,“肉眼可见,我已不可能再成为地位尊崇、为人敬重的主教,既然如此,何不让我成为圣人呢?”
圣人,圣人,圣托马斯,教廷会为他镀上金身,大肆颂扬他的伟大和高尚,他生前所有的狼狈都将被人遗忘......“我父亲会声名狼藉,被绝罚,以至于失去王位。”
“他总要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
“他的法案会被推翻,犯罪的教士会重获自由,路易七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是他的麻烦,和我没有关系。”
“可和我有关系。”威廉深吸一口气。 “我绝不能眼见着你成为圣人,而我父亲成为声名狼藉的暴君,被他一心为之牟利的臣民背弃,不论是作为未来的英格兰国王,还是作为我自己,我都不能答应。”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威廉,这一次你从他的骑士们手下救下了我,下一次,当你父亲再一次克制不住他的怒火时,还会有其他骑士误解他的命令从而杀死我,或者他索性真的颁下死刑令。”托马斯·贝克特摇摇头,“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你的父亲会成为声名狼藉的暴君,那直接让位给你或许是一件所有人都满意的事情。”
“可这一样代表我得推翻我父亲的司法改革中有损教会利益的部分,他花费如此长的时间和如此多的精力才让人们接受了《克拉伦登宪法》,我不能看着他的努力前功尽弃。”威廉轻声道,“是路易七世教您这样做的吧,只要您死于非命,我父亲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他会极力促成您封圣,父亲知道他的目的,却只能一言不发......可如果,死的人是我呢?”
托马斯·贝克特大骇,而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威廉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心口猛然刺去,“哥哥!”托马斯·贝克特听到一声惊呼,小亨利目眦欲裂,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奔到威廉面前,难以置信地捧起手上的血,“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他听到威廉微弱地道,而他的哥哥随即便陷入昏迷中。
第36章
梦境很漫长。
在他还是卫廉的时候, 他曾经极度渴望过来自父母的爱,但他的家庭是畸形的,他的父亲是冷漠的, 母亲是疯狂的,权势和财富会腐蚀人的情感, 让人成为扭曲的怪物, 怪物的孩子也是怪物。
他已经忘了他的过去了,他们都死了,他们再也不能伤害他,如果他没有穿越他应该也会浑浑噩噩地在异国他乡活着,将近二十年过去,他几乎已经遗忘了曾经的生活,也想不起父母的面貌,他认知里的父母是亨利二世和埃莉诺,他挣扎在摇篮和高烧中时流着泪呼唤着他的父母,他用尽力气,想要抓住那一枚在他面前晃动的豹子戒指,他抓住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他正抓着亨利二世戴着戒指的手指,他的父亲坐在床边,胡子拉碴、满脸憔悴,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他在哪里?”在见到亨利二世后,他第一个问的仍然是托马斯·贝克特,亨利二世眼里闪过一层愠怒,但鉴于威廉刚刚险死还生,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亨利拼死拦下了我的骑士们,将他带回了伦敦,他现在在监狱里。”
“那就好。”威廉说,而亨利二世已经快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仍然尽可能保持语气平和,但威廉听得出来他语气中深深的不解和愤恨,“他一直狡辩说他没有杀你,是你栽赃嫁祸......”
“他说的是真的。”威廉说,亨利二世的双眼猛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站起身,而威廉仍然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不急不缓地像亨利二世解释着自己的计划,“您不妨想一想,如果克利福德夫人没有给我通风报信,或者您的四位骑士比我先一步赶到坎特伯雷大教堂杀死了托马斯·贝克特,那现在的情况于我们而言是怎样地可怕,您这十几年来的司法改革会前功尽弃,乃至被绝罚和被迫退位,在整个欧洲声名狼藉,而即便我阻止了这一次冲动之下的谋杀,下一次,再下一次,您能保证您一直情绪稳定吗?他想做一个圣人,以您的名誉为代价,只要他死于非命他就可以达成这个目的,这才是他一直试图激怒您的原因。”
托马斯·贝克特回国之后一直孜孜不倦地给他添堵,尽管他的努力不能改变实质上的政策,但可以轻易令他陷入愤怒中......“那你为什么要我们不能伤害他?如果我在愤怒之下为儿子报仇,圣座也不能过分苛责我的举动。”
“您可以处死他,但冲动之下的泄愤实在太浪费这个机会了,在接到我重伤垂危的消息时,除了托马斯·贝克特,您最恨谁呢?”答案呼之欲出,“不止您这样认为,整个欧洲都会这样认为,众所周知路易七世是和您不共戴天的仇人,若我死于非命,您的继承人又是谁呢?”
