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震鳞
卫夫人关心了一下卫照华的功课。
卫照华先说完了自己,之后难免提及了一下自己的友人以及书院中这次参考的学子,然后话题又到了一个叫做张道青的学子身上。
这个名唤张道青的学子不是别人,正是身体原主为乔安留下来的那个未婚夫。
卫照华温和地说:“张师兄在书院时诗才不显,没想到去了京城反而大放光彩,只可惜我没能陪同左右,一览京城才子的风华。”
卫夫人说:“你张师兄这是终于开窍了。”
卫照华说:“也是张师兄勤有所报。之前父亲还感慨,张师兄写经义时,明明能将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怎么到了作诗时,反而束手束脚了。现下好了,张师兄的诗在京城被人争相传颂,想来父亲终于挑不出张师兄的毛病了。”
他说完,眼含笑意地看了乔安一眼。
卫夫人笑了笑,没说话。岳父看女婿总是忍不住要挑剔一些的。
眼看着话题要被抛到自己身上,乔安说:“父亲挑不出张师兄的毛病,就要转过头来挑兄长你的纰漏了,小妹就提前心疼一下兄长好了。”
卫照华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以父亲那讲起课来只恨不得六亲不认的架势,他未来的日子有的熬了。
他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拿出一沓诗稿,说:“这是外人抄传出来的张师兄的诗稿,张师兄的名声如今已是从京城传到了应临书院。想来过不了几日,他的诗整个书院里都要争相诵读了。”
乔安拿过诗稿,还没来得及细细翻看,在看到第一页上的那首诗时,她的面色上就忍不住露出些许古怪。
卫照华说:“有些话在外面我不敢说,非是我忍不住为自家书院里的人自夸,但是平心而论……在我眼里,张师兄仅凭着这几首诗词就足以名垂青史了!”
一直跟在乔安身边的丫鬟念夏闻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卫家是书香之家,家里的仆婢中也有不少人识字。小姐开蒙时,念夏跟在身边听了几节课,一些事情她都懂。名垂青史是什么感念?这是多少文人墨客的毕生追求,然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真正名垂青史才有几人!
少爷对那位张书生的评价居然如此高。念夏看向夫人,夫人竟然也没有驳斥他的言论。
卫夫人说:“这话倒也不假,要是有时间,你该好好向你张师兄请教请教。”
乔安默不作声的又翻了一页稿纸,只见第二张稿纸上写着: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紫禁城。”
卫照华微微摇头:“不是儿子不自信,对常人来说,写诗讲究的是‘佳句难得’,一旦福灵心至,一句能令万古传。而对于那等仙圣之才,好章佳句信手拈来,近乎天生之能,已不是想学就能学来的了。”
他回忆起张师兄的诗句,微微阖目,口中轻吟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乔安:“……”
见鬼的名垂青史、仙圣之才!
完了,李白和杜甫的棺材板压不住了。
第163章 风流才子㈡
乔安对这位兄长的印象,全是自卫照婉遗留下来的记忆中得来的。
身体原主对卫照华这位兄长的各个方面都极为推崇。其他方面乔安初来乍到了解不多,又怕记忆中的印象因亲人之故过于美化,暂且不予评论,但在眼光方面,乔安认为那是绝对值得称道。
听听他对张道青的评价,那真是分毫都没有说错。
一首诗圣杜甫的《春夜喜雨》,一首诗仙李白的《将进酒》,这能不是“仙圣之才”吗?要是连这两位大佬都无法青史留名,李白什么情绪先不说,身为李白迷弟的杜甫估计得立即气炸。
卫照华见自家小妹正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诗稿,就说:“阿婉,据说父亲那里还有几首张师兄的新诗,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就去找父亲一并要过来。”
不,不想看,她一点也不想看。
她对《唐诗宋词三百首》已经很熟悉了,目前还没有重温一遍的意思,而且看对方这抄起诗来荤腥不忌的架势,说不定她那个未婚夫连元曲以及明清时期的诗词都不会放过。
乔安说:“还是先让父亲品个够再说吧,要是他还没品味尽兴,你我哪怕是把诗稿借一刻钟来誊抄一下,我看都无异于虎口夺食。”
卫夫人被她这个形容逗笑了,说:“让你父亲听见了这话,他就要从假老虎变成真老虎了。”
乔安翻了翻这剩下的诗稿,每一首都是那么的熟悉,她算是明白她这位未婚夫的诗名是如何来的了。
如无意外的话,现在这位诗名大扬的张道青,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在应临书院长大的张道青了。原来的张道青心思简单,为人朴实,但现在的他,谁能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心性?
