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非小妖
此时没有公历一说, 虽然存在元旦的叫法, 但元旦就是指正月初一。
现在是十二月下旬。新皇是个勤勉的,只打算在除夕前三天封印,然后转过年来正月初七就开笔。这意味着在新朝官场上, 皇帝及重要大臣的新年假期只有十天。
不过, 假期虽然只有十天,但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过了十二月上旬, 就算各地发生了一些较为严重的大事, 臣子们也不会往上报,努力营造出一种祥和无事的盛世场面。就算有些事不太容易往后拖, 也要勉力往后拖,好歹把整个正月都拖过去。
史书上记载过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说是某朝有个妃子死在了十二月底。按说妃子下葬需要排场吧?但是一讲排场呢,就会惊动皇上皇后这样的贵人,给贵人平添多少晦气。而要是把葬礼拖到正月后呢,就算冬天有冰,停尸一个多月也不好看。最后就趁着夜色把尸体抬出宫去,匆匆忙忙葬了。等到正月过后,大家才知道死人了。
可见就算“奋斗”成妃子了,如果不懂事的没挑个好时候死,最后也无甚体面。
这是新朝成立后的第一个年,文官们非常默契想要营造天下太平的局面,武勋们对此倒是不敏感。毕竟武勋中多泥腿子,泥腿子读过几本史书?根本不懂这种绕来绕去的拍皇上马屁的方式。再说他们当年跟着皇上打仗时,哪有过节停战的概念啊?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家和木家闹了起来,且两家越闹越大。
真的,文官集体从没有像这样一刻嫌弃木家,连带着被闹的陈家也不待见。要是陈家全然无辜,那可能还好。偏偏他们不无辜啊,他们把外孙女送出去做妾了啊!
世人哪里知道木家心里苦呢?
要不是头上悬着一把“妄图光复前朝”的大刀,木家也不想闹啊。他们怕不抓紧讨得皇上欢心,木家就彻底完了!这一闹,就像是赌徒认为自己马上要赢时的大狂欢。
在木家闹上陈家后没几天,随着两家越闹越厉害,竟有御史上书,对着木陈两家各打五十大板,说他们这样当街闹事有悖公序良俗,提议把这两家都赶出京城去。都知道御史们上奏时喜欢把严重性夸大,但这个御史提议要把两家都赶出去哎,相当于彻底断了两家人前程。要不是文官们真的很嫌弃他们了,御史不会把话说这么绝。
消息传到安信侯府时,荣喜堂内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年礼。
万商总揽。云夫人穿一身道袍,一直推说自己不管事,但因为万商是真有事请教她,于是担了“退休老干部办公室主任”的头衔,会两只手左右开工打算盘的金姨娘负责核算成本,木蕾心细就领了核对的工作。乌嬷嬷高级秘书的地位自然无人撼动。
哦,说句题外话,金姨娘大名宝珠。太夫人都喊木姨娘蕾儿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金宝珠这名字又是宝又是珠的,可见她在娘家颇受宠爱。和木蕾不一样的是,金宝珠能成为先侯爷的姨娘,这正是她娘家人疼爱她的缘故。哪怕是没有脱离这个时代背景的“疼爱”,那也确确实实是疼爱,因为几乎无人能做到跳出时代去看待问题。
人的出身不同,价值观就不同。商户人家在乱世里要是没有靠山,那就如小儿抱金于市。金姨娘的父兄再有本事,他们的本事也只是长在做生意,而不是打仗。他们得想办法把全家人的命都保住了,再去谋划其他。金家在众多的靠山中选择了先侯爷,至少从金宝珠的角度来说,给先侯爷做妾比给其他武勋做妾,日子要好过许多。
万商安排的年礼主要分为三大类。
一类是员工礼,就是新年期间发给所有为府里工作的人的年礼,包括婢女、嬷嬷、小厮、内内外外的管事以及外头铺子里的掌柜等等。还有一些附庸来的商户等。
一类是武勋之间的礼节往来,这个主要由乌嬷嬷负责,谁家按照常例送礼,谁家要添上一笔,没人比乌嬷嬷更清楚了。想要维系住老关系,这个礼就得好好地送。
最后一类也是最为万商看重的一份则是给“退休老干部”的礼。正是因为看出了万商的重视,所以云夫人不得不撸起袖子参与进来。她早先当了那么多年的家,对着先侯爷的事情了解得比较多,知道怎么按照万商的标准去提供“退休老干部”的人选。
比如说先侯爷当年有个亲兵,曾在战场上帮先侯爷挡过刀,现在这个亲兵已经退了,在外城置办了宅子当富家翁,他儿子去了京郊大营里任职,估摸还是个小兵。
万商说,既然救过先侯爷,挡刀者忠义啊,一定要给这个老亲兵送礼。
又有一个老婆子,不知怎么沦为流民的,只知道儿子被前朝官吏打死了,只剩一个女儿在身边。打仗时,她带着女儿没日没夜地纳鞋底,都捐给了边城军。她女儿后来嫁给了一个没品级的小武官,女婿愿意奉养她,她就跟着女儿女婿一家子住着。
万商说,这老太太是为军队奉献过的,既然过年了就得去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还有一个做牛羊生意的商人,当年帮先侯爷偷运过两匹好种马。这个商人如今在西北老家,应当还继续做着牛马生意,钱财方面估计不缺,但商人地位总是不高。
万商说,派人去送礼!到了当地记得找个锣鼓队,风风光光地把礼送去!
