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娴白
这是周家最有?出息的人, 叫周垚,是五年前春闱二甲十七名的进士,平乐坊邻里邻外都知道?。
只可惜他爹只是个衙门主簿,九品芝麻官,俸禄也只比他每月打?铁多一些。
这年头想?往上走都得有?靠山,他听媳妇说,周垚爹原是找人打?听门路,想?给周垚捐个官当。但是问了才知,一个八品官都得三千两,周家只好放弃。
张铁匠又看了会儿,一声嘎吱,前面的院门忽然开了。
陈大?娘带着一粗使婆子出门,手头拎木棍。
陈大?娘正要打?贼,看清来人,尤为惊讶:“张铁匠?怎么是你?”
“我看门外有?人鬼鬼祟祟,还以为来贼了。”
张铁匠有?些尴尬,只好笑了笑:“令郎读书用功,我忍不住多瞧了。”
张铁匠说完就溜,陈大?娘也只好再?度关门。
夜骤寒,她阵阵咳嗽,由婆子扶着进屋。陈大?娘端起灶台熬好的鸡汤,敲了敲屋门。听到儿子应了声,她才进去。
陈大?娘把鸡汤搁在桌边,周垚还在留神写字。黄纸上密密麻麻的条儿,横放、竖放、斜放都有?,却没有?一个她能看懂的。
陈大?娘不识字,但看儿子写出这些,很是欣慰。看他熬红的眼睛,又心疼,“儿啊,趁热喝,别累坏身子了。”
周垚应声,端起来就喝。
没喝两口,他又放下?了。连字也不再?写,反而去床底箱笼翻出夜行衣。
陈大?娘知道?他又要出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周垚迅速套上黑衣,脸也遮住。
陈大?娘看得担忧,半年前开始,他就变得这样古怪了。经常夜里出门,也有?黑衣人来找他,这些人说话小声,就像密谈。陈大?娘很怕儿子做了不好勾当,可又担心自己什么都不懂,反倒冤枉他,心里已经憋了半年的话。
今夜,陈大?娘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儿啊,你要做什么去?”
周垚愣了下?,似乎也没想?到母亲会问。
他回头看了眼烛影里的母亲,她矮小年迈,一双苍老的眼目担忧失色。
周垚心头被揪着,不由放低了声,“娘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他刚转身,袖子又被抓住了。
陈大?娘的手满是褶皱,此刻也在颤抖。“儿啊,你可别走岔了道?。你从?前用功读书,会试遇到徇私舞弊的主考,你为道?义不受他贿赂,还当众检举他。当时?同考的举人都赞你,连巡抚大?人也高瞧一眼。”
“儿啊,虽然咱们?家中清贫,不如别的做官人家。可咱们?行得端,坐得正,任什么妖魔来了都不怕。”
陈大?娘重重地?叹,“娘瞧如今与你走动的那伙人,各个古怪,凶神恶煞,他们?身上的血味,连娘都闻得到。这伙人会杀人,又不是堂正的官差,自然也不是善人,娘可说对了?”
“儿啊,你听娘的话,就别和他们?走动了。娘怕你最后害人又害己......”
周垚听得静默,许久不曾出声,
陈大?娘以为说服了儿子,刚想?拉人回来,手却被挣开。只见周垚讥讽地?笑:“娘,行得端坐得住又待如何?我只做给了自己看,可咱们?家还是穷,穷的只剩下?道?义。”
“可道?义能做什么呢?”
虽然他检举了主考,被人颂赞,被巡抚大?人高看。可巡抚大?人的高看又有?什么用呢?后来他被人报复,孤立无援,却没人救得了他。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颂赞他的举人们?却没人叹悯,反而笑着鄙夷:枪打?出头鸟,揭了旁人短,坏了旁人饭碗,还想?走得到最后?
没人帮他,没人救他。却是他从?不认识的一位娘子,对他施以援手了......
他听人说,她是褚家的四?娘子。褚家,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富贵荣华,将及皇天的世族。
曾经,他也深知自己配不上,不敢高攀。他自觉地?避开褚氏,可阿敏却没有放弃他。阿敏不嫌他清贫,阿敏说:我瞧你周垚这个人,便是瞧个眼缘,瞧个品性。会试的事我都知道?,你周垚不畏强权,我很钦佩。
阿敏说喜欢他,想?要嫁他。他也发誓了要努力往上走,好配得上她。
可是谁知道?,他就算再?努力,挣破了脑袋,那也是配不上阿敏的。
他至今还记得,月老庙里褚家五娘看他的眼神,是如此高傲、不屑。即便他发了毒誓,人家也正眼不瞧。褚五娘说,他配不上她的阿姐。
她说,我褚卫怜今日把话放这儿了,你若是走,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你若对我姐纠缠不清,那么周家之祸,皆由你一人而起!
她十分傲气,又拿周家威胁,不给他留任何余地?,他只能认命低头。
周垚看着自己年老的母亲,突然笑了。其实有?一点褚五娘说得对,只有?权和钱才能紧紧握在手里,又了权钱,他才能行想?要的事,要心心念念的人。褚五娘不就是有?钱有?权,才能拿捏他,像踩死蝼蚁一样踩死他么?
所以,他一定要向上爬。他只有?爬的够高,才能护住周家,才能娶了褚卫敏。至于道?义,那是读书人讲究,不是他这个想?当官的人讲究......
最终,周垚还是撇开了母亲苍老的手,“娘,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等我日后走上去,你都会明白的。”
“你......”
陈大?娘长叹着摇头:“你见识多,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出话。等你爹回家,我再?叫他好生劝你。儿啊,走远了莫忘来时?的路......”