“是亨利......”亨利二世下意识回答道,他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威廉的眼神更加震惊,以至于恐惧,“对,是亨利,路易七世的女婿,他还不吝表达对他的喜爱,如果我死了,亨利就是最大的受益者,有几个人会觉得他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背后没有路易七世的谋划呢?尤其亨利出现在现场,他还拼死阻止您的四位骑士当场杀死托马斯·贝克特,这样的行为会加重他的嫌疑,进而更加坐实路易七世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我拦着您不让您当场杀死他,是要让您以叛国罪剥夺他大主教的身份,并光明正大的处死他,这意味着国王的权威将凌驾在教会之上,至少在英格兰如此,多少德意志的皇帝都不能从罗马手中抢到自行任免主教的权利,您却做到了。”威廉呼出一口气,他看向他的父亲,“不应该庆祝吗,父亲,这是您的胜利,我当年放走了他,给您造成了这么多年的烦恼,现在这个麻烦被我亲自弥补了,您可以原谅我让您蒙受的这一点惊吓,对吗?”
是的,他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在儿子的床边提心吊胆了几天,得到了结果是他处理掉了他的叛徒和麻烦,并给他的死敌留下一个无法洗刷的污点,可是,可是......
“可如果你死了呢?”亨利二世问他,“如果你的刀偏了一寸,或者医生来得晚了一些,那该怎么办呢?”
“死了就是死了,我三岁时也差点死了。”威廉漠然道,“我知道,您已经不喜欢我了,但如果我死了,您还是会为我哀悼的。”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瞬间,他眼中露出一丝茫然和嘲讽,这丝情绪被亨利二世收入眼底,他忽然觉得心口绞痛,“您会冲冠一怒,朝路易七世开战以为我复仇,母亲也会成为您的战友,不论你们曾经有多少矛盾在共同的仇恨面前你们都会冰释前嫌,在占据道德优势、财政优势和军力优势的前提下路易七世没有反抗之力,最小的战果也是成功独立,从此不再受到效忠誓言的约束。”他望着亨利二世,“您失去一个忤逆的继承人,不听话的儿子,却完成了毕生的夙愿,父亲,您应该高兴。”
应该高兴吗,他知道如果威廉真的死在刺杀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真,那确实是他的夙愿,可他并不想要这个结果。他戒备他,猜忌他,也不介意扶持另外的儿子削弱他的权威,可他从没有想过他会失去威廉,他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可你是我儿子。 ”他怔怔地说,他随后又重复了一遍,“威廉,你是我的儿子。”
“ ......您有很多儿子。”许久以后,威廉才轻声道,“也不是只有一个叫威廉的儿子。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活着,我们会互相猜忌,但有着共同的敌人和仇恨,你们反而会团结一致,即便有分歧,你们也不会选择法兰克人做盟友,不论锅中的食材怎样在沸火中翻滚,至少它们总是在锅里。”
“你是人,威廉,你不是锅里的一块肉,浓汤里的一种菜,你是我的儿子!”亨利二世断然道,直到这个瞬间,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曾经单方面的试探和施压真的给威廉带来了真正的伤害,他开始恐惧这一点,他急迫地想要证明他没有威廉想象得那么冷酷无情,他是个慈爱的父亲,“我从没有真正恨过你,我也没有真的因为托马斯·贝克特的事怪过你,我没有想真正地伤害你!”
“是吗,父亲?”威廉问,而愧疚上头的亨利二世更加急切道,“我可以证明这一点,你想要我怎样证明都行!”