云夫人一边回忆,一边怕自己有遗漏的,还把外院一位姓牛的老管事找了来。牛管事年纪不算小了,是先侯爷心腹,如今说是在前院总揽,其实不怎么管事,只充当个定海的神针。按照万商的标准,虽然牛管事没退休,但显然也有资格拿退休老干部礼。但因为需要找他核对名单,他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惊喜感是没有了。
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的,工作量真是不小。
万商本来还想一鼓作气查外头铺子里的账呢,但年前这么多事,只能看一下总账,更细致的查账工作不得不往后推,估计要出了正月,才能彻彻底底地查上一遍。
荣喜堂内,大家正忙得不可开交,然后外头传消息来说木家陈家被御史告了。
木蕾立刻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万商。
万商连忙摆手:“别看我,我没那么大本事去使唤御史。”
万商最多就是一个推手。她就像是一只猫咪,趁人不备把水杯推地上了,推完后马上若无其事地收回爪子,接下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其实都不在她控制范围内了。
甚至万商安排人去打探消息时,都不敢打探得太细,把握一个“因关心家里的姨娘,所以注意了一下木陈两家的近况”的度,不会给皇上一种她要插手正事的感觉。
万商也不需要凡事在握。反正对于她来说,木蕾亲娘已经被接出陈府,而陈府对木蕾所谓的养育之恩被木家那么一闹也不复存在——送小姐去做妾,哪来的恩情,仇恨还差不多!过继事宜也进展顺利。所以那两家无论什么下场,万商都可以接受。
结果,这天下午又有人急急忙忙地送了消息过来。
早朝御史那一折子完全就是开胃菜,在这道开胃菜之后,又有户部数个官员联合上书,说木家强迫族女守寡,这是误国殃民之行为,让皇上下令叫木家族女改嫁。
万商说:“难道是皇上出手了?”
云夫人也好,金宝珠、木蕾也罢,其实都不习惯用提到隔壁老王这样自然的语气提到皇上。按她们的见识来说,既然是户部的官员联合出手,又提供了这么多详实的数据以证明强制守寡确实祸国殃民,那这事的背后除了皇上,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于是大家围在万商身边,一个个真情实感地夸起了皇上。
殊不知,这事还真就和皇上没什么关系。
哪怕皇上心里确实计划着要办这个事,但皇上慢了一步。这事先被别人办了!
“世家出手了。”皇上的表情晦涩难辨。
皇后有些不明白:“世家安排人告了木家,说木家强制守寡、此罪当诛?”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皇后都觉得荒谬。世家……就那些世家,竟然抨击别人强制守寡?
第43章
皇上正在皇后宫中生闷气。这是难得一见的。因为皇上这个人很少把外头的脾气带到后宅里来。但陈家木家事件起始就是万商给皇后上的折子, 皇后已经非常自然地参与进来了,于是皇上这一生气,又不好找别人说话, 下意识就跑皇后这里来了。
皇后是真的想不明白。
世家竟然推了几个户部的官员出来, 抨击木家强制族女守寡?
