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回京之后,慕朝游便有预感可能会遇到从前的故人,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这样突然。
身边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与从前的稚弱相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只是一双乌黑的眼似乎更加忧悒神秘了。
慕朝游斟酌着说:“几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谢蘅沉默了半晌,说,“家母于三年前病逝。”
慕朝游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劝说,“节哀。”
谢蘅却道:“蘅这几年一直待在北边,未曾回京。只是我虽然改变许多,但娘子却未曾能等我。”
慕朝游又一怔,这才想起昔年分别之前谢蘅曾许下的承诺。
她当时其实并未记挂在心,更没想到六年不见,谢蘅看起来当真改变许多,也成长许多。
从前的谢蘅,皮肤白嫩,气质柔和优容,一看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出的贵公子,如今的他,黑了一点,眼神更深邃坚忍了一点、
“抱歉。”她觉得歉疚。
“不必道歉,朝游。”谢蘅苦笑,“你从前便未曾许诺过我什么。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若没有当日的你,何来日后发愤图强的我。”
“更何况——”谢蘅微微一顿,眼里的忧郁更深浓了一些,“如今蘅也算不得能当一面,独当大任。”
他话里有话,慕朝游问他到底发生何事,谢蘅不肯多说。他有意换了个话题,望着河畔的慕砥轻柔问,“那是你与芳之的女儿?生得当真与你二人相似,不知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慕朝游便把阿砥喊过来,“这位是你……”慕朝游顿了顿,“谢叔父,是你阿父阿母昔日好友。”
慕砥乖巧地道了声好。
“她名叫阿砥,乳名飞奴。”
谢蘅怔怔:“王砥吗……的确是个好名字。”
“不。”慕朝游说,“是慕砥。”
谢蘅一愣:“慕砥?你与芳之?”
慕朝游不太想多谈论她跟王道容的关系,摇摇头说:“阿砥是我怀胎十月所生,又是我抚养长大,自然随我姓慕。”
她说得自然而然,谢蘅脸上掠过一点惊讶,但细想又觉得也算合理,“哦、这样?这样也好。”
当初大将军南下建康,慕朝游一夜之间,如鱼入海,趁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非止是王羡误会王道容杀了慕朝游,就连谢蘅也怀疑她是为王道容所杀。
谢蘅曾经登门追问慕朝游下落不下五次。而王道容总是自顾自跪坐桌前,临案合香,神情平静,语焉不详,一副事不关己的疏淡模样。
日子一久,谢蘅便怀疑起慕朝游是不是已经惨遭了王道容的毒手。他看得出来,王道容十分爱她,但自幼相识,也令谢蘅有理由相信,王道容能做出这种事来。谁曾想慕朝游非但没死,甚至还跟王道容育有一女。
听慕朝游说完当年真相,又听闻他二人在武康重逢,谢蘅惘然若失,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来他不是仍怀揣着一个期盼,期盼慕朝游没死,期盼有朝一日还能再与她再见面。
人算不如天算,竟让王道容抢先一步与她重逢,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天意吗?
他目光不由转向慕砥。
她的鼻唇生得多像慕朝游啊。
倘若、倘若她是跟朝游的女儿就好了。
谢蘅忍不住摸了摸慕砥的头,“阿砥,砥,当真是个好名字。我是你阿父与阿母好友,叫谢蘅。”
慕砥不懂长辈之间的那点过往,仍是乖巧问好,唤声“谢叔父”。
谢蘅不住微笑,觉得心酸,正要开口再问个详细,不远处忽然传来个清淡温润的嗓音,“阿砥?子若?”
在场三人纷纷一愣。
慕朝游惊讶地抬起脸来,柳树下不知何时已伫立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王道容长身玉立,眉眼寂淡,淡缈入春风里。
见到父亲,慕砥忙惊喜地甩开谢蘅,朝王道容奔去,“阿父!”
王道容清冷的容色柔和了几许,蹲下身与她齐平,将她纳入怀中。
王道容不是进宫了吗?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找到她们母女的?慕朝游心里虽然觉得王道容出现得有点蹊跷,也按捺住犹疑,快步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王道容迎上她的视线,柔声说:“刚出宫,憋闷得难受,便来秦淮河畔走走。”
他一手抱起慕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间,又伸出手来牵慕朝游。
慕朝游略一犹豫,最终还是任由他握住了。
王道容这才携妻女走到谢蘅面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轻轻点了点头,“子若。”
他态度虽轻描淡写,但言行中的警惕与占有欲已经一览无遗。
见王道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谢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声,“芳之,好久不见。”
王道容姿态倒是漂亮,十分体面客气,风轻云淡地与他闲话家常,“我听闻淮南那边不太平。”
谢蘅:“我此番进京正为此。”
王道容定定瞧他,乌黑的眼清冷如剑新发于硎,“容听闻朝野之中不少人对你心怀不满。淮南战事毕竟错不在你,切记小心行事,若有什么容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谢蘅摇摇头说:“毕竟是我自己打了败仗,怪不得别人。该是蘅承担的,蘅自不会推却。”
慕朝游在一边听他两人你来我往,听得一头雾水。
王道容话说得妥帖,颇有些人情味,看似处处是为他着想,可谢蘅又岂能看不出他言语间那点明褒暗贬之意?