“这可是您说的。”威廉说,然后亨利二世察觉到他再次握住了他手上的豹子戒指,“我要加冕,我要做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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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遇刺后的第四天后威廉的情况便转危为安,但对外,亨利二世仍然夸大了他的伤势,每天都为儿子的身体虔诚祈祷,他同时以极其激烈的言辞给亚历山大三世写信,要求他将直接凶手托马斯·贝克特和幕后黑手路易七世逐出教会,“国王已被愤怒吞没”。
亚历山大三世得知此事也震惊不已,考虑到亨利二世的心情,他同意亨利二世“有权审判并处死犯罪的大主教”,但仍然表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路易七世直接参与谋划此事,故而回绝了他的诉求,与此同时,身在普瓦捷的埃莉诺和巴黎的路易七世也连番来信申述,一个怒吼着圣座“为何对这骇人听闻的罪行视而不见”,一个则极力申辩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一定是背叛者和骗子的阴谋”。
未来几个月中,亚历山大三世应该都会被这三个纠缠几十年的男女搅得不能清眠,以教皇的作风,他大概率还是和稀泥了事,给亨利二世的封口费就是允许他处死托马斯·贝克特并对他此后报复路易七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得提防着腓特烈一世卷土重来呢。而当埃莉诺和理查连夜乘船赶到坎特伯雷时,威廉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甚至可以下地行走。
“我真的以为你要死了!”看到威廉后,理查就按捺不住痛哭道,这令威廉心中泛起一丝丝愧疚,一边避开伤口一边抚摸着理查的脑袋,让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弟弟能够靠在他肩膀上,“没有那么严重,伤口已经愈合了,只要伤口不感染或者失血过多,外伤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想起理查历史上的死法,威廉不禁心有戚戚焉,对别人或许可以放养,对理查他是真的得科普点医学常识,要不是那支冷箭他觉得以理查的身体素质和埃莉诺的优良基因完全可以活到六七十岁,可能还不止。好不容易哄走了理查,他还要面对埃莉诺的盘问,确认四下无人后,埃莉诺才道:“你父亲已经告诉了我你的计划。”威廉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他听得出埃莉诺语气里的不满,“你伤害你的身体,事先没有争取任何一个人的同意,威廉,你认为你的行为是完全合理且正当的吗?你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死去了我们会有多悲痛吗?”
第37章
他朝自己心口捅的那一刀把所有人都网罗进这个无解的阴谋,只是他自己也可能玩火自焚。 “我不太可能死。”威廉默默道,他根本没有求死之心,宫廷医生也经过他十年的调/教不至于搞出魔幻医疗操作,何况现在是冬天,他觉得他玩脱了把自己弄死的概率比较低,何况在他朝自己心口捅了一刀后,针对路易七世和托马斯·贝克特的天罗地网就已经编织完成,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事态发展,“如果我真的死去了,亨利会有和路易七世合谋的嫌疑,他会极力撇清自己,那接下来,继承王位的人会是理查,他会是一个伟大的国王,集结全部力量和资源向法兰克人复仇,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和这个结果相比, 这点代价其实可以接受。”
“你把你的生命当做'代价'吗?”埃莉诺难以置信道,她忽然觉得威廉的样子有些陌生,她毫不怀疑她的儿子爱她,爱他的弟弟妹妹们,可他自己呢,他不在意他自己呢,“威廉,你会死,那些阴谋与利益和你相比都无关紧要,只要你活着就行。”
“我们都会死去,有些人的死亡比山川沉重,有些人的死亡比羽毛轻微。”威廉说,他真的是以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叙述他对死亡的态度,“我们随时有可能死亡,可能在死去之前我们就会一无所有,被曾经深爱的人憎恶,如果有机会,至少我们应该让我们的死亡换取更大的价值,这才是生命的意义,不要再为这件事害怕了,妈妈,至少我幸运地活了下来,而我所想要谋划的利益也都得到了......”