可是近一两百年来,推崇三从四德, 赞扬从一而终的,不就是世家吗?所以世家不该是提倡全天下的女人在丧夫后都静心守寡的吗?还是说世家打算复兴古礼了?其实最初的世家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据皇后所知, 前朝那时候世家还有寡妇再嫁呢。
把史书往前翻,最初的世家真担得起“君子之风”四字。但在千年之后,如今的世家只学了先祖的皮, 根本没有学到先祖的骨。这也就罢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学了皮,然后心虚不已, 他们心虚着心虚着就把仅有的这点“皮”弄出了更多花样。
好似花样多了, 世家就依然是世间礼法的权威。
似乎是从前朝中后期开始, 世家就喜欢说闺训如何如何,又说女德如何如何。闺训是未出嫁女子需要严守的一套准则。女德则更多是针对已经出嫁的女子。世家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守了闺训和女德的女人, 才是符合礼法的, 才能被当做典范的。
结果世家现在却在抨击木家强制族女守寡?
皇后真的想不明白啊!
却见皇上脸色铁青:“因为世家根本没有把平民百姓看作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皇后瞠目。
世家视闺训和女德为一种“礼法”,而礼法只有上等人才配得上拥有。平民百姓很显然是下一等的人,没资格去了解闺训与女德。世家自诩高高在上的嘴脸可见一斑。
如果世家的这种心态被万商知道了, 她肯定要吐槽, 这不就是某国种姓制度的既视感吗?虽说应该尊重各国文化差异,但万商都换时空了, 吐槽一下不犯法吧?哪怕万商不认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她也不能容忍世家这种越来越畸形的风范传承下去。
万商曾在各个视频号上看到的讯息,按某国现代隐形的种姓制度,高种姓男子娶了低种姓女子,女子的家族就可以跟着升到高种姓。所以很多低种姓家族为了跨越阶级,会付出巨额的嫁妆把女儿嫁给高种姓。而为了不断赚取嫁妆,高种姓婚后会把这个妻子杀害,然后继续娶下一个。索奁焚妻这个词就是用很多女人的命造出来的。女人死了,实现阶级跨越的娘家人不会站出来控告丈夫,而丈夫自然不会受到惩罚。
皇上说:“世家根本不在乎平民百姓中有没有强制守寡。他们只是想找个理由彻底搞死木家而已。从守寡一事入手,一是因为木家最大的问题确实就在这,二是因为世家也猜得到新朝初立,朕定然要大力发展人口,所以朕绝不容许民间强制守寡。”
世家或许还以为他们是在贴心地为皇上排忧解难呢。
而平民不守寡,关我们世家什么事?
现在联合抨击木家的官员背后确实是世家,但是照这么发展下去,当民间真没多少强制守寡了,那时候世家又要站出来说,礼不下庶人,平民果然不懂礼义廉耻。
再之后,农耕社会的文明本就是自上而下的,只要是上位者推崇的,那么最终还是会影响下位者。到最后民间还是会回归到“强制女人守寡”这唯一的一条路上来。
除非让世家成为不了“上位者”。
皇后咬了咬嘴唇,把即将跳上舌尖的一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起代表她去参加了定南伯夫人新办宴会的阿春,阿春回来了讲了一个黑兔子和白兔子的故事。
定南伯夫人从这个故事里领悟到很多东西,比如对夫权的反抗,但在宴会上,她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她把矛盾集中在世家和武勋之间。要是一下子就进展到反抗夫权,那么就算大家同为武勋的妻子,有着相似的经历,也几乎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但就算只把冲突定在世家和武勋之间,这个故事还是足够震撼人心。
反正皇后在听了阿春的回复后,心里就有些后悔,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该出宫一趟,她应该坐在现场,认认真真地听这个故事,然后观察众人的反应。真正和黑兔子不死不休的,其实还不是那些武勋,而是她这个皇后啊!以及她生下来的三男二女。
黑兔子……白兔子……
皇后闭了闭眼,叫脑子里的黑兔子白兔子散去。她心说,今日皇上能与我抱怨世家,这显然是因为安信侯太夫人的那封折子……安信侯府太夫人果然是我的福星。
皇上并未发现皇后的失神,还在兀自发泄自己的不满:“户部那些官员……一个个显然都不知道正端着谁的碗!”世家在文臣中的能量果然还是太大了,从户部官员站出来到接下来的每一步,他们都已经把路铺好了。只要皇上是真心想要发展人口,只要皇上打算彻底遏制民间强制女人守寡的风气,那么皇上就得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当然,皇上也可以不遂世家的意。
但皇上会这么做吗?
