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辛禾
整场交易,没人问过江随山的意思,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给钱交货,然后被塞进一辆拥挤的马车。
车厢里有好几个像他一样的孩子,血污糊脸,看不出男女,但都是陌生的人,也都像他一样了无生机,连来了新人也不会抬头张望。
江随山再次缩在角落,已然接受了现实,心如死灰,车身摇晃,载着他通向另一个炼狱。
*
找到合适的孩子,用了陈元覆一个月的时间。
再过一个月便是陈映澄的六岁生辰,他要将这些孩子养好,送给他的女儿作为礼物。
因为嫌弃那里的人粗鲁,陈元覆也没让他们把孩子洗干净,一路车马劳顿,打开车厢时里面臭气熏天,他招来几个下人,将马车上的十三个孩子分好性别,分别交给不同的侍女带去沐浴。
他大儿子陈正拓赶来,看到这些满身血污的孩子,掩住口鼻:“你就要把这些东西送给澄澄?”
“你什么你?我是你老子,没大没小!”
陈元覆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指着这群人道:“这都是我仔细挑出来的,根骨资质都不错,等他们都养好了伤,你和瑜儿仔细瞧瞧,挑一两个去照顾澄澄,其他的你们带着修炼。”
陈正拓的目光在这群脏娃娃身上扫过一圈,仍是嫌恶:“澄澄本就胆小,这些人各个跟地里爬出来的一样,再把她吓着,到时候娘可饶不了你。”
“所以我说要先让他们把伤养好!”
陈正拓出生时陈元覆不过二十出头,风华正茂也年轻气盛,对他和沈婧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掏心掏肺地宠着,但毕竟初为人父,多有不足,从小陈正拓便常与他怄气,现在每每与陈正拓说话,陈元覆都受一肚子气。
陈元覆做了个深呼吸,招手示意下人将孩子们带走,打眼看到队伍末尾的江随山,伸手将他拽到陈正拓面前。
江随山像被拎出族群的鸡崽,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陈正拓今年十七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模样随他父亲,气质却像他母亲,冷冰冰的,细眼一眯,看起来杀气十足。
陈元覆:“这孩子,听说是个炉鼎体质,你且仔细着,将来万一有用处……”
话没说完,便被他好大儿厉声打断,“这种东西怎么配和我妹妹一起!”
陈元覆被他骤然提高的嗓音吓得一颤,终是忍不住一脚踹在他右膝,“再打断你老子讲话,我就把你逐出家门!”
陈正拓吃痛弯腰,悻悻道:“儿子错了,父亲息怒。”
陈元覆将江随山推到他面前,“你,带他去洗洗!以后就把他安置在你和正澈院里。”
“本来和陈正澈那个烦人的家伙在一个院里便够恼的了,再加上一个脏东西……”
陈正拓小声念叨着,被陈元覆一个眼刀杀得闭上嘴,食指和拇指在江随山身上晃来晃去,找到一处没那么脏的地方捏着,提溜着他往院里走去。
第3章
陈映澄一觉醒来,夜色已深,账外亮着盏落地荷叶灯,翠绿圆叶托起微亮,透过深色帷幔,不刺眼,反而让人昏昏欲睡。
除去午睡,她今日睡了三个时辰,平均比上个月少了半个时辰。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体质有所好转,清醒的日子比从前长了些。
想起三岁前,陈映澄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睡着,昏天黑地,常常睁眼闭眼便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
陈元覆和沈婧将周遭所有的名医都寻了个遍,甚至带着她进了深谷求了位隐世神医,却也束手无策,两人急得落泪。
如今她虽然还是嗜睡,但比之从前,已经大有好转。
陈映澄猜测是穿书的后遗症在消退,或许随着年岁增长,她也能恢复正常。
肉嘟嘟的小手放在心口,陈映澄长舒一口气:在这个世界修仙什么的她是不指望了,她只想有个健康长寿的身体,让她也能好好体验广阔人生。
芹娘在外面听到动静,拉开床帐来,脸上浮现笑意:“小姐现在便醒了?正巧,三小姐刚回来,还说明早要见你。”
“我要见姐姐。”陈映澄撑着胳膊,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展开手臂。
芹娘拿来外衣给她披上,顺势想将她抱起来,被陈映澄弯腰躲过。
“我要,自己走!”
见那面团似的小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芹娘忍俊不禁,“小姐真是长大了,那咱们先把鞋子穿上好不好?”
陈映澄两只脚蹬进靴子里,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芹娘寸步不离地跟着,每次她身子歪斜时,芹娘的心也跟着一揪,但她这一路虽然缓慢但走得稳当,芹娘也深觉欣慰。
陈映瑜的竹苑就在她的桃苑旁边,过了那古雅的月洞门,便见陈映瑜一身白衣飘飘立在竹林中,身量纤纤,宛如仙子下凡。
本是静谧美好的画面,可下一秒她从腰间抽出神色长鞭,如蟒蛇乍出,一口咬断了一片翠竹,发出咯嘣一声脆响,簌簌落下。
竹影斑驳,陈映瑜面色严峻,微微摇头:“还是不够快。”
“姐姐!”
陈映澄向她奔去,陈映瑜回过头,眉头霎时舒展开来,换上盈盈笑意,大步迎上去,张开双臂将她抱起。
“澄澄怎么醒啦?”陈映瑜捏捏她的脸颊,看向芹娘,“澄澄这次睡了多久?”
“午膳后睡下,醒过两次,差不多睡了一个半时辰。”
陈映瑜垂下脑袋,陈映澄正抓着她耳垂上坠下的珍珠耳环,她便单手将耳环摘下来,送给陈映澄。
“澄澄喜欢这个?”
