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风序
宁欢再也忍不住,泣声道:“姐姐,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那帮太医诊断不准,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吗?你怎么会有事?”
皇后替她抹着泪,柔声哄道:“乖,不哭,人都是有这么一遭的,生死有命,早晚罢了。”
宁欢含着泪摇头:“不,不要,姐姐不要离开我,姐姐,你坚强些,多喝些药多吃东西,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皇后只是看着她,苍白的面色上依旧温柔:“傻姑娘……”
她握住宁欢的手,虚弱地歉意道:“宁欢,对不起,姐姐失言了,日后……日后怕是不能再每年都陪着你过生辰了……”她忍不住咳了咳。
宁欢哽咽:“不,不会的,姐姐不要说这种话。”
皇后轻轻笑了笑,又道:“不过,不过宁欢也别伤心,我为宁欢准备好了接下来每一年的生辰贺礼,我虽然不在了,但宁欢日后……日后每一年都会收到该有的生辰贺礼,这大概……大概也不算姐姐失言吧。”皇后的脸上甚至有了几分笑意,面色温柔地看着宁欢。
听见这样的话,宁欢再也忍不住地悲痛大哭:“不,我不要什么贺礼,我只要姐姐,姐姐只要一直陪着我便好……我不要礼物……”
皇后看着宁欢悲痛的样子,也不由红了眼眶。
她眨了眨眼,费力地从枕头下拿出一物。
“来……”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宁欢:“你瞧瞧,喜不喜欢?”
宁欢接过,是一件小衣裳,一看就是小孩儿穿的,她含着泪点头:“真好看。”
皇后弯了弯唇角:“这是给宁欢以后的小阿哥做的,这是姐姐最后能为你做的,宁欢喜欢就好。”
宁欢握着手中柔软的小衣裳,已是泪如雨下。
她不禁伏在皇后的手上泣不成声:“姐姐……姐姐……”
皇后轻抚着她的脸颊,还在柔声安慰她:“乖,别哭了,宁欢不是说过人死了都是摆脱病痛去了另一个世界吗?那宁欢应该……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与其拖着这残破的身躯苟活,我……我不如解脱了去天上为好……”
宁欢悲泣:“不……”
皇后温柔道:“乖,日后我去天上成了星星也会如在人间一般,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守护着宁欢,宁欢别害怕,也别为我伤心。”
“不,不要,我不要姐姐去天上……”宁欢泪雨涟涟地哽咽:“我就要姐姐在人间陪着我,守着我……”
皇后看着伏在自己怀中悲泣痛哭涕泪交横,一点形象也没有了的姑娘,心下又酸楚又柔软。
宁欢啊,自始至终都还是她当年初初认识的那个纯稚烂漫的小姑娘,从未变过。
她温柔地摸了摸宁欢的发:“宁欢,不要为我伤心。”
想了想,她目光有些缥缈:“除了姐姐、皇后,我,我也还是个额娘啊。”
“我的永琏、永琮还有我的大妞儿,他们都没了……”说着,皇后又红了眼眶,不禁有些哽咽:“他们还这么小,哪怕是永琏也还不到十岁啊,他们这么小,这么小,那时该多害怕啊。”
大妞儿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帝的长女大公主,可惜才三个月不到便夭折。
宁欢看着皇后,眼中的泪掉得更凶了,她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说什么:“姐姐……”
皇后眨了眨眼,忍住眼中的泪水,却是神色温柔地看着宁欢:“所以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我只是去陪我的孩子们了……”
宁欢仍然不愿面对,泪流满面地摇头。
皇后最后看了她几眼,才柔声道:“去吧,我还想和皇上说几句话,宁欢不要难过了。”
“姐姐——”宁欢悲痛。
“去吧。”皇后的面色温和却坚定。
宁欢闭了闭眼,到底撑着身体起身,她胡乱地抹了抹泪,为皇后盖好被子,声音和手都有些颤抖:“那,那我先出去,明日,明日再来同姐姐说话。”
皇后虚弱地点点头,又将锦被上的小衣裳递给她:“拿好,日后六阿哥穿着一定很好看。”似是想到那个画面,她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宁欢握着柔软的小衣裳,泪如雨下。
快要走出房门时,宁欢没忍住回头再度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偏着头,目光温柔而包容地看着她。
一如当年,从未变过。
宁欢含泪死死咬唇,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一路跑下楼,她才后知后觉地腿脚一软,就要坐下。
皇帝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看着她一双红肿的眼,他又不忍又心疼。
宁欢伏在他怀中便想哭,可是记挂着时间,还是强忍着抹了抹泪,声音沙哑道:“你上去吧,姐姐想和你说话。”
皇帝点点头:“好,你别哭了。”
他看见宁欢手里的东西,便问她:“这是?”
宁欢将衣裳展开,似哭似笑:“这是姐姐给我的小阿哥绣的衣裳,好不好看?”