“你就是最大的利益!”埃莉诺打断他,威廉感到自己心口有些钝痛,一种畏惧又渴望的情感正在他心中的裂缝里奔肆着,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酸,“听着,威廉,我不在乎你的死可以为我们带来什么利益,我们总有办法去对抗我们的敌人并解决麻烦,但除却圣子,谁能够死而复生,这样的奇迹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你的生命才是最珍贵的,你不能离开我们。”她抓住威廉的手,急切道,“比我活得更久,威廉,你发誓你一定要比我活得更久。”
不,您会活到八十四岁,您的十个子女中有八个都先您而去。 “好的,妈妈,对上帝发誓,若他允许,我绝不会伤害自己,我会活得比您更久。”当着埃莉诺的面,他仍然保证道,埃莉诺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靠在母亲的怀里,威廉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和安宁,在他们的家庭分崩离析后,这样的安宁他已经许久未曾感受到了,为了这样的安宁,他应该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这个我冒着生命危险争取到的机会都是不能浪费的,亲爱的妈妈,您觉得,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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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亨利二世和路易七世仍然在持续不断地以骚扰亚历山大三世的形式隔空对骂,但双方至少就对托马斯·贝克特的处置方式达成了一致意见,亨利二世可以审判他,而路易七世不会干涉,因此亨利二世正式褫夺了他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身份,以阿宾登的埃德蒙取而代之,并以叛国罪和谋杀罪宣判其死刑。
这个结果对托马斯·贝克特而言不算意外,从回到英格兰时,他便已经怀抱求死之心,只是这个死亡方式不像他此前想象得那么光彩。一切都回到了开始,他漠然地想,八年前,他为了躲避被亨利二世罗织罪名处死的命运逃到巴黎,八年后,他仍被罗织罪名处死,只是构陷他的人除了国王,还有王储。
没有人相信王储会冒着生命危险陷害他,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现在只好奇威廉有没有真正死去,而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你居然还会过来。”当看清来人的脸后,托马斯·贝克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复而平静,他面前,威廉的神色也很平静,“你离开英格兰前,我曾经祈祷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再度相见我们一定会成为仇敌,权力使人性异化,卷入这一漩涡,我们本就很难守住我们想要守住的东西。”
“所以你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对抗你的仇敌,以获得世人的怜悯,我小看了你,你比你父亲更加狡猾,并且你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不会将身边的人一个个推开。”托马斯·贝克特冷冷道,“而你父亲应该庆幸,你竟是一个忠诚的儿子。”
“世人经常怜悯并不十分值得怜悯的人,如果死的是你,你也是这样一个人。”威廉说,他直视着托马斯·贝克特的眼睛,“好了,现在告诉你我的目的吧,你是我的老师,我并不想伤害你,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死囚,他会代替你被处死,我还准备好了船,你可以到爱尔兰去。”
“你又准备了一条船。”托马斯·贝克特嘲讽道,他坐直了身体,睨视着他,“好了,威廉,不要再对罪犯施舍无谓的仁慈了,我受够了逃亡的日子,如果上帝为我安排的结局是死于刽子手之手,我也接受这个结局,我注定不会成为圣徒。”
“即便你如愿成为了圣徒,也并不代表你可以永远被尊敬和供奉,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尤其是针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古典时代的人们歌颂着亚历山大和图拉真的功业,可以教义判定,他们是信奉多神的异端,他们还是同性恋者,他们应该下地狱。”威廉说,就像狮心王理查,他骑士国王的威名震慑欧亚,在千年间俱是传奇英雄的标杆,但民族主义兴起后,他一样因对英格兰的漠视风评坍塌,十字军东征的战功也被二度诠释为穷兵黜武;而他的对手腓力二世纵然奠定了卡佩王朝的强盛之基,甚至以“奥古斯都”自称,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一样将他和他的先祖后代全部打成人/民/公/敌,甚至连坟墓都被摧毁,集体曝尸于荒野间。