陈映澄摇摇头,又把耳环往她耳垂上递,“姐姐戴着好看。”
“姐姐还有许多呢,这个便送给澄澄了。”陈映瑜笑着去磨她的额头,抱着她往外走,“听说你晚膳只吃了一碗鸡蛋羹,现在肯定饿了,我让厨房再给你做些吃的?”
“好!”
陈映澄把玩着那珍珠耳环,将脑袋贴在她颈窝,陈映瑜的怀抱温暖舒适,走路时一晃一晃得像在摇篮里一样,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能睡!
陈映澄拍拍自己的脸颊,发誓要认真对抗这后遗症。
陈映澄努力睁着眼睛,忽的一群蝴蝶从前方的院墙中飘出来,五颜六色地像纷飞的花瓣,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但她还没细瞧,一团火星飞来,将漫天的蝴蝶烧了个干净,只剩灰烬簌簌落下。
“呀啊——”
陈映澄尖叫一声,陈映瑜立即捂住她的眼睛,冲着院里大骂:
“陈正澈,你又在搞什么东西!”
“这突然阴风阵阵,我还以为是鬼界开错了门,原来是我的好妹妹来了。三妹,怎么能直呼兄长名讳?”
院里跑出个冒失的少年,面带嬉笑。
陈映瑜:“你不过比我早出来几刻,也敢以兄长自居?”
她转身,腾出一只手,袖中射出一枚竹叶形暗器,陈正澈侧身躲过,瞧见她怀里的陈映澄,又变了个脸色,脸上堆满笑意:
“小妹也在呢。”
他走上前来,伸手想要捏捏陈映澄的脸颊,陈映瑜一脚踢在他左膝,“瞧你搞得这些东西,吓到了澄澄!”
“是我的错。”陈正澈带着歉疚的笑,在陈映澄脸上戳了一下,“吓到没有?”
陈映澄摇摇头,攥住他的手指晃了晃。
陈正澈只觉得心都化了,想将她抱过来,却又被陈映瑜踢了一脚。
“我要带澄澄去吃东西。”
“那我也一起。”
“你不早用过晚膳,跟着我们做什么?”
“别提了,大哥带回来个脏猴子,正给他洗澡,让我去给他找些吃的。那猴子实在闹腾,一进水里便扑腾不止,三四个人都拉不出他,幸好我出来得快,不然非成落汤鸡不可。”
“猴子?”陈映瑜回想,低头看向陈映澄,眉头轻皱,“爹他到底找回来些什么东西?”
陈正澈啧啧摇头:“那实在一言难尽。”
陈映澄不解地看着两人,她的哥哥姐姐却没有向她解释的意思,各自伸手捏了她的脸颊,抢着抱她去了厨房。
*
浴桶的水温热清澈,冒着热气,平时这样的水他喝都喝不到,如今浸没其中,只觉得痛苦。
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经热水这么一浸泡,像被毒蛇毒蝎啃咬,钻心刺骨的疼,直叫人痛不欲生。
江随山奋力挣扎,却又被下人按进水中,伤口渗出的鲜血很快将清水染红。
陈正拓站在远处,冷声指挥:“将那些污垢都搓干净,再换一桶水,倒上草药……等会儿擦干了,给他抹上药。”
江随山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石窟里那只蝎子好像钻进了他脑子里,无止境的疼痛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正拓走近了些,嘲讽道:“还说是什么奇才,这点疼都忍不住,哭成这样。”
江随山骤然停止了挣扎,他竟没有发觉自己哭了,可是眼泪飞流直下,砸进血红的洗澡水中。
他死咬着嘴唇,即使再疼,也一动不动,氤氲水汽中,那双稚嫩的眼睛异常明亮。
陈正拓眼中的嫌弃终于少了几分,他轻点了下脑袋,吩咐道:“用最好的药。兰苑还有处柴房空着,你收收拾去住吧。”
流落街头数年,在冰冷阴暗的石窟中躺了半年,江随山第一次躺在了床铺之上。
陈正拓不喜他,兰苑的侍卫也跟着怠慢,柴房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地上还有散乱的杂物,床也是淘汰许久的旧物,不过地板打扫过,床褥也是崭新的。
江随山浑身都涂满白色药膏,像只白毛的猴子,趴在床铺之上,仰着脑袋。
那些药膏刚抹上时火辣辣地疼,现在却是微凉的,使得他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江随山闭上眼睛,有些茫然。
他好像从一个炼狱来到了另一个炼狱,却也不尽然。
人类在食用家禽牲畜时会将它们养得肥肥壮壮,他现在似乎就是同样的境地。
江随山觉得自己不能掉以轻心,该打起精神来——可他已经这幅样子,就算挣扎,也只会像刚刚在浴桶里一般,被一次次按回到水中。
思绪稍稍活络后,便又陷入沉寂。
江随山抬起头,想吹灭床边那盏灯,他使劲地努着嘴,吹出的气流只能将烛影微微晃动。
试过几次,他认清了自己的渺小,低头趴在床铺上,又一次放弃。
柴房偏僻,偶尔有一两个人影闪过,就在江随山将要入睡之时,外面响起清亮的少年声音:
“我看看,那只脏猴子在哪儿呢!”
陈正澈推门进来,看着床上涂满药膏的江随山,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还真是只白毛猴子!”
江随山此时不着寸缕,只腰间盖了块布,其他地方全是膏药,他本该觉得羞耻,可大脑似乎已经忘却了这些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抬眸看了陈正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