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语罢,年轻的帝王连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明霞宫。
在外头随行的内侍本以为好事既成,打算留守一夜,正闭眼默声打盹,忽闻殿门轰然打开。
内侍叹了一声。皇帝自执政以来,文治武功,勤于政事,后宫有如空置一般,何时见过他这般屈尊亲临妃嫔居所,兴致而来,却大怒而归。
明霞宫里的这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内侍回望沉夜中荒芜冷寂的宫殿,摇摇头,转身跟上了大步离去的皇帝。
朝露见人走了,轻舒一口气。
今夜,她是头一回拒绝李曜,失了君心,也许自此下半辈子没了倚仗,甚至带来灾祸。
可她的内心却无比顺畅。
翌日,送入明霞宫的饭食一如从前般精致,可送饭的宫女却将汤水浇到了洛朝露的手臂上,踢翻了菜盘,一并啐了她一口道:
“通敌妖妃,死有余辜!”
没了帝宠的姝妃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再后来,精致的菜肴继续往明霞宫送,可她的气息却渐渐有进无出。
直到一个眼生的小宫女入夜偷偷来找她,给她塞了一块玫瑰馅的馕饼。
朝露蓬头垢面,狼吞虎咽,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那小宫女,问道:
“国师大人,可有来过?”
小宫女一愣,回道:
“娘娘,国师大人随军出征,已月余不在京城。”
朝露独坐暗中,一仰头,目光透过一扇沉沉的雕花木窗,望向了夜空中的满天星辰。
她听那个人说过,北斗勺柄的末端那一颗明亮的“摇光”星。星光所照之处,是她遥远的故乡和亲人。
她撕去身上一缕衣裙的绢帛,咬破指腹,以指血为书,交予小宫女道:
“烦请替我交给国师大人。”
李曜那夜离去前的警告,她日夜难安。她的夫君,要杀她的三哥。
朝露深知,李曜若是动了杀心,不会再放手。
她心念成灰,在这宫中是生是死已无关紧要。但为了三哥,她只有搏一搏。
……
数日后,明霞宫的禁闭得解。
从诏狱放出来的侍女们喜极而泣,推门而入,见到困在里面的主子洛朝露。一并告之她国师大人已查出泄露军机的始作俑者,证实她确实是被冤枉的。
传闻,国师远在边关,似是早有预料,在一夕之间,以雷霆之势逮捕数十名西征归朝的武将,且一并连坐数百人。以通敌卖国之罪,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诏狱行刑处,地上血流成河,三日未干。
泄露军机的叛将中,有几人为皇后母族。由是,宫中传言,皇后借此陷害姝妃通敌。
李曜却未有再追究。
因为,李曜是将计就计,借此机会肃清了军中心思不定的世家旧党,拔除异己,还顺便插入了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得力亲信,兵权尽收,渔翁得利。没必要再与外戚撕破脸。
如此一石二鸟的布局,算无遗策,可谓妙极。
对于用作此计障眼法的洛朝露,李曜身边的内侍亲至明霞宫传下圣谕,并赐下江南绫布百匹,东珠一对,以示安抚。
可洛朝露却觉毛骨悚然。
李曜既知她无辜,那夜相见时咄咄逼人,仍是借三哥之名多番试探于她,实乃诛心。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她心中寒凉,仍是平静地携宫人跪地领旨,叩谢君恩。
那宣旨的内侍笑眯眯地轻声对她道:
“陛下正在勤政殿,这会儿,该忙完了。”
如此敞亮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
内侍也是好意提醒。她哪怕再不愿,也不该拂了这位宫中大总管的面儿。于是,她略微梳妆,便前去勤政殿向君王谢恩。
御花园中,朝露就见到一条偏僻长廊的尽头,立着一道玉白色的人影。
在赤红的宫墙作背景,四周空无一人。一树梨花雨纷纷扬扬,宛若一场声势浩大的落雪。
僧人立在落雪中,一身袈裟亦是清冽的白。他听到脚步声,缓缓侧身望向她。
朝露一时不知他是恰巧路过,还是在她面圣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她朝他盈盈一拜,柔声道:
“多谢法师还我清白。”
“不必。” 他并未回视她,只淡淡道,“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臣不过秉公执法。”
朝露轻描淡写道:
“法师此战逼退北匈,功勋卓著,只可惜右贤王逃脱,法师可是少了一件大功。”
“飞鸟尽,良弓藏。”他面色淡然,默声念出一句古语来,又道,“娘娘的汉文,已有长进。”
“是法师教得好。”朝露勾唇一笑。
那夜,她的血书上写了这六个字交给小宫女,意在逼迫国师放她三哥一条生路。
史书上说,敌国破,谋臣亡。国师在朝中势大,李曜身为帝王不会不忌惮。
若是北匈尽灭,一把好刀再无用武之地,他的退路,便不在他掌握之中。
他放了洛枭,是纵虎归山,亦是为自己续命。
这个道理,浅薄如她都明白,他又岂会不知。
这一劫,他替她平反,暗自救她,不仅雪中送炭,也从未像李曜那般怀疑过她。
她却终是算计到了他的身上。
朝露不由望向眼前身姿挺拔的僧人。
数月未见,他的下颚清瘦不少,唯有凶厉的面疤犹在,眉眼不改的锋利。
宽大的袈裟尽数掩住了他的右臂,微风吹起袍袖,却隐隐可见腕间雪白的绷带还在溢血。
“法师,你的手?”她问道。
“无碍。”他拂手垂袖,将伤臂掩去。
见他张弛有度,声色冷淡,朝露倏然笑了笑,凑近他一步,翩跹的裙裾拂过他的袈裟,问道:
“法师,你帮我三哥,只是因为要固权么?”