皇后慢慢站直了身体。她端正面容,又整理了衣服的下摆。
她说:“我想起安信侯太夫人说过的话了。她在顺天府门口说,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乡野村妇,哪怕三个月后的今天她成了侯夫人,这也不会改变她的为人。所以臣妾要在这里替天下万民感谢皇上。二十年前,您是因为前朝皇室昏庸无道、不拿天下百姓当人看而站出来的。二十年后,您成为了皇上,却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百姓。”
说着,皇后无比庄重地跪下,对着皇上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皇上的眼眶立刻就湿了。皇后刚跪下时,他下意识去扶。但他迅速意识到了什么,这不是妻子以皇后身份行的礼,是她代表天下万民行的礼。她要把这个礼行全。
皇上觉得皇后懂他,因为他确实不曾动摇过。百姓很卑弱,有时候只是折子上的几个数字而已。但百姓不该卑弱,他们不能是被放在棋盘上去随意牺牲掉的棋子。
而皇后越是懂他,越是显得世家嚣张。
皇上连忙把皇后扶起来。他道:“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彻底断了民间慢慢形成的强制守寡的风气。哪怕这次不得不顺了世家的意,也得这么做。那些文臣还是很能办事的,递上来的折子都不用改,直接批个行就发下去,这事就能落实好了。”
别以为消除强制守寡的风气很容易。正所谓阳奉阴违,朝廷确实颁布了旨意,但民间会不会照做,或者会不会照做之后又矫枉过正……这里头隐藏着诸多的难题。文臣们递上的折子,几乎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尽可能避免一切会出现的状况。
这就是文臣们的厉害之处。
偏偏不少文臣背后站着各大世家!
被皇后这么一哄,皇上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对阴谋诡计的敏锐洞察能力又回归了他的脑子。其实世家根本不在意平民百姓们是不是会强制守寡,他们的眼睛根本不会往下看。那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急哄哄跳出来对付木家呢?难道是为了保住陈家?可说得难听些,陈家不过是世家养得一条狗。狗不好用,再重新养上一条就是了……
这个木家……
难道说木家捏着陈家的把柄?甚至这个把柄还关乎陈家背后的世家?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朝堂都在为遏制民间强制守寡一事忙碌,大家都想把在封印之前把这事彻底了结了。再加上木家本来就没人在朝为官,哪怕有些姻亲的交情,可明摆着各方势力都想搞木家,姻亲也不会帮他们说话。木家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哪怕朝臣扣帽子时比较小心,不会真把妄图光复前朝这种帽子拿出来,但他们比万商更有经验,不过几日木家就成为了恶人中的恶人,木家嫡系全员被赶出了京城。
哦,据说木家嫡系还三代不能为官了。
一般说来,嫡系三代不能为官,要是嫡系能容得下旁系出头,那也没关系,旁系当了官,家族还能爬起来。但要是遇到嫡系不能容旁系出头的,哪怕旁系生出了一个聪明的孩子,但读书需要钱吧,需要好先生吧,嫡系不仅不帮忙,反而各种暗算,那么这个孩子再聪明也不可能读出成绩。木家恰恰是后一种,所以木家整个儿完了。
但是,就在木家被彻底赶出京城的那一天,木家现任家主的三儿子,一个名叫木丛的,竟然在疯马的蹄子下救了苟大太监。木丛自己摔断了腿。苟太监非常感动。
很快,万商这边接到了消息。
木蕾她娘打算过继的嗣子被迫改人了,从偏远族人改成了木丛。
万商:“???”
这种感觉真是日了狗。
马上要过年了,皇后也会在年前代表宫中给各家送年礼。考虑到内库空虚,年礼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给文臣的就是皇上的亲笔御书,给武勋的就是皇上的一些旧物,比如打天下时用过的一把旧匕首,曾经穿过的一件九成新旧衣(不是龙袍)。
收到礼物的武勋各个感激涕零,都觉得皇上还拿自己当自己人看。
安信侯府这边,礼物倒是没什么出格的,和别家差不多。
重点是代表宫里前来送礼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