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非小妖
万商说:“都找地方躺吧,咱们今天正好一边弄脸、一边聊天。”
云夫人笑着说:“好,那我躺这张椅子,谁和我头对头?”
“我吧!”万商说。
然后詹花花和万喜乐母女头对头。金宝珠想去找玉姨娘,玉姨娘却一个人躲到最后去了。金宝珠就和木蕾头对头。芳姑娘和酒姑娘平日里报团取暖,其实她们和玉姨娘相处得挺好,玉姨娘总是尽力照顾她们,但看玉姨娘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们又不敢在万商面前使劲招呼玉姨娘,于是就她们俩头对头了。玉姨娘就和乌嬷嬷头对头。
椅子间隔不远,无论谁说一句话,其他人都能清楚听见。
云夫人知道她和万商不说话,别人估计不会主动开口,就对万商说:“就您在庄子上弄的那个传授技艺的学堂,我这两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热乎乎的脸巾敷上额头,云夫人嘶了一声才继续说:“我小时候,有一个卖梨的老奶奶,我那会儿每年都盼着她挎着篮子上街来,因为她的梨特别好吃。那梨都是她自家后院树上结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伺弄的,那梨硬是比别人的甜,汁水也更丰富。如果只是地好水好,那她邻居家也种梨树,听说味道就不如她好。这算是技艺吗?”
“算!当然算了!”万商脸上也被敷上了热巾子。
她想到有阵子因为总在网上看袁爷爷的新闻,后来手机自动推送了西瓜之母吴奶奶。据说培育一个新品种需要八到十年,吴奶奶在田间整整工作了六十二年,直到七十岁还在和时间赛跑,只为培育出更多更好的瓜种。她让全国人实现了吃瓜自由。
发自内心地感恩吴奶奶!
虽然以现在的科学技术,云夫人口中那位很会种梨子的老奶奶没法从基因、分子层面去培育新梨种,但只要成功把原本的梨种得更可口,这当然也是一种技术了。
万商道:“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看我说的是不是有点道理。”
大家便认真听着。
“既然这位老奶奶能把梨种得格外香甜,那如果我是当地的县令,我就去请她出山,让她指导全县百姓一起种梨。因为梨这个东西,似乎更适合被种在山上,根本不会占用耕地,所以推广种梨不会让粮食减产。而如果怕推广种梨会耽误种地,那我只找二三十来岁的妇人来种梨,不找那些需要每日下地的男人,这不会有问题了吧?”
“然后呢?”云夫人问。
大家听得越发认真了。太夫人真有意思啊,一上来竟然先假设自己当了官。
除了太夫人,谁能想出这种假设啊!
万商说:“然后我就开始造势,或是给当地编一个传说,说什么当年仙女在这里落脚,见这里的女人勤劳,就传授了仙人种梨之法,或者还有别的故事,最好能编得更传奇一些,更能勾起别人的好奇心……然后想方设法地把故事传播出去。等到了梨子成熟的季节,我就找一些喜欢写诗的文人来县里,开一个赏梨大会……”
金宝珠忍不住说:“梨的名声一旦传出去,商人们自发就来了。”
“对啊!”万商肯定了金宝珠的话,“既然在老奶奶的指导下,这种梨确实比一般的梨好吃,那我就使劲吹,商人也跟着使劲吹。等梨赚到钱,就用钱去改善民生。”
云夫人忍不住感慨:“太夫人您就该去当官!”