至于托马斯·贝克特本人,稍稍对历史有所了解和研究的人就会明白他本质是一个投机者,而非殉难的圣徒,而亨利八世也早早对他重新评价和审判,落在亨利二世身上的鞭子终究也落到了托马斯·贝克特身上。用曹丕的话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沽名钓誉并无意义,没有真正千秋万代的王朝,他们所能改变的只有短期内的秩序。
“你不应该成为主教,你应该是一个法官,作为法官时,你曾获得过人们的尊敬,那现在就请修正那个主教任命的错误,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中吧。”他最后道, “'托马斯·贝克特'是一个名字,而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克莱尔的理查已经成为了伦斯特公爵,他会帮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并保守这个秘密。”
“这是你给我安排的结局吗?”托马斯·贝克特问,而威廉微微垂下眼睛,“这是我希望的结局。我父亲曾经要求我爱你,将你当成第二个父亲,他当年那个任性的结局摧毁了他的愿望,而我希望一切回到原点。”
“ ......我也希望一切回到原点。”托马斯·贝克特静了静,轻声道,他站起身,抚摸着威廉的肩膀,他已经比他还有高挑了,“好的,我接受你的安排,我会为爱尔兰带来公正和法制,像我曾经的期望一样通过勤勉的工作和超人的才华赢得人们的尊敬。”他拥抱了威廉,这个时候,他的声音才流露出一丝沙哑和哽咽,“再见,威廉,你将我当成第二个父亲,我也像爱我的儿子一样爱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威廉说,他回应了这个拥抱,希冀着一瞬间能够更漫长:他们都清楚,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第38章
在执行了“托马斯·贝克特”的死刑并任命阿宾登的埃德蒙为新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后,亨利二世便开始筹划威廉的加冕礼,事实上,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就在筹备这件事,由于对儿子的愧疚,这位专横的国王要求给他儿子加冕的礼仪“只能比我加冕时更加盛大” ,而针对威廉加冕后的一切仪仗和用物都按照真正的国王的标准, “和我所用的一模一样”。
父爱如山,就是不知道保质期能有多久。威廉全程没有参与他加冕礼的谋划,一方面是他家人的疑神疑鬼,认为劳累会促使他旧伤复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需要对外维持他重伤初愈的形象,对外,这一反差令外界困惑不解,路易七世曾经问他的王后“是否是因为他的儿子即将去世他才这样着急地想要他享受国王的尊荣” ,王后的回答则不为人知。
在“养伤”期间,威廉觉得他还有必要跟小亨利谈一谈,他不确定小亨利有没有察觉出这一出大戏背后的古怪, 但他毕竟被动地卷入了这个阴谋中,关于托马斯·贝克特, 他确实也需要向小亨利解释一下。
当小亨利来到他房间中时, 他看到威廉虽然脸色苍白, 但看上去还算精神不错,反而是他分外憔悴伤神,宝石般的蓝色眼睛突兀地嵌在脸上, 不像昔日般璀璨耀眼。见到威廉, 他坐在他床边,低下头:“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其实我一直想见你,只是妈妈不让我这么做。”真正拦着他不让他见小亨利的其实是理查,不过为了不再次激化弟弟们的矛盾,他决定还是让妈妈背一下锅,他知道妈妈是一定不会在意的,“好的,亨利,我知道你没有参与这件事,事实上,托马斯也没有,他应该跟你辩解过。”
小亨利的眼睛猛然瞪大,他瞪着威廉,感觉他从没有认识过他哥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喃喃道,“他,他是无辜的,可他死了......”
“他没有死,而且,他并不无辜。”威廉静静道,“从他成为大主教开始,'托马斯·贝克特'就注定会成为我们的敌人,结束这一切的方式只有杀死他,或者终结这个身份,和他相比,我更应该对你感到愧疚,我需要给路易七世创设一个动机,这个动机是你。”
如果你对我有愧疚,那就始终像现在一样爱我,心甘情愿地被我利用,被我驱使,我安排你做什么,你就按照我的安排行动......直到现在,小亨利才真正明白威廉的话的意思,他的嘴唇开始颤抖:“你利用了我,从我娶了玛格丽特开始你就在利用我......”
