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门半掩着,屋里点着一盏灯。王羡近到房前,就局促地停住了脚步,看看他这个时候的模样有多狼狈,衣衫不整,头发也没束,一握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下意识地偷觑了一眼屋内的光景,只看到她一人,不由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有点儿猥琐。
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屋里的少女却似有所觉般地,惊讶地抬起眼朝他瞧了过来。
那双大而黑的眼,瞧过来的时候,王羡大脑一片空白,霎时间忘却了言语,脑子也几乎忘记了怎么转。
直到慕朝游捧灯上前,迟疑开口,“王真……王羡公?”
王羡倏地回神。是了!他目下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亟需解决。
他骗了她,对她隐瞒了自己的名姓!
非但如此,他还从未跟她提起过自己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儿子。
他那个二十多岁的好大儿,在他赤-身-衤果-体的时候,冷不丁地突然冒出来。一想到王道容,王羡就感到一阵难堪。
他这个做父亲的,儿子生得风仪上佳,他自然与有荣焉,嘴上不说,但心里爱他这个儿子尤甚,哪怕他明知他并非善类,但为人父母总是要护短偏私一些的。
哪里料到有朝一日,儿子的存在会令他感到一阵窘迫和羞惭呢?
王羡脸上火辣辣的,他也算经过大风浪,见过大场面了,面圣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捱,恨不得就这样转身跑出去。
他并非存心欺骗他已婚有子的事实,她未曾问过,更未曾表露出待他的特别。是他满腔热情,总想在她面前维持一个最好的姿态。王道容的出现,就像是把他的面皮扯下来丢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抱歉。”王羡的面色一下子苍白下来,他与王道容父子之间倒也有些共性,心绪起伏波动太大时喜欢阖眸调整气息。
“前些时日仆有事去了趟会稽,未及联系娘子。”
“今日方才归家,一直盼与娘子重逢,正想着择个日子去拜访,未曾想今日在娘子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慕朝游不解地捧着灯瞧着王羡苍白惨然的面色,王道容前脚刚走,王羡后脚就过来了,这父子二像赶场子一样的地狱默契,让她不住有点儿想笑。
她倒没有感到被欺骗的愤怒,她理解王羡出门在外对自己身份的隐瞒,事实上,大多时候她其实心态都比较平和,能代入别人的角度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雷点也比较少。
再说,在儿子面前衤果奔的是王羡自己。她目下与其说愤怒,倒不如说同情更多一些。
王羡苍白的模样有些可怜。慕朝游心想。男人是该苍白一些、脆弱一些,那会显得稍微可爱一点,不至太过可憎。
于是她安慰说:“郎君身份不一般,出门走动多有不便,隐姓埋名也是应当。”
王羡这才松了口气,却并没有多放松,而是趁势问出了方才一直记挂在心的问题,“慕娘子怎会……在这里?”
他的言辞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作侍婢的打扮?
慕朝游没打算坦诚相告,至少目前没打算坦诚相告。
经历过王道容的表里不一之后,她如今不相信包括王羡在内的任何子弟,再者,她与王羡之间相识不久,虽有过一段短暂的情谊,但数月未见,她拿不准王羡心中是如何看待她的。
王道容是他发妻留给他的唯一一个儿子,二十多年的父子亲情她赌不起。
因此她只是摇头。
当然摇头的同时仍留了个心眼,她斟酌着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是有些原因……”
“只是如今不便告知郎君,还望郎君体谅。”
灯光下,少女微抿了唇角,神情黯淡,似有难言之隐,王羡也不好追问。
她既不肯说,那便说说他的罢。
王羡:“仆想,娘子大概也已经知晓方才那个冒然闯进来的,便是我儿子凤奴了。”
“我教子无方,这小子在家里一向没个正形,惊扰了娘子,实在过意不去——”
王羡本来想替王道容道个歉,但越说心里就越乱,再也解释不下去了。
“唉。今日实在对不住娘子。还累你受伤。”
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她额角的伤势,好在看起来已经涂抹过了伤药。
“仆实在无颜多留打搅……”王羡又细细瞧了眼她额角的伤,“娘子有苦衷仆也不便追问。夜已经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明日我再命人送些伤药来。”
“娘子如今虽在陋舍……屈居,却千万勿要委屈了自己,娘子绝非贱役,仆也绝不会叫他人侮辱了娘子。娘子只如在家中随心。万事皆由我兜着。”
这话慕朝游听听也就算了。王羡若真这样优待无疑是又将她架在火上烤,更遑论她如今暂不想令王道容知晓她与王羡相识。
“郎君太客气了。”她说,“我在贵府自食其力,哪里算得上委屈,郎君千万莫要如此,否则到时候教我如何面对其他姐妹?”
王羡一愣,自知失言,“但仆如何能真视娘子为婢……”
慕朝游摇摇头,“郎君天色已晚了,请回罢。”
慕朝游既已经下了逐客令,这这屋里迟早会有别人回来,怕人闲话,王羡也不好多待,只得跟她辞别,慕朝游客气挽留,王羡推说不用,让她好好休息,便自己转身出了屋。
他站在门前想了想,还是把灯笼给灭了,摸着黑加快了脚步。
他平日里也算是美姿仪,有雅望,何曾如做贼一般偷偷摸摸,生怕别人瞧见他鬼祟的模样?
