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震鳞
这样一想,就让人轻松不起来了。
乔安把自己的想法详尽地说给律师听。
律师拿着笔在纸上轻点了几下,他看着自己刚才记下来的一点笔记思考了一会,然后对着公爵小姐点点头,说:“我想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
这段时间以来,乔安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稿件。
虽然有老公爵夫妇帮忙把控报纸稿件质量,但是乔安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考虑了一下,打算把老公爵夫妇已经审过一次的稿件,再核阅一遍。全部看一遍或许不太现实,但只要有空闲,她就会随手翻看几篇稿件。
谢尔巴茨基公爵擦擦眼镜,他笑着问:“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一些思维僵化的老家伙,信不过我和你母亲?你也太小瞧我了,从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读过的便士报都能装满好几个牛皮手提箱了。”
这几十年来,他见证过的事物多如繁星。他目睹过那驶入莫斯科的第一辆火车,旁观过雅各比为尼古拉一世演示电传打字机,他还会在沙龙上与人讨论《物种起源》是否为异端邪说。
有的时候躺在床上回忆往昔,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生活已经与小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飞速发展的时代甩在身后。
乔安的确是有一定这方面的考虑,但更多的是担心稿件内容在不知不觉间陷入这个时代黄色报刊的惯有套路。
如果真落入俗套,即使有着谢尔巴茨基家的财力支持,也不过是勉力维持下去,终有一日会走上那些倒闭的便士报报社的老路。
她解释道:“毕竟是第一刊,慎重一点不是什么坏事,我还想着让它一经发行就直接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
老公爵肯定地说:“绝对会的,你太小心了。相信我吧,它绝对会成为人们交际时必不可少的谈资,而你将会成为社交场上最亮的那枚新星。”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乔安清楚父母看待自己宠爱的儿女时总会不自觉的偏爱,但她还是选择相信老公爵的话。
而让她相信的理由,则要归功在这些稿件的质量上。
比如说社会新闻方面,一开始时,她的确提供了她理想中的新闻稿件模板,但在她最初的设想中,这不过是给新闻撰稿人一个粗疏的模仿方向,让他们尽可能朝着这个方向靠拢。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大部分稿件成功的模仿了个六七成像,甚至有个别撰稿人已经敏锐地抓住了雅俗共赏的本质。
她将后者的名字一一记下来,然后客客气气地写信询问,是否愿意签订合同长期合作。
没过多久,她得到了表示同意的回信。
现如今,新闻撰稿人还算不上一个稳定有前途的职业。
有见识的人不愿屈尊纡贵向一家还未正式创办的报社投稿,家境不凡的人则青睐于在知名报纸上高谈阔论……
而很多自认身负文采的人,哪怕是被诸如《现代人》这等文学巨头报刊拒之门外,被迫为便士报供稿,往往也只会着眼于连载小说,期待能够复制巴尔扎克、欧任·苏等人的经历。
所以她收到的这些稿件的撰写者,大多家境一般,但又对自己的水平有着清晰的认知,他们在得到一份能够补贴家用的邀约时,哪会狠得下心拒绝。
乔安想着,等《每周早报》正式运作起来后,她还可以顺势提出信息费制度。如果有人愿意向他们报社提供有价值的新闻线索,一经采用,即付一定的报酬。
但真正让她惊喜的是分类于文学版面里的一份小说稿。
这篇尚未完结的小说,一开篇就以反传统的叙述角度吸引了乔安的注意力。
从人物塑造到外界环境描写都隐隐透着一种病态般的紧绷感,作者毫不留情地把人物置于种种对立冲突中,对情节高潮的设置恰到好处,酣畅淋漓。
这种对情节的把握度,对节奏的掌控力,再配上那尖锐的文字,乔安只能用惊艳这个单词来形容。
她立即看向刚刚被她完全忽略过去的作者姓名。
“……陀思妥耶夫斯基。”
乔安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他是现实主义的代表,是成功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自身耀眼光辉的文学大家。
当这位大师的名字映入她眼中的那瞬间,之前她隐隐感到有些熟悉的创作风格就串珠引线般得到了解释。
果然非陀翁莫属。
哪怕是曾经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多次嘲讽的纳博科夫,都称赞过“他对高潮和悬念的设置把握近乎完美”。
非凡的人生经历,磨砺出非凡的文笔。
乔安记得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青年时期,他曾因反对沙皇被判处死刑。就像是一场闹剧般,在即将行刑时他又被改判为服苦役,然而这一切其实都不过是沙皇的惯用手段。
后来他又参加兵役,在成为少尉后,终于拥有了难得的喘息时间。
服役结束后,他前往彼得堡与兄长团聚,合作创办杂志,但是他并没有由此走上人生巅峰。他的杂志因为刊登了他人的一篇敏感性文章,从而遭到查封。
事业失败,他的家人又相继去世,债务缠身。
从时间上来算,这几年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落魄时期。
这样一看,他会来供稿也有了理由。
只是不知道这位未来的文学巨匠,到底是公爵夫妇中的哪一位请到的。
这份小说稿件的到来,让乔安有了些其他想法。
等第一刊报纸发行后,她准备以这份稿件为中心来实施一些营销手段。
老实说,她最初并不打算针对小说版面进行营销。
主要是因为如果没有质量过硬的稿件,营销很容易失控,最后不过是自取其辱,这个时代的文豪们实在是太多了。
但是现在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坐镇,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第238章 安娜·卡列宁娜
乔安决定令人把每一期报纸刊登过的文章原稿都保存下来,单是围绕着这类作品的手稿,日后就足以开一场原稿真迹展览会了。