他一家三口美满相谐,自己杵在这里,除了平添尴尬,又有什么意思?谢蘅一时之间兴味索然,“抱歉,蘅还有事亟待处置,就不叨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先行一步。”
慕朝游刚想开口,王道容握她的掌心却紧了紧,慕朝游不动声色瞥了眼他颊侧。
他侧脸平淡,朝谢蘅点点头,“保重。”
目睹谢蘅转身消失在春风中,王道容这才松开了牵着慕朝游的手,柔声说,“时候不早了,朝游,阿砥,我们回家吃饭。”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过去了,王道容对上谢蘅,仍是这般警惕。她也没戳破他刚刚不让她上前道别的小心思。只在乘车回去的路上,斟酌着问,“谢蘅他身上出了什么事?我感觉他变了很多,问他他却不肯开口。”
慕砥累了,趴在王道容怀里睡着了。王道容一边轻拍女儿背心,为她娓娓道来。他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有此问,没有隐瞒。
原来,谢蘅这几年出任义阳太守,也算年少有为,治军有方。但何展起兵叛乱,豫州刺史与何展勾结,胡人于是见机南下,大肆进犯掳掠淮南诸郡县,豫州刺史大败而逃,寿春沦陷。
寿春“控扼淮颍,襟带江沱,为西北之要枢,东南之屏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胡人攻克寿春之后,顺淮水上下,即可往西进逼义阳,谢蘅不敌,在胡人进犯之下节节败退。
“他此番回京,只怕要被治罪。”王道容淡淡作结。
慕朝游:“这不是他的错。”
王道容:“这的确不是他的错。”
慕朝游迟疑,“以你看,谢蘅会被治什么罪?”
王道容摇摇头,“这容说不准。”
毕竟之前也曾有过感情,慕朝游愣了一愣,她同情谢蘅的遭遇,但这种程度上的家国大事非她一人之力所能更改,不由皱起眉,神情有几分郁闷。
倒是王道容细细瞧她一眼,似乎窥破她心中所想,主动出言安抚说:“不过我与子若自幼相识,情谊一场。尚不知陛下要如何定夺,不过容自会尽力替他周旋。”
言谈前,马车已到府门,慕砥也从王道容怀里醒来,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到了吗?”
慕朝游忙收敛心神,从王道容怀里将慕砥接过来,“嗯,今天玩累了,回屋再睡吧,晚饭阿母再叫你。”
仆役们纷纷围上来解马,慕朝游带着阿砥先下了车。
王道容静静望着母女二人的身影,却未着急有所动作。
入了夜,是慕朝游,王道容带着阿砥一起睡的。
一家人难得同床共枕,王道容揽着慕朝游,慕朝游抱着阿砥。逛了一天,慕朝游与阿砥已然累极,沉沉地睡了过去。王道容微微低下头,薄薄的唇瓣便擦过慕朝游乌黑的发顶,他手臂紧紧环住她,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回想这数月以来,竟恍若做梦一般。
先是天可怜见,让他与小怪物重逢,惊觉小怪物没死,朝游竟为他诞下一女。
女儿又乖巧懂事,父女之间甫一见面便极为投缘。之后虽历经疫病之险,但总算苦尽甘来。
他知晓慕朝游看重小怪物,这数月以来未尝不抱着投其所好的目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对阿砥的心意是弄虚作假。
而慕朝游终于也愿意为了小怪物尝试接纳他。
王道容不禁又回想起白日里见到谢蘅的那一幕,他弯腰抚摸阿砥发顶——他心中不虞。这是他的小怪物!他的朝游!他们一家三口,又岂容他人来破坏?
深夜,王道容静静凝视妻女的睡颜,指尖淡淡掠过慕朝游额角乱发,心里情感几乎满溢而出。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一家团圆,这本是他一生不可奢求,却上天垂怜,难得梦境化为现实。
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不利的因素再来破坏他们一家人的幸福。
第二日,王道容上疏弹劾谢蘅兵败之罪,朝野震惊。
第133章
王道容在奏疏中, 一项项,详细列举出谢蘅诸多罪状,指责谢蘅身为义阳太守, 在寿春沦陷时未能及时反应, 致使胡人进犯义阳,侵逼南廷的西大门, 掳杀百姓无算,恳请杀谢蘅以谢罪天下。
说这话时, 王道容眉淡目清,有条不紊, 不疾不徐,全然秉公执法, 为天下计的姿态。
朝野都错愕。
谢蘅神情倒还算镇定,越过满朝文武的视线望向王道容, 王道容却恍若未觉, 默默行了一礼, 退回队列之中。
虽然王道容据理力争, 要诛杀谢蘅, 但南廷上下都以为谢蘅受豫州刺史牵连, 兵败尚不致死,经过讨论商议之后,还选择暂将谢蘅削职处置。
放眼望去,朝堂之上最震惊错愕之人当属刘俭无疑。这些年来,刘氏把握朝政, 刘俭一直在中枢为官, 也算安稳。
国家动乱,他们几人几年没见, 刘俭实在想不通,王道容和谢蘅之间是什么时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
下了朝,他去追问王道容跟谢蘅。
谢蘅不肯多谈。
王道容态度冷淡,语焉不详:“你我三人素来交好,容不想杀他,只望你转告他,勿要再将眼睛盯到别人的锅里去。”
锅里?什么锅里?是争权?但王道容跟谢蘅争个什么权。
刘俭想了整两日都没想明白,直到第三日才听说了慕朝游的消息,这下,他彻底恍然大悟了。
王道容下了朝,心中尤不能安稳。
他想杀谢蘅,却又不想杀他,或者说不愿亲自动手杀他,否则他大可以派人暗杀他,而不必采取弹劾的方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交往下来又岂能真没有一丝真情?
上疏之前,王道容心里便清楚皇帝恐怕不会采纳他的建议,将他削职贬离京城,也在他预料之内。
不过,他仍不能放心。只要谢蘅还在建康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