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听到张悬月的吩咐,慕朝游稍感意外,倒也未曾多想。
藕花道:“我瞧着娘子也是好心,你昨日冲撞了郎主,恐怕是想帮你一把呢。”
慕朝游道:“还请阿姊帮我向娘子代为转达谢意。”
藕花满口应了。
慕朝游问明白了王羡素日里办公的书斋“澹楼”何在,便抱着那一坛青梅酒出了门。
门前候着的阿簟是见过她的,见到她有些意外,却不是非常吃惊,想来是得过王羡的叮嘱。
阿簟请她稍等,自己走进去通报。慕朝游抱着酒坛耐心地驻足了片刻,细聆门后忽然传来一阵案几倾倒的动静。
紧跟着阿簟请她入内。
慕朝游不假思索趋步而入,这书斋正修筑在绿竹园里,附近碧竹涌翠,四面竹风迭浪。
屋内陈设清华雅致,几盏铜灯,一盏博山炉,一张长榻几张方榻,桌案整洁,室内不覆轻纱,只悬挂一道道竹帘,漏藏天光。
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手忙脚乱地从方榻上起身。
她来得突兀,王羡有几分窘迫的模样,衣裳凌乱,发带也歪了,但一双眼却笑意盈盈,光华灼灼地将她深情瞧望:“慕娘子!”
慕朝游短暂为他眼底烂漫的笑意所摄,怔了一秒,她隐约觉得他的目光熟悉,仿佛在另一人身上看到过。
是谁呢?她忍不住琢磨,突然恍然大悟。
王羡的眼神,她在王道容、谢蘅身上都曾看到过。
他离开之前,她尚且懵懂,待他回京之后,她已经经历过与王道容、谢蘅的分分合合。
说来也怪,经历过这两段感情之后,她就像奇异地开了窍一般。王羡的目光她十分眼熟,这正是平日里谢蘅噙着笑时看她的目光,只是谢蘅更温润,而王羡更为坦荡真诚。
她好像一下子顿悟了。
三伏天里,屋外蝉鸣大燥,光盛如雨,那光晒在人的身上,突然照亮了她眼前一直挥散不去的迷雾。她突然就能精确地分辨、捕捉男人的好感。这其实是饮食男女与生俱来的能力。
王羡……难道是对自己有好感的吗?
慕朝游吃惊地想。
如此一来,这一切仿佛都有了解释。从之前的频频上门,到昨日的窘迫难堪。
只不过慕朝游没有窃喜也没有苦恼。好感就像风,是男女之间很容易就能萌生的,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她很快地便定了定心神,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娘子记得郎主爱饮这个……特命我给郎主送来。”
王羡这个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昨日隔着夜色与濛濛的水雾,他又心乱如麻,既没心情,也不敢细看慕朝游。
今日艳阳高照,他见她半披着一身的日光,乌黑的眼睛里倒映出蜜糖一般甜蜜的色泽。
王羡脸上忍不住发烫。
可他还没忘记慕朝游提到的张娘子,噢、素娥,素娥……
“素娥是大将军昔日相赠……”王羡情不自禁地向她解释张悬月的来历。
但慕朝游浑不似在意的模样,王羡自己说着说着,明明一清二白,反倒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他讪讪地住了嘴,目光望向她怀里的青梅酒,又笑着换了个话题,“之前曾与娘子江上对饮,一直铭记至今。”
王羡有意提起此前二人初识与过往情谊,对慕朝游而言简直再好不过了。她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想了想,附和说:“那时方斩灭妖鬼,以酒沃血,此间疏阔豪情在下也一直铭记于心。”
王羡双眼如星子般微微一亮,正要开口,孰料却在此时门口传来王道容问阿簟的熟悉嗓音,“父亲可在其中?”
慕朝游跟王羡不由双双回望了过去。
阿簟称是。
门是半掩着的,平日里王道容进出书斋大门,如若无人之境,今日仍是如此,他面色不变,双袖招摇,大摇大摆便推门而入。
也因此一眼就瞧见了王羡与她身边的慕朝游。
她怀里还抱着那坛酒,正对上了王道容的乌青的眸子。
可能是没想到会在书斋里见到她,少年脸上飞飞地掠过一点诧异。
慕朝游跟王道容对视着还没来得及开口,阳光仿佛一捧热水泼在了王羡的身上,王羡直如被烫到了一般,浑身一震,满脸的不自在。
又让王道容撞见他与慕朝游的独处,王羡无端觉得做贼心虚。
这感觉有点儿像父亲背着孩子谈情说爱被逮了个正着,王羡脸皮薄,一时抹不开脸,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刚刚王道容进来的时候,他飞快地拉远了同慕朝游的距离,也不知他注意到没有……
王羡如此想着,忙正襟危坐,又作出一副肃容的姿态,“你怎么来了?”
其实王羡并不算是那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父亲,如今强作出严父姿态,其实内心纳闷不已。
这臭小子怎么这么会挑时候来的?