当然这大概要等到《每周早报》成名已久后再开办,才会有那种奇效。
她只好把这个计划暂时按捺下来。
不过等过段时间,她觉得可以请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就当是员工福利了。
他曾经的服役经历,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容忽视的伤害。既然她知道此事,就不妨做点举手之劳的好事。
至于现在,她把对方的小说稿单独挑了出来,认真琢磨了一番。
理清自己的思路后,她已经堪称熟练地从抽屉中取出几张空白的纸。
书架的影子横在桌面一角,寂静的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此时,莫斯科的一处公寓内,同样有人在奋笔疾书。
桌面上铺满了充斥着字迹与修改痕迹的小说手稿,垃圾篓里也有几张被攒成一团的废纸。
随着时间流逝,室内的光线逐渐黯淡,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坐在椅子上没有去点灯,以防止思路被打断。
在天色彻底淹没房间前,他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他这才站起身去点燃放于室内的那几盏灯。
温暖明亮的光芒重新降临。
陀思妥耶夫斯回到书桌前整理稿件,不知不觉中他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把手中的稿件扔到一旁,捏了捏鼻梁。
他跟《每周早报》签订了报酬丰厚的供稿合同,但是那部小说纯属生活救急之作,从诞生伊始就注定了它写不长。
他现在正在构思着一部新作品,虽然还未曾正式落笔,不过他的心思已经开始渐渐挪到那上面了。
可问题是,他不确定他接下来的那部作品能否让报社的审稿人满意。从题材上来看,他的新作品注定不属于目前的文学主流题材。
他并不想失去自己现在丰厚的稿酬,以及这所公寓的居住权。
改天要与报社再谈一谈这件事。他这样想道。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先一步联系报社,报社的工作人员就主动找上了他。
咖啡馆内,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报社编辑,谨慎地问:“我的稿件出问题了?”
但是不应该啊。自从他摸清楚了沙皇对他的监视力度以后,他就决心不再留下把柄。
他冷静地回忆小说的内容,然后无比肯定里面的情节绝没有触及敏感线。
编辑立即否认:“完全没有这回事,不过我也的确是为了您的作品而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您提供给报社的那篇连载小说我看过了。我只能说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编辑真心实意地赞美道。
以至于他再看向其他人的来稿时,不禁升起了几分索然无味。
别看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但作为一名职业编辑,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履历是一清二楚。
这位可算不上什么寂寂无名的人物,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对方在此之前就已经出版过少说七八部小说了。此前一度创办过杂志,销量红火,名噪一时。
只不过这位运气实在不好,一般人要是有这本事,早就可以过上奢侈的生活了。
但是这位……
编辑心底同情地摇了摇头。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份出色又独特的经历,让他深知如何在尽情展现自身文学功底的同时,又能抓住读者眼球。
编辑心想这简直就是未来的财神普路托斯。
“我觉得您有必要知道,您的作品如今赢得了报社全体工作人员的喜爱,就连公爵小姐都对您的作品赞不绝口。”
这反倒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更加猜不透编辑的来意了,既然他的作品没有问题,那为什么特地赶来找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疑惑表现得太过明显,编辑为他继续解释:“公爵小姐认为您的作品值得更高的关注度,所以她想要征求一下您的意见,不知道您愿不愿意针对作品进行一些适当的营销?”
“我有点没听明白,什么叫作‘适当的营销’?”陀思妥耶夫斯基越发迷茫了。
何止你没明白,我一开始也是一头雾水,还是经过公爵小姐解释后,才隐约明白了她的意图。她的眼光敏锐又超前,也难怪公爵大人对自己女儿如此放心。
这里面涉及太多商业机密,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里不宜说出口,所以编辑直接拿出公爵小姐写的营销方案递过去,示意他可以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再向他提问。
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过来,好奇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编辑重新点了一杯咖啡,不紧不慢地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完。
脑海中却不由得回忆起了,上次他和一位彼得堡出版商聊天时的场景。
他也忘了当时是怎么突然提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位出版商哈哈大笑着说:“我知道他!他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之前听说《俄国导报》的卡特科夫主编想要帮他一把,听人说是晚了一步,原来是被你们横插一手。”
出版商点燃一根雪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们的好机会来了。”
编辑没能反应过来,他试着问:“你的意思是?”
他看到出版商伸出三个手指头,说:“稿酬。”然后收拢两根,只剩下一根直愣愣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