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第169章

作者:黍宁 标签: 东方玄幻 穿越重生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两三个月,随后,建康传来消息皇帝与司徒逃出石头,不久,又传出何展酒醉袭营,失足落马,被人乱□□死的消息。

  何展死得太过仓促离奇,贼首一死,余下叛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境地,原本一直僵持不下的战局忽然迎来惊天大逆转。

  当消息传到东边的时候,慕朝游想破头也想不通这位枭雄叛逆,到底是喝了多少,处于什么心态,发酒疯撇开随从,冲击敌阵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一去不复返的王道容,又想到他那些鬼魅手段,慕朝游完全有理由怀疑何展之死或许跟他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何展刚死,王道容便先行从建康折返三吴。

  慕朝游问及何展死因,王道容这才承认,他此去的确动用了些阴阳术数。

  “你也知晓这些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许是经过了一番不为人知的恶战,动用了些修为本元,王道容面色有些苍白,仍耐心解释给她说,“这些术数只能迷惑他的心智,何展之死,究其根本,还是他本性太过轻狂桀骜,只有匹夫之勇,而无大谋。”

  年岁渐长,慕朝游也越来越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望着王道容近在咫尺的,苍白秀美的容颜,慕朝游却有些不合时宜地走神了半拍。

  王道容不解扬睫:“朝游?”

  那王道容呢,本性真的能够改变吗?这六年时间当真磨砺改变了他的性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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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展一死,余下的叛军各自为战,不过气焰已尽,都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何展之弟率残军逃亡吴兴,随后被王道容领兵歼灭。

  到来年三月,何展之乱被彻底平息,南廷论功行赏。王道容因为在平叛中表现突出,助皇帝出逃石头,有救驾之功,也被拔擢,原本他赴任东阳,便是皇帝当初在东边为防备何展做下的安排,如今何展被灭,王道容不久也被调任回京。

  当王道容问及慕朝游可愿随他回京时,这一次慕朝游没有拒绝。

  慕砥虽说母亲在哪里她便在哪里,但小孩子无有不向往繁华的大城市的,能去往京城,她期盼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

  体谅孩子难得出趟远门,王道容特命车队放慢了行程,三四月份,青山如黛,川河如镜,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间,几天的路程一家人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小半个月才到建康。

  哪知道刚进城门,眼前的景象竟与慕朝游印象中的建康天差地别。原本繁华的京城在何展之乱中被焚毁一空,台城宫阙尽为灰烬,处处断壁残垣,令人触目惊心。

  王道容见妻女失落,脸上微露歉疚之意,解释说,“抱歉,是容之前忘记提及。”

  他扭过脸,撩起帘子,望着窗外街景,淡淡说:“乱军当日直入建康,因风纵火,台省及诸营寺署俱被烧没,凡被凌辱的士女不计其数。乱平之后朝廷本想迁都,最终在司徒坚持下作罢。”

  慕砥听得入了神,感同身受地望着街边百姓说:“贵人们跑了还能回来,房子没了还能再建,普通老百姓房子被烧了,一辈子的基业也毁于一旦了,这可怎么办。”

  阿砥心软,正义感又强,慕朝游心里宽慰,安慰她说:“总好过没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建康好歹是京城。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出路的。”

  相较于那仍滞留在胡人治下的数万百姓,能追随南廷渡江而来的百姓甚至可以算幸运了。

  昔日王家的王邸在战火中当然也不能幸存,王道容另置了个新宅院,当然比不上旧的那个,但一家三口住也算绰绰有余。

  王羡跟王道容离了心,早已不跟他同住。但他到底心软,又真不能坐视旁人攻击王道容不孝,索性搬到会稽乡下隐居去了,这几年以来王羡不问世事,倒是跟乡下的老农们相处甚谐,当初何展乱起,还带着部曲义军救下了不少乡邻百姓,在当地很有贤名。

  王道容倒也没没避忌王羡,将王羡的近况如实跟她说了。

  不见也好。慕朝游略微松了口气,她自以为大多时候行事都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王羡。他如今归隐田园,过得省心,何必再给他找不痛快。

  慕朝游收敛了心思,便专心打量起眼前这间宅院来,院子里的青砖刚被水洗过,水渍还没干透,湿漉漉得干净又清爽,东厢一排排养着荷花大缸,屋后栽种着松竹,窗边芭蕉,阶下兰草,庭院里又兼种了橘,桂。新宅远说不上富丽,但胜在雅致。

  正在这时,她耳畔忽然响起个清脆的嗓音,有点耳熟。

  “娘子!”那嗓音含着数不尽的激动,庆幸,一道身影飞快地从屋里冲到她面前。

  一个样貌清秀的妙龄少女,含着泪瞧着她,又叫道,“娘子!”