怎么每次叫他撞见他与慕朝游相处,他总觉得心虚?他到底在心虚个什么?
难道是因为王道容的眼睛?王道容的眼睛是那种很清也很透的,他看人的时候又不喜欢移开视线,因此直勾勾地仿佛一直能瞧到人心底去。
但好在王道容很快便收拾好了心底那一点惊诧,面色不改地冲王羡长揖了一礼,“父亲。”
王羡指指慕朝游怀里那坛青梅酒,不自觉解释说,“这是你张娘子送过来的,你陪我共饮两杯罢。”
王道容自然无不可。他平静地撩起衣摆入了席,伸着两只皙白的脚。
王羡也差不多调整了心情。慕朝游过来倒酒。他有点舍不得支使她,又不好在王道容面前表露出那一份怜香惜玉之情。
昨天的事弄得三个人都尴尬。
王羡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先将慕朝游正式介绍给王道容认识一下。
就对王道容强调道:“这个是张娘子身边的侍婢,虽是侍婢,却是清白良籍。名叫阿酥。”
慕朝游眼观鼻鼻观心,稳稳当当地端着酒壶,气息不变,一滴酒液都不曾漏洒出来。
王道容平淡地说:“嗯。儿子晓得。父亲不在家中时,儿子曾与阿酥娘子有过数面之缘。”
王羡一霎无言:“……是,倒是我忘了。我不在家里的那段时日,你们早该见过了。”
出师不利未曾影响王羡的心情。昨日闹得这样难堪,他正怕凤奴心存偏见。如今见王道容态度温和,他着实松了口气。
正又要开口,一个书僮突然请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说是要交给郎主的。
王羡只得接了信。瞥见信封上的署名,他神色略微肃穆了一些,下意识站起身,走到外间去看。
临走前想起屋里那两个,扭头瞥见王道容跟慕朝游一个坐着,一个立着,两相不说话。
王羡嘱咐说:“我手头尚有些庶务处理,你且自己喝两杯,有事记得——吩咐阿酥。”
他实在不想说出“吩咐”那两个字。只求王道容有眼力见一些。
他二人一般的年纪,都年轻,应该能有共同语言。
王羡的衣袂前脚才闪过门,后脚王道容便静静地捉住了慕朝游斟酒的手腕。
慕朝游抬起眼,眼尾猫儿一般上翘,带着点矜持的冷淡。
他指腹摩挲着她腕内最薄软的肌肤,乌黑的眼里似有缠绵的钩子,红唇微动,“朝游。”
第096章
慕朝游拂开了他的手。
王道容一点也不着恼, 他就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又越过她的手腕伸另一只手去摸她的额角。
她天庭饱满,额骨硬邦邦的, 像她一身反骨的性格。
“没曾想你额上倒是生了两个小小的龙角。”他有些夸大了说。
他的指腹又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她的伤势。
“还疼吗?”
慕朝游不想理他, 充耳不闻。
但王道容一直便有自说自话的本领,他垂着睫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她硬邦邦的额骨。
“方才见你与父亲相处融洽, 我这便放了心,所幸他未有责怪你之意。”
好在, 王羡很快就回来了,赶在王羡回来的前一秒, 王道容飞快地收回了手,恢复了此前那副若无其事的淡柔模样。
王羡见他走时这两人就各自缄默, 等他回来时,两人仍是一言未发, 彼此不搭理彼此。
他心底叹口气, 倒也不是很意外。王道容本来就不是个热络性子, 这小子性子冷清, 若真跟慕朝游热情起来, 他反倒要紧张。
而慕娘子如今又屈居在他府上为婢, 自然是谨小慎微。
指望这两人好好相处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愿景罢了。
王羡自己想明白了,没再气馁,至少这二人目下相处倒还算和谐,凤奴也不想心存了偏见。
王道容却想,王羡瞧着倒是没太介怀昨日的事, 该当一鼓作气, 乘胜追击。
王羡叫王道容与自己喝了两杯。
与张悬月一样,王羡对吃也颇有一番研究。
王道容有意替慕朝游表现一番, 冷不丁地放下酒盏说:“只可惜有酒无菜。我听说阿酥娘子酥酪做得一绝。”
他神情淡漠,语气平直。
孰料落到王羡耳朵里,便成了另一重意思。他眉头忍不住高高扬起来。
这才几点,刚用过朝时就惦记着下一顿了?
对慕朝游,他尊重怜惜还来不及,怎舍得支使她?
这臭小子平日里一副非仙桃仙露不吃的寡欲模样,今日怎么好端端犯起馋来。
王羡蹙眉盯紧王道容,见他当着慕朝游的面一副衣衫不整,坐没坐相,老大的人了,正事不干,每天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
王羡越看心里越发不如意,忍不住出言斥道,“喝酒也堵不上你的嘴,嘴馋就嚼酒里的梅子吃!”
王道容大感意外,实在冤枉。但当着慕朝游的面也不便反驳,默不则声地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杯中的青梅嚼了吃了。
一物降一物,一山更比一山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