皇帝竟是一愣,而后才郑重地点头:“好看。”
他将宁欢扶起:“乖,你先回去吧,我去和皇后说话。”
嫔妃们都离开了。
宁欢点了点头,也没再和他说话,魂不守舍地握着小衣裳走出翔螭舟。
皇帝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攥紧了拳。
轻叹一声,他才上了楼。
见到皇帝进来,皇后歉意地低头,苦笑道:“皇上恕罪,臣妾实在是无法起身……”
别说起身,她就是连靠坐的力气都没了,不然也不会一直躺着同宁欢说话。
皇帝抬手制止:“何至于如此,皇后安心躺着便是。”
皇后温婉道:“谢皇上。”
夫妻二十年,看着皇后如今孱弱不堪病体难支的模样,虽然早有预料,但皇帝心中到底有些悲伤。
皇后始终还年轻啊。
“皇上,夫妻二十年,最后能再见您一面,臣妾也算圆满了。”皇后微微弯了弯唇。
皇帝看着她,声音温和而怜悯:“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别想太多,等你养好身子,自然想什么时候见朕,便能什么时候见朕。”
皇后笑了笑:“您怎么也学宁欢这样哄着臣妾了。”
皇帝便也笑起来:“没有,朕和宁欢说的都是实话啊。”
提到宁欢,皇后不由便看着皇帝,柔声道:“皇上,宁欢性子纯稚,这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待在紫禁城中。”
她笑了笑,明知这话不该,却还是接着道:“如今她既然入了宫,您一定要善待她,就算……就算您日后不再喜欢她,也待她好些,臣妾厚颜,还望您念着……念着往日情谊,也看在臣妾的份儿上,至少,别苛待她。”
皇帝竟是失语片刻,而后目光愈发怜悯:“皇后放心,朕会善待宁欢,宁欢此生都会无忧。”
皇后微松一口气,道:“也是臣妾逾越,皇上恕罪。”
皇帝便叹道:“你待宁欢的好,朕都知道,又岂会怪你。”
闻言,皇后微微弯了弯唇:“皇上,臣妾自幼便被教导要做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年少时虽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皇后,但也一直被家中按照大家宗妇来教养。”
她又慢慢陷入回忆中,目光有些缥缈:“臣妾从来恪守规矩,不敢逾越半分。后来成为您的福晋,成为皇后,便是不止臣妾,后宫中也都是像臣妾这样守礼板正的女子。”
皇后忽的看向皇帝,歉然笑了笑:“臣妾自知已是油尽灯枯之时,难免想多和皇上说几句,皇上恕罪。”
皇帝面色温和:“皇后说便是,说来,朕与皇后也是许多年没有好好说说心里话了。”他微叹。
皇后弯了弯唇:“是啊……”
她眨了眨眼,又接着道:“臣妾,臣妾从未见过宁欢这样的女子,她活泼,纯稚,似乎一点不受世俗规矩的拘束,哪怕入了宫她也还是……还是那个心思通透纯稚烂漫的小姑娘,臣妾……真的很喜欢她,也,很羡慕她……”她毫无顾忌地说出心里话。
想着那些年在宫外遇见的那个小姑娘,皇帝也忍不住柔和了眉眼。
他没有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斥责皇后不守身份异想天开,反而认同道:“朕和皇后一样,也很羡慕她。”
他何尝不是同皇后一般,自幼便被束缚于所谓的规矩礼仪之中,少年时被要求守礼谦和恭谨,青年时被要求仁爱温和圣明,这一生怕是都无法真正自由。
皇室规矩严苛,更是缺少真正的情与爱。人总是会不自觉地被自己缺失的部分吸引,他天生向往自由又充满爱与幸福的灵魂。
所以皇帝想,哪怕没有那些梦,他也依然会被宁欢所吸引。
到底结发几十年,皇后很透彻地领会到皇帝的意思,她笑了笑:“皇上,恕臣妾僭越,臣妾觉得,在这方面,臣妾真的与您很是相像。”
她咳了咳,似笑似叹:“所以臣妾能成为您的皇后,却永远不会成为您的爱人……”
她和皇上太像了,他们内心所追求的也从来都不是相像的人。所以她只会是皇后,只是为皇上打理好后宫,让他无后顾之忧的协助者。
所以无论有没有宁欢,他们二人此生始终只会是志趣相投互相扶持的伙伴,而永远不会是爱人。
情爱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皇后这一生所追求的,她坦然。
皇帝竟也认同地笑了,他主动握住皇后的手,笑叹道:“是啊,皇后真的很像朕,所以皇后一直都是朕心中最满意的皇后人选。”
所以哪怕想要扶宁欢上位,他也从未下狠手直接害了皇后的性命。
闻言,皇后心神一动,竟是牵连地不住咳嗽起来,她的面色愈发白了。
皇帝去为皇后倒了一杯水。
皇后谢过皇帝,偏着头饮了些水,稍稍平复些,才虚弱地看向皇帝:“皇上,臣妾……臣妾自认一生克尽厥职,从未逾越,既然皇上有此一言,臣妾便想最后再问皇上一句,臣妾这一生……是个合格的皇后吗?”
皇帝默默地凝视着皇后。
无疑,这个连百官连天下人都在赞扬的皇后在皇帝心中亦是一位合格的皇后。哪怕她的侍女犯下滔天罪行,可是证据和过往摆在眼前,皇帝相信皇后确实不知情,她如自己所言,这一生都克尽厥职,从不敢行差踏错半分。
她不狭隘,不妒忌,为人宽和,处事清正。
皇帝想,若这样的皇后都不算合格那怎样的皇后才算合格呢。
于是,他看着皇后,认真而郑重道:“傅馨,你是朕的贤后。”
傅馨……
皇后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竟有些一瞬的怔愣,她都多少年没有听皇上唤过这个名字了。
皇后的眼角划过一滴清泪,她笑起来:“得皇上此言,臣妾此生无憾。”
“馨者,品德美好高尚也,你从来无愧于这个名字。”皇帝用锦帕拭去她眼角的泪,沉声道。
皇后扬唇而笑:“臣妾,谢皇上。”
……
夜里,娴贵妃的漾彩舟上。
娴贵妃还没睡,反而穿戴整齐地站在窗边。
她凭栏而望,眺望着灯火映照下在夜晚依旧波光粼粼的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