实在是这事闹得委实不太好看。
他是偷偷来见慕朝游的,郎主回来当晚偷偷去钻妾婢的屋子,说出去也足够不好听。他不要脸,慕朝游还要脸。
王羡想了想,觉得主要还是因为王道容。若不是他那个混小子突然冒出来,他今日何至于如此窘迫狼狈?到现在还如芒在背,心咚咚跳得像打鼓?
一想到王道容,王羡就恨得牙痒痒。
王羡直觉慕朝游并未吐露真相,但仓促之下,他也未及细问。
正想快些走过这一段路,孰料忽然在庭院内的一棵桂树下看到个黑黢黢的身影。
王羡觑着那道身影眼熟,忍不住止住了脚步叫住了他。
“你在这里作什么?!”
那人正是王道容。夜色如墨,他灯笼跌在脚边,整个人躬着腰,正在扶树呕吐。
王羡重亮了灯笼,将灯笼一晃,王道容苍白的面色一下子映入眼帘。
灯火乍明,王道容略微不适地闭上了眼,虽然仍看不太清四周景致,但也认出来了面前打着灯笼的正是他老子。
从慕朝游屋子里出来之后,王道容忍不住又想起今日王羡赤-身-衤果体的模样,越想要擦除,却越发清晰。
因存着这一段血脉亲情,如此情境之下,乍见父亲的隐秘,尤其是连累慕朝游乍见父亲的丑态,让他觉得比见旁人更多一份恶心。
没走几步路,便忍不住扶树吐了出来,又因姿态不雅,这才灭了灯笼。
王羡面色也不太好看。
王道容袖帕揩了唇角,这才上来见礼,“父亲。”
两人目光都有些闪躲。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王羡手中的灯笼打着旋的转。
火光抖得像七零八落。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一样的沉默,却是两种不同的心境,偏偏却因一人而起,双方却并未有任何觉察。
王道容心想,原本打算将慕朝游介绍给王羡认识,给王羡留个好印象,他面皮本来就薄,如今只怕他再见慕朝游只会尴尬不自在。看来日后要扭转印象少不得又要费一番功夫。
王羡却想。他没打算要瞒慕朝游他育有一子的事实。若慕朝游对他有意,早晚是要引二人相识的。凤奴眼光太高,等闲人进入不得他的眼底。闹出这事,他要如何令凤奴再接受,敬爱她如母?
父子二人情不自禁,双双想到同一件事上:如今,这可如何收场?!
第095章
一人担心父亲不接受这个儿媳。
一人担心儿子不接受这个继母。
一片令人尴尬的缄默之中, 最终还是王羡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么晚不睡觉在这里晃什么晃?!”
他仍觉得难为情,便抢先发作了一通, “今日之事暂不与你计较, 快回屋睡你的觉去。明日再跟你算账。”
王道容默默叉手,恭敬地应了, “儿这便回屋。”
他行了一礼要走。王羡肃容:“回来。”
王道容回身,一副聆听父训的模样, 温言问:“请父亲指示。”
王羡把自己手里的灯笼塞到了他手上,“拿着, 你眼睛不好,走夜路免得磕碰。”
王道容略微诧异地道了谢, 接过了灯笼,大袖招摇, 木屐橐橐地远去在了黑夜里。
唯独王羡伫立在庭树下, 身心俱疲地长叹了口气, 心里发苦, 叹道:“素娥(张悬月)你这回可害苦我了!”
张悬月哪里又晓得这父子二人的难言之隐。她原本吩咐厨下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 谁曾想王羡洗完澡饭都没吃就跑了, 也没留个口信什么的。
她心里纳闷,就叫了藕花几个来问。
“方才是由你们服侍的郎主,说说看,郎主怎么走得这么仓促?”
藕花与那几个侍婢哪里敢张声?王羡与王道容临走前都特地叮嘱过她们勿要张扬此事。
张悬月又问:“对了阿酥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藕花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道:“汤池太滑, 阿酥不小心绊了一脚, 郎主打发她回去歇息了。”
张悬月吃了一惊,“摔跤?”
她关切问, “人不要紧吧?脸摔花没有?”
藕花无奈:“脸倒是没事,只是额角磕破了一点。”
张悬月这才揪着扇子松了口气,复又问,“那郎主呢?郎主责罚没有?”
她有心问一问王羡是怎么看待慕朝游的,但不好问得太露-骨。
藕花明白主人心意,脸上这才带了点笑出来,“娘子放心罢!郎君心善。阿酥又是娘子贴身的侍婢,就算看在娘子的面子上,郎主也不至责罚她!只叫阿酥回屋歇息了又令命人送了伤药过去。”
张悬月有点高兴。
继续问:“那郎主跟小郎君怎么回事?”
藕花迟疑:“似有争执,但奴婢们实不敢窃窥……”
张悬月皱皱眉:“他们父子二人平日里一见面就夹枪带棒的,怎么刚回家就又吵起来,也罢,他们父子二人是一家,我才懒得管呢。”
晓得王羡不留不是因自己而起之后,张悬月便放了心,忙活了一整日,她现在腰酸背痛,长长地叹了个哈欠,那股惫懒劲儿又涌上来,面朝里倒在榻上安心睡了。
待到翌日清晨,张悬月起床用着朝食的时候,冷不丁又想起昨天的事来,叫来藕花嘱咐说:“我屋里不是有坛青梅酒,郎主就爱喝这些甜滋滋的,你叫阿酥给郎主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