多少当官的都是糊涂蛋子。太夫人和他们一比,简直就是青天大老爷了。
万商笑道:“我这都是纸上谈兵啦,就像戏文里的那个将军,嘴上说得好,真打仗了不一定行。说不得我当官的地方有大宗族,我干不过他们。说不得我头上的知府很难搞,逼着我一起贪污受贿。也说不得当地交通有问题,最后梨都烂在地里……”
“有困难就一样一样解决,我还是觉得您比很多官员都要好。”云夫人说。
金宝珠和木蕾也参与进来,她们开始就万商刚刚提出的那些困难,商量起了解决的办法。宗族势大,那就想办法分化他们。上官有问题,那就想办法找到他的政敌。交通有问题,那就想办法修路,可是衙门里没有钱,那能不能找商人谈判呢……
万商虽然自己提出了难题,但心里也有一点点解题思路。看云夫人、金宝珠和木蕾说得热火朝天,她也忍不住参与了进去。大家就这样一起玩起了县官模拟游戏。
玉姨娘全程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听着。
她听得越来越专注。
越来越专注。
第61章
芳姑娘和酒姑娘很快就体会到了美容聊天的好处。
因为大家都躺在那里, 脸上不断地被敷上东西,所以就算她们俩一句话不说,也不显得突兀。而如果是正常的茶话会, 大家衣着整齐地坐在那里, 她们俩肯定是陪坐末席,就得时刻注意着察言观色, 争取在恰当的时候说出一两句恰到好处的恭维。
偏她们知道自己的斤两。
因为是家养的舞伎,她们从记事起,生活中就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练舞。从基本功开始,要练下腰,练劈叉, 练头顶一碗水走路、碗里的水不能有一滴漏出来。
哦, 教习故意把顶碗的训练放在秋天,谁要是从秋天练到冬天, 还不能练出教习想要的效果, 那么大冬天一碗水从头顶掉下把自己淋个透湿, 也就只能自己受着。
那时有个小姑娘,铺盖在芳姑娘隔壁。她就是冬天里淋了好几碗水,教习为要让她吃教训, 不准她去换衣服, 后来就发热被挪出了屋子……再后来就听说人没了。
芳姑娘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从那以后,无论练什么,她都咬牙练到最好。
她不想死。
等芳姑娘长到十四岁, 除了练舞, 主家又给她们安排了一个新教习,专门教她们如何取悦男人, 眼眸要怎么转动,声音要怎么拿捏,低下头时要怎么才能显得楚楚可怜。不过教习不许她们腰肢乱晃。教习说,那样太艳俗,而艳俗就会显得廉价了。
这么着被养大,芳姑娘不会女红,没有厨艺,不懂管家算账,哪怕张嘴能念几首花团锦簇、可能应景的诗,但全赖死记硬背,其实根本不认识几个字。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她擅长察言观色,又如何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一两句恰到好处的恭维呢?
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自己很浅薄。
如果恭维的对象是男人,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女人,这样的浅薄仿佛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说不得反而激起他们的怜爱,就像是怜爱那些懵懂无知的猫猫狗狗一样。
而当恭维的对象换作女人……唉,只盼女主人能大度宽容些,拿她们的浅薄当个笑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被笑话是习以为常的,她们甚至不会因此自惭形秽了。
此时,太夫人与其他人聊县官如何当,芳姑娘和酒姑娘都是听不懂的。但一边美容一边聊天的模式,让她们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懂,不用在他人的注视中不懂装懂,不用对上太夫人的视线,然后哪怕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却硬要憋一句出来。
她们只需要安静听着,这就可以了。
玉姨娘也在安静地听着。她此时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震撼的。
为什么太夫人可以坦然地说出“如果我是当地的县令”这样的话来?
是,也许街头巷子里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嬷看到了不法事,也会说一句“如果我是当官的,我就把这些人全都拉走砍头”。但这种假设其实很“虚”,是属于那种“我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当官,我就只是这么说说而已”的程度,透着一股其实她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愤懑。
太夫人并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也是在做假设,但她的假设却非常具体,就好像她真有可能成为一个县令,就好像她成为一个县令后真能把地方治理好,就好像她不会被世俗规矩限制住。
玉姨娘相信就连很多死读书的穷秀才,他们都不一定能有太夫人的这份自信。
那太夫人为何这么自信?
“是因为逃灾的时候,家里没有了主事的男人,所以女人拿事拿习惯了。”玉姨娘在心里说,“当女人拿事拿习惯了,她就知道其实男人也没什么厉害的,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一样能做,甚至做得比他们还要好。可见,一个家里没有男人会更好。”
玉姨娘又想:“没了男人指手画脚,女人就立起来了。女人立起来了,制定规矩的就变成了女人。如果先侯爷还活着,太夫人如何能把我们这些人叫过来,然后妻妾不分地躺这里美容呢?”
玉姨娘其实并不讨厌先侯爷。
比起她接触过的大多数男人,先侯爷至少不是道貌岸然的那类人。而且她如今栖身的安信侯府到底还是先侯爷拼了命挣来的家业。她在乱世里也得了先侯爷庇佑。
但此时听着太夫人与其他人的侃侃而谈,她就觉得先侯爷去了也挺好。
啊,这么想真是有点对不住先侯爷呢。
“如果先侯爷要怪罪,就怪我那些个已经死掉的亲爹亲哥哥亲弟弟们吧!是他们不修福德,叫我成了现在这个目无尊长、数典忘祖、倒行逆施样子。”玉姨娘颇为无所谓地想,“为什么乱世里不死掉更多的男人呢,要是这个世界由女人做主就好了。”
每次想到自己亲爹,玉姨娘都觉得要吐了。
这不是一句形容,而是她真的生理上觉得要吐了。
还好他们都死了,而她还活着。
正所谓祸害遗千年,她不仅活着,还将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她要活个够本!
玉姨娘在人前总装作没事人一样,金宝珠甚至觉得她温柔又体贴,但谁都不知道玉姨娘会隔三差五做噩梦。梦里,她亲爹化身成了恶鬼,拿着刀要将她千刀万剐。
你们要杀我?