“因为路易七世是我们的敌人,或者说,法兰克国王是我们的敌人。”威廉说,“哪怕是我娶了玛格丽特,我也不会对她的父亲和弟弟有丝毫手软,所以我真的没有因为玛格丽特的事责怪你,相反,是我应该愧对你,我让你背负了这份压力和带毒的礼物。”
“诺曼底,玛格丽特,托马斯,他们本来都是你的。”良久,他才缓缓道,“可你把他们都给了我,而我只是付出了小小的名誉损伤,而这点嫌疑是可以被慢慢洗刷掉的,威廉,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
“可我总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而非理所应当地认为你应该承受。”威廉深深吸了口气,“亨利,我害怕你恨我。”
就像对你,我不是次子,所以我不理解你的苦恼,我没有采取正确的方式对待我们的兄弟关系,然后,你恨我......小亨利感到自己的脑海在激荡,同时又慢慢地渗出酸涩的庆幸,他猛然抓着他的手:“你可以使用我,驱使我,只要你爱我。”他急迫道,“哥哥,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一直都爱你。”威廉说,而小亨利也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看着他弟弟,威廉觉得他在处理家庭关系上或许也没有那么差劲,至少他的感情和态度对他的家人而言是重要的,他不介意他面对的情感关系有多么复杂,只要他被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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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2年6月11日,亨利二世在威斯敏斯特教堂正式加冕他的长子为英格兰国王,并命令他在英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所有的封臣对他们的新王威廉三世效忠。
尽管自去年的刺杀风波后王储一直深居简出,但从加冕礼上的表现看,他显然已经从重伤中恢复,亨利二世的种种隆恩也并非是给病危儿子的安慰奖,而是真情实意地想要和儿子分享权力。王室中,这样的父爱实属罕见,尤其是出现在亨利二世这样专断的国王身上。
和他光彩四射的弟弟们相比,威廉三世显得清秀沉静许多,而在接受封臣效忠的过程中,他的一应表现也无可挑剔,编年史作家们赞叹他“具有国王应有的风度和宽宏”,在英格兰国王的封臣眼里他们的少王显然是一个值得爱戴和信任的君主。
在英格兰国王的加冕礼结束后,埃莉诺又提出要将威廉立为阿基坦的共治公爵,还处于对儿子父爱上头中的亨利二世也同意了这个决定,但涉及到阿基坦的归属,路易七世就有话要说了:“新任阿基坦公爵应向国王效忠。”在阿基坦开始准备册立公爵的仪式后,巴黎方面写信国王,“这是例行的管理,国王当然尊重封臣的权利,但封臣也应恪守对国王的誓言。”
在路易七世的算盘里,他显然是希望借此消弭他涉嫌谋杀威廉的嫌疑,对上帝发誓,他真的对此毫不知情,他已经后悔庇护流亡的托马斯·贝克特以致招惹现下的祸事了。
然后令路易七世措手不及的是,威廉拒绝了这一要求。 “我为什么要效忠一位想要谋杀我的国王?”威廉说,“长期以来,他挑唆我们的家庭,庇护我们的敌人,他无权对我继承母亲的领地大放厥词,更无权要求我的忠诚,他是时候承认我们家族领地的独立了,如果他不承认,那就等着我们家族的军队来到巴黎的王宫中'恳请'他承认吧。”
他没有通知亨利二世这件事,事实上,从他要求亨利二世给他加冕开始他就在谋划这件事,如果老王和少王使用一模一样的纹章,谁又分得清下令的是老王还是少王。当亨利二世收到路易七世愤怒的回信后,他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以他的名义和路易七世正式开战,并且他已经在鲁昂等地集结军队,战事已成定局,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必须加入这场战争中。
“在有名正言顺的复仇理由的情况下,法兰克国王并没有那么可怕。”普瓦捷,威廉对理查道,“他的直辖领地不过巴黎和奥尔良周围的少量领土,而西部的忠臣也大多可以用钱财收买,重要的是贝里,阿基坦公爵在此并无堡垒和忠臣,法兰克国王控制着布尔日,他可以通过贝里直插普瓦捷。”
“你要我进攻贝里,在这里建立能被我们直接控制的城堡,进而和维克桑形成合围。”理查若有所思道,他很快又不解地看着哥哥,“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而我从没有上过战场,你真的相信我能够做到吗,哥哥?”
“不是我相信你能够做到,而是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做到,我才交托给你这样的任务。”眺望着远处的堡垒,威廉气定神闲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成为一位杰出的将领和伟大的骑士,那现在,就把贝里当做你征途的第一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