  慕朝游心里一震,“小婵?!”

  那眉眼样貌,岂不正是已经长开的小婵?!

  王道容站在一边,耐心地将相认的场合让给她两个,从旁娓娓解释说,“小婵一直没离开王家,我想你或许惦念她,便把她调了过来,日后便照样由小婵在你身边伺候。”

  小婵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数年不见,小婵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慕朝游也是感慨万千,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除了王道容,仅有小婵陪伴在侧,感情自不必多说。

  她想说些什么,但嘴笨,一腔情绪积压在喉口,反倒斟酌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

  慕朝游:“这几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小婵含泪:“托娘子的福,郎君一向厚待。”她目光一转,瞥见正瞧见慕砥。

  慕砥好奇地仰着头看着这位阿姊。

  小婵既惊且喜,“这位小娘子……”

  “难道?”

  这容貌与王道容有七八分的酷肖!不过鼻唇像极了慕朝游。

  慕朝游介绍说:“阿砥。这是你阿母昔日的好友,小婵阿姊。”

  王道容在一边默看着,小婵不过王家侍婢,位卑身贱,身份地位悬殊,绝当不得朝游好友,阿砥阿姊,但他一言未发,却也没拦。

  倒是小婵忙道不敢。

  多年未见,慕朝游跟小婵忙着诉说近况。小婵只说王道容与王家待她极好。只不过这一次见面她或许不能服侍她多久了。

  慕朝游问她详细。

  小婵脸色微红,忸怩了一会儿,才蚊声吐露出真相,“我年纪也不小啦——”

  她没说完全,慕朝游便恍然大悟,忍不住替她感到高兴,问道,“那人是谁?年纪多大了?家境怎么样?”

  小婵脸色红扑扑的,神采奕奕笑道,“是我表兄,长我三岁,自小一起长大,也算知根知底。”

  王道容一直耐心等她俩叙完旧,这才携妻女进入屋中。慕砥单独一间卧房,家具都是特地打制的,正合她的身高,件件精巧。

  慕砥新奇喜欢得要命,脱了鞋在屋里跑来跑去,推开窗,窗外浓阴欲滴,清风徐来,吹动室内帘帐翻飞,也吹动窗下一串精致的贝壳风铃琅琅作响,如潮水涨落般。

  慕砥将那串贝壳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王道容见她喜欢,不禁微笑,“这是东海边的贝壳。重又打磨上色过。”

  这一路行来,慕砥虽有些失落于建康的衰败,但总的来说,尚算高兴欢喜。

  慕朝游当然也注意到了王道容细微处的下的功夫巧思。留阿砥一人熟悉房间,慕朝游跟王道容联袂走出卧房。

  慕朝游走走停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多谢。”

  王道容微微一怔,似有不解:“为何说谢?”

  “小婵平安无恙,你对阿砥的好我也瞧在眼里。”

  王道容看她一眼,上前一步,摸着她头发,温言说:“朝游,阿砥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你我夫妻一体,又何须说谢呢?”