乔安的视线落在这叠诗稿上,这一共才几首诗,但仅这几首诗里已是抄了李白抄杜甫,抄了李贺抄王勃,全然不考虑文风的差异,等着时间长了,写的诗多了,早晚会有人觉得违和。这全无顾忌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一想到她与这位张大才子之间的关系,她只能按捺下看戏的心情,开始思忖起了对策。虽然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可以直接翘家而走,但这也就相当于把原主的家人都弃之不顾,要是不小心给卫家惹上麻烦就不妙了。
这次会试,张道青以外书院里另有三人与他一同进京赶考。
乔安知道这里面有卫照华的好友,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与其她一个人在心底没有边际的杂乱思考,还不如直接向兄长询问张道青在京城里的一些事情。
“不知兄长还有没有关于张师兄的消息?”
卫照华知道自家小妹与张师兄自幼相伴长大,感情甚笃,关心对方也是应有之理,不过他委实对张师兄在京城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他说:“张师兄到了京城后生了一场病,病愈后据说与人发生了点小口角,然后不知怎的就与几位同窗分开居住了。”
乔安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怕露馅呢。
她听着卫照华以及卫夫人对她那位未婚夫的溢美之词,只当是过耳清风,左耳进右耳出的同时,自动在脑海中把赞美的对象转换到了李白、杜甫等人身上。
如此一来,她竟然还能淡定从容的时不时附和上一两句。“真乃好诗。”“诗中颇有神仙意境。”嗯,没毛病。
三人就这样聊了一会儿,乔安就向卫夫人提出了辞别。卫母、卫兄知道她因为身有心疾,精力比不得寻常人,在她离开前嘱咐了几句要好好休息,然后就让念夏端着一盆水果,跟着她回去了。
乔安想要回到自己房间的确有着精力不济的缘故,她觉察着身上似是还有点供血不足的迹象,在回到闺房后,她直接闭目小睡了一会儿。
她无奈地想,要是这个时候有一管改良版的T病毒就好了,直接给自己用上一针,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乔安会医术不假,但在纯古代世界背景的情况下,她的医学水准远不如在现代时表现得令人惊艳。不过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了,不管如何,她都要把医术重新拾起来了。
否则真是连揍人都揍不爽啊。
……
应临书院处的雨只下了一夜就停了,京城的雨却一连下了两三日。
金凤楼的一间闺房里,一只雪白的胳膊从纱帐里探出来,圆润的指甲上染着浓淡适宜的丹蔻,一截皓白的腕子撑着床榻,里面的人曼声问:“张郎君,雨该是停了吧?我昨夜忘了把花盆从窗外小台收回来,快帮我看看我的海棠花还在不在。”帐子里的人柔声催促着。
正在束发的青年男子闻言轻笑了一声,他戴好白玉冠,徐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木窗,将窗外的那盆海棠花小心地捧了进来。
“你方才问的话让我想起了一首词。”
他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边话音刚落,床上那白嫩的手臂抬了起来,腕上佩戴着的那对镯顺着小臂向下滑落,双镯相击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帐内人那削葱般的手指把帐子撩起来束好,一位有着芙蓉面的佳人就这样露了出来,其人正是金凤楼里最有名的女校书徐小莲。
徐小莲见张道青因为自己的一句吩咐,转眼就有了灵感做出一首新诗,禁不住眼中秋波荡漾。她问:“郎君可否将这首词赠与我?”