我偏要活!
“活着”仿佛已经成为玉姨娘的执念。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玉姨娘都觉得自己是在为活而活。她曾经的家世、学识、教养统统变成了不重要的东西,重要的只有活着。
这样的心理自然不为任何人所知。如果万商知道了,在现代的话,她肯定会劝玉姨娘去看心理医生。而在这个没有心理医生和心理学的时代,如果玉姨娘不努力从噩梦中挣脱出来,那么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就会变成别人口中的——
“好好一个人,突然就疯了。”
叫人觉得庆幸的是,玉姨娘其实一直都在努力自救。
县官模拟游戏已经推进了大半,好似真有那么一个县,在太夫人她们的经营下蒸蒸日上。芳姑娘和酒姑娘半懂不懂的,只觉得厉害。玉姨娘倒是全部听懂了,她甚至还在心里参与了一下,比如太夫人说召集县里二三十岁的妇人一起种梨树,玉姨娘说与其找二三十岁的,其实不如找那种十岁以下和三十岁往上的,她还能说出原因。
但玉姨娘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就好像有什么掐住了她的喉咙。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很快,县官模拟游戏还没有玩完,美容活动却已经接近尾声。
云夫人不知道和太夫人聊到什么,笑着调侃了一句要吃大户。
太夫人就说:“大户该找宝珠和蕾儿,她们从年前就开始帮我做事,一直帮到现在,我都是按照外头请师爷的待遇给她们的,所以她们赚了不少,绝对是大户了。”
提一嘴这个主要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题。太夫人看向芳姑娘、酒姑娘她们,笑着打趣说:“你们也是啊,有什么本事都别藏着哦,可劲使出来。我也不亏待你们。”
芳姑娘刚从美容椅上坐起来,还没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就被太夫人说了这样一句。过去的经历告诉她,千万不要把上位者的客气当成是真客气,不要把他们的善意当成是真善意。但刚刚美容时,太夫人与金姨娘、木姨娘他们聊天,气氛实在太好。
芳姑娘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大致上知道金姨娘、木姨娘的见解是不如太夫人的,可只要她们说了,太夫人都会先肯定她们,再不断抛出问题,引着她们自己找出自己见解中的不足。太夫人不会直接说:“你们怎会这么想?简直蠢得叫人发笑。”
芳姑娘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冲动。
她道:“回禀太夫人,奴……”
本是下意识要说“奴家”,但她想到金姨娘和木姨娘在万商面前的自称,又连忙改口:“……我自小习舞,除了各样式的舞,什么都不会。太夫人觉得我能做些什么?”
万商心道,自幼习舞?这是专项人才啊!
其实这些姑娘们都是生错了时代。
如果生活在现代,自幼习舞可以走艺术生路线,凭本事考大学,再凭本事进舞团领工资,养活自己绝对没问题。而要是个人能力再强一点,成为首席什么的,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万商想了想说:“只说跳舞的话,其实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出路。”
安信侯府内不可能组建任何“舞团”。因为这时的舞伎很像家妓,名义上是宴请时表演节目给客人们看的,但一旦客人瞧中了谁,就直接送出去了,舞伎们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府内不会设“舞团”,万商也不可能把芳姑娘她们往外头的“舞团”里送,即便是送到宫里的“舞团”去,最终结果也是一样的,她们身不由己地沦为他人的玩物。
所以,若由着她们继续跳舞,万商想不出什么办法,让她们能像现代社会的姑娘们那样成为受人尊敬的艺术家。
芳姑娘也不过是想赌那么一回,见太夫人这么说,她没敢露出失望的神色。
太夫人却又说:“但如果是其他出路,那我有个想法,你们可以听听,觉得可不可行。”
芳姑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万商道:“你们常年练舞的,哪怕不跳舞,单是行立坐卧,姿势都会比一般人好看。那么,你们能不能从基本功里挑几个简单的动作出来,普通人也能跟着学的,然后弄一个……我随便取个名字,比如说亭亭玉立操。额,这个操就是操练的意思。”
后世有许多瑜伽老师、形体老师开班授课,那这一套在古代是不是也行得通?
芳姑娘和酒姑娘却没有听明白。
“就是……比如说,如果我有一个习惯性驼背的毛病,然后我听说有一个亭亭玉立操,只要跟着学了,就能改善我驼背的情况,那说不得我就会交钱去学这个操。”万商隐约记得清朝末期对女人的审美好像是含胸驼背,也有可能她记错了不是清朝末年。她觉得社会鼓励含胸驼背其实是对女性的驯养,让女性以自己的生理特征为耻。
世家应该还没有弄出含胸驼背的这一套来吧?
目前世家对女人的要求主要是“贞静”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