  回到建康之后,王道容少不得又要进宫面圣,拜见司徒等长辈,约见同僚。慕朝游在家中无事,便带着阿砥到处逛逛,如今战乱平息,建康各处都在重建修葺,竟也有些欣欣向荣之感。

  更何况,宫观虽被焚毁,但秦淮河的河水仍脉脉流淌不息,钟山依然巍然屹立,不因人事改变而有所变化。

  沿街的百姓们坚韧顽强更胜于野草,战事平息,秦淮列肆便又星星点点地探出头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慕朝游带着慕砥循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慢慢逛过去,令她惊喜的是,曾经熟悉的好几家店熬过了战乱仍在营业,她那间面馆甚至还侥幸存活,只是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再开业了。

  想起当初闭门歇业时的不甘,慕朝游微怅然。

  魏家酒肆早已换了新主人,此地的新主人提起原先的魏家人颇为感慨,直说这一家人好眼光,前几年便搬到南边去了,避开了何展之乱。慕朝游知道魏家人无事自然庆幸,但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为表对新主人的感激,她特地多买了几个羊肉胡饼带着。正当慕朝游一边与那新主人说话,一边等待胡饼出炉的时候。

  慕砥好奇地转动着视线,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离得不远处,人头攒动,人人围成一圈,不时传来琵琶声响与众人喝彩欢呼声。

  她之前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街景,跟慕朝游说了一声,便挤过去看热闹,仗着人小个子矮溜着缝隙,一下子便钻到了人群最中央。

  原来人群中正有个穿着红衣的乐师正在抚琴,他模样生得极美,佩戴白帢帽,面如冠玉,俊秀典雅,修净如竹,华茂春松。

  只不知为何,这乐师双眉微蹙,乌眸忧郁,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人们围挤在他身前,却不敢过分逼侵,他身前丈许仍空了出来。

  慕砥听到有人在呼喊着这乐师“谢郎”。

  “谢郎?”

  “谢郎是谁啊?”

  “谢将军啊!前些时日一直在北边抵抗胡人,如今方才回京!”

  谢郎?慕砥正好奇着,突然被身后的人给撞了一下,她人小力弱,一下子就被挤出了人群,跌倒在了那乐师面前。

  “谢郎”走错了个音,抚琴的手一顿。慕砥与他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瞧见那“谢郎”面色遽然一变,仿佛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事物。

  他迅速抱琴站起,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

  慕砥正惶惑,忽然,身后传来慕朝游的嗓音。

  “阿砥?!”

  那谢郎抓着她胳膊抓得紧紧的,慕砥有些不舒服,听到母亲的叫喊,飞快地挣开他手臂,循着声音的来源跑去,“阿母!”

  也就没注意到“谢郎”的面色在听到慕朝游嗓音后,又变了一变。

  人群离得近,慕砥又自小练剑,懂一些阴阳术法,懂事独立。因此当慕砥挤过去看热闹的时候,慕朝游并不担心。

  待热腾腾的胡饼出炉,慕朝游这才揣好了胡饼,回身去叫慕砥。

  听到她喊,慕砥飞快地朝她跑来。

  慕朝游看她裙子上一大片灰土,也就一会儿功夫不见,也不知是从哪里弄得脏兮兮的,她蹲下身,替她拍拍灰,“看完了么?看完了咱们回家吧。”

  慕砥点点头,还没开口,另一道声音却突兀地横插入母女之中。

  “朝……”那声音飘忽轻渺,又仿佛蕴含着浓浓的曲折的情谊,“你是朝游?”

  “谢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人,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如坠梦中。

  慕朝游惊讶地牵着慕砥看过去,“……谢蘅?”

  她这一句仿佛终于唤回了谢蘅的神智,谢蘅猛地回过神来,神情复杂道,“朝游……你,你没死?你何时回的京?”

  “这位……”谢蘅目光望向慕砥。

  女孩子有些警惕地牵着慕朝游看着他,她肤白眼黑,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扬,不笑时,几乎是与王道容如出一辙的冷淡。

  谢蘅一见这个仿佛跟王道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浑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一重,仿佛挨了一记重击。

  好半晌,才缓缓道,“她……她是芳之的女儿是么?”

  慕朝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故人,再见谢蘅,她心情复杂,攥紧了慕砥的手,点点头。

  “这里人多。”迎上谢蘅的视线,慕朝游主动说,“你我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详谈吧。”

  春风吹来,秦淮河波光粼粼,慕朝游与谢蘅沿河而行,任由春风脉脉拂面,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慕砥知道阿母要跟这个“谢郎”有些话要说,也不上前凑趣,懂事地避开了两个人,坐在河畔乖乖地啃自己的羊肉胡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