僧人回身,微微偏过头来,沉静而幽远的黑眸映出她明媚的倒影。
他沉默良久,清朗的声音没入落花中:
“是因为一位故人。”
朝露微微一怔,恍惚看到他冷漠的眸中隐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她未来得及再细问,那道玉白身姿已然飘远。
后来她才知道,国师臂上之伤,乃是北匈利箭所致。他此战得胜后,继续深入腹地追击敌军,却无功而返,且身负重伤。
因为李曜下了一道密令,勒令他作为谋臣和武将邹云派兵追杀逃亡的洛枭,必要取其首级。
一直以来,李曜不仅对北匈人恨之入骨,亦将有一半北匈血统的洛枭视作心腹大患。
……
今生,峡口的风凛冽如刀刻,一寸一寸将她最后残存的希冀迎面浇灭了。
无论如何,这一世,李曜对北匈、对洛枭的杀心不会减。他才不会那么好心将她三哥的消息告之她,只会杀之而后快。
如此思定后,洛朝露转过身,面对李曜,她的神色异常的平静。
俄而,她径直走了过去。
李曜见她朝自己走来,薄唇难以抑制地微微勾起。
下一瞬,朝露猛地一俯身,快步上前捞起尸体上一把散落在地的弓箭,飞速张弓搭箭,瞄准了正中的李曜。
眼见着男人的神色从志在必得渐渐转为怔忪,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错愕。
她的手指一松,一支飞箭离弦而去。
银光撕裂了今生的夜空,轨迹与前世雪夜刺中她的那一支仿佛能重合在一道。
前世一箭之仇,她没有忘。她要杀她之人血债血偿。
一箭既出,朝露审时度势,未作停留,干净利落地抛下弓箭,往身后等了她许久的男人跑去。
她一下子扑进他宽大的袈裟之中,贪婪地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檀香。
“为何以身犯险?”他的声音如水潺潺,温柔地传至耳中。
她扬起脸,仰望着他,逼着自己大滴大滴地落泪,扯动着他的袍袖,哽咽道:
“襄哥哥,就是这些梁人,他们放火烧山,我三哥被他们害死了……”
洛襄没有说话,伸出了手,指尖还未覆上了她的面靥,便收拢在袖中,最后只用袖口轻轻拂去她面上混着血渍的泪痕。
雨已停歇了,大风扬起沙尘,天色依旧昏沉黑暗。
李曜被眼疾手快的亲卫扑倒在泥地,飞箭如流,在他身侧遽然而过。
射箭之人箭术之准,发力之狠,哪怕只擦着他的大臂,那伤口已深深划破皮肉。
再抬头,少女翩然的身姿向斜坡上那道玉白之色奔去,最后与那道身影交融在一起。
她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仿佛对那个人,她是求之不得。
而方才她假意流露的脉脉温情,是对他的戏弄,亦是对他的报复。
李曜一把掀开保护他的亲卫,正要起身穷追,忽闻耳边一阵轰鸣。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看到的竟是数千僧兵空弦发箭示警,一时间铺天盖地,竟如雷声隆隆,潮涌滚滚,震天动地,生生将他的军队逼退了近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