张道青矜持地点了下头,然后道:“徐娘子都开口了,在下又岂有不应之理?”
张道青放好海棠花,又来到了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眸色深沉。
徐小莲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她想要说什么,却注意到张道青似是在想着事情,便贴心的没有开口说话。
张道青捏了一下眉心。
此时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应临书院里的卫照华对他的诗有多么推崇,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一点。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知道写诗为他带来的名望,其实并没有多少让他兴奋多少,他心底自有一份无法对外人说的担忧。
张道青留给他的记忆模模糊糊,残破不堪,不用猜也知道这次参加会试的结果必然要糟。然而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到应临书院,让如何他甘心?
卫院长对他颇为偏爱,他总要拿出实力来回应这份对待。即使他不是原本的张道青,但也不想让卫院长对他失望。
张道青在一开始是心怀迷茫的,他在这个时代能做些什么呢?
他在这个身体上醒来的第一天,就被同窗讥笑因为不善作诗,所以故意装病不去文会。闻言,他不禁心底悲悯,这群井底之蛙,不过是一群酸儒聚在一起,假借文会之名“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们的那些好诗词在看他来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
这群人哪见识过真正名传千古的佳句?
他当即冷笑一声,道:“想来这位兄台是对会试十拿九稳了,那愚弟就等着仁兄放榜那日作出‘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等佳诗了!”
这话看似只是略有讥讽,实则颇为辛辣。先不说进士功名何等难得,你不一定能通过会试,即便通过了会试,你能做出孟郊那样的好诗吗?人家大名鼎鼎的“诗囚”都没这么嘚瑟,以善作诗沾沾自喜,你骄傲什么?当然,这话中的重点还是会试,如今会试在即,诗词与科举无益,善作诗又如何!
却没想到对方当时听到这话非但没恼,反而愣住了。对方惊愕地看他,就这么呆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在嘴里念了什么,似在不停的捉摸,仔细听竟是他刚才念的那首《登科后》。
此人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是一点脾气也没发的走了。
张道青感到莫名其妙,却没想到第二日,他竟突然名声大噪,起因正是那首《登科后》。
他心觉事有不妥,就把身体原主仅存的那点记忆翻来覆去的回忆了一遍,然后惊愕地发现,这个时代,居然不存在诗囚孟郊留下的痕迹!不只是孟郊,他记忆中的那些有着仙、圣、鬼、狂、奴、豪、佛、魔等尊称的杰出诗才都不存在!
他当即冷汗淋漓,幸亏此时的京城依然是长安,否则他之前那首诗就要露馅了。可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生出一股野望。
一种微妙怪异的难言之感攀附在他的胸中,慢慢充盈了整个心房。
他隐隐的感觉到,他的机会来了。
从那一日、那一刻起,张道青就再清楚不过的明白了,他摆脱一生庸碌,扬名天下的契机来了!
……
徐小莲从衣架上拿过张道青的腰带,走到他身后。
张道青配合着张开了手臂,任由徐小莲为他系腰带。
“郎君,这几日就在金凤楼歇下吧,后院里有几处安静的宅院,正适合郎君这样的读书人居住。”
张道青:“会试在即,留在这里终归不好,徐娘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徐小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知张郎君身怀大才,进士功名不过探囊取物。”
张道青虽然没有觍颜承认下来,却也没有否认,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张道青。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徐小莲,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徐小莲:“郎君高中之时,勿忘了金凤楼还有一名唤小莲的女子。”
她垂下双目,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抖,说:“无论如何,我都等着你。”
这样的剖心之语,张道青又非那等铁石心肠之人,心中自然有所触动。他在心底感慨道,你我二人缘分未到啊。若他真是那个原本心思单纯的张道青,或许此时已经心中一热做出种种承诺了,不过他毕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