......
黑夜的尽头将要拂晓,五更天时?分,月落乌啼,天涯浮着一抹鱼肚色。
周垚刚去了处老地?方?,那是从?前他与夏侯尉的人会面之处。夏侯尉离开京城前,留了些暗线在这儿。周垚问他们?可还有?三殿下?的消息,他们?皆摇头。
夏侯尉真的死了吗?
周垚走出瓦巷,凝神冥思。
人人都说,三皇子在雒江被褚氏杀了,可他还是不敢信。活要见尸死要见尸,尸身呢?过去一个多月都没捞着?
就算葬身鱼腹,那些死士也都跳江了,难道?一个也没捞着?
周垚领受过萧氏的死士,就算逼到死境都能挣破出路。他不信这些人都死了。
他走在街巷,慢慢走过了黯与明的交融。夜色快褪去,天要亮了,周垚一宿没睡回了家。
他有?爹娘,还有?一个妹妹。爹在外县的衙门做主簿,衙门太忙了,爹常常半月不回来,妹妹前不久也出嫁,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娘,还有?两个干活的婆子。
周垚敲着门,没人来开门。
天未大?亮,仍是灰蒙蒙,或许两个婆子还没睡醒。
周垚便不再?敲,反正墙也矮,他使把劲儿便能翻进去。
周垚进屋脱了夜衣,回床继续睡。眼眯了好会儿,却是翻来覆去没睡着。
此刻肚子也在叫,他只好起来,敲两个婆子的房门。
敲了好会儿,没人应答,他不免有?些躁。
睡得如此沉吗?
以前敲几声就能醒,这俩婆子待久了真是越发懈怠,看他家清贫,领了月钱也不尽心做事。
周垚心有?不满,又怕敲重了吵醒娘,只得推门进去。
炕上,两个婆子睡得正熟。周垚走近了,即将摇人时?,却发觉不对,这二人的鼾声怎么如此轻?以前打?得可比雷响。
难道?......
一个不妙的念头忽闪而过。
周垚这回不动声地?摇人,甚至掐人,人都没醒。他又赶紧探向鼻息,也还有?气。可见这是被人弄晕了!
他家,进人了。
意识到这点,他很快出去,快步走向院门。
就在他即将离开时?,突然两只黑影钻出灶台,拿刀直刺!
......
天亮了,日头出来,一点一点拨开云层。京城西平安街的褚家,早起的小厮推开朱门。穿过垂花门,穿过跨院,一条接一条的朱红长廊。花圃晒着日头,沁出满院芳香,屋门打?开,层层纱幔,丫鬟们?端盆送水,鱼贯而入。
铜镜里是她娇俏的脸,褚卫怜梳好起身,妙儿低声说:“娘子,周垚死了。咱们?的人得手后,把他放在牛车拉出城。我亲眼看着他的尸身裹了草皮,埋入土。”
褚卫怜倏而松气。
死了好,这种恶鬼就该死了,阿姐今生的结局改变了。
她不会再?被周垚虐待,也不会被迫怀上他的孩子。
“变了,都变了。”褚卫怜望向掌心,喃喃,“我和阿姐,今生都变了。”
妙儿没听懂她的话,“娘子,什么都变了?”
褚卫怜拍拍妙儿肩膀,露出笑颜:“没什么,只是说咱们?终究要走得远,走得久。”
今生变了,那么下?一步,她要做皇后。
她要嫁给夏侯瑨。
第54章
春狩 众世妇们
二月初八, 春狩日。
褚卫怜一早起来梳妆,用?过早膳便与林夫人同?登马车,前往西山围场。除了她们, 去的?人还有褚允恭。只不过褚允恭要伴驾,比她们早一个?时辰出门。
褚卫怜到的?时候还算早,皇帝和宗亲们还没来, 只有少数几位世家?女眷到了。有些与林夫人熟稔的?,陆续过来问安, 林夫人也都笑着回礼。
褚氏如日中天, 谁不想沾亲带故?女眷们都拣着趣话儿说, 不多会儿,林夫人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
“大娘子可是老天批的?好命呢。”
有个?宗妇挽林夫人的?手?笑,“儿女双全不说,媳妇个?个?娶得好, 女儿也个?个?嫁得好,真是叫人艳羡。”
宗妇夸完,旁边立马有人附和:“不止如此?呢, 林大娘子两个?儿郎,一个?能文,一个?能武, 都是太后娘娘和圣上的?左膀右臂,这?份恩荣, 别人可比不来。”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 林夫人便是。嘴里虽谦逊囔着“哪有、哪有”,却不自觉拍拍身边的?女儿:“嗨呀,我这?些孩子里,就剩怜娘一个?没着落的?, 她得嫁了,我才安心?呢。”
林夫人话一说,便有不少人噤了声。各人面面觑着,心?思各异。
在先?前,褚卫怜与夏侯瑨的?定?亲传得沸沸扬扬,阖宫内外都知晓。大家?都觉得般配,毕竟以?褚氏门第,世族能配上的?儿郎并?不多。
就算配得上禇家?,很多也是大岁数鳏夫要娶继室的?。看来看去,还是宣王最好,能般配。
可是谁知,天不遂人愿,宣王的?生母死了。宣王要给亲娘守丧三年,这?门亲事只能无疾而终。
有人惋惜,有人瞧热闹,也有人沾沾自喜——褚娘子嫁不成,她们就有望了。
旁人如何想,褚卫怜也并?不多在乎。她拉了拉林夫人的?衣袖,娇笑着:“我留在家?里与阿娘作伴还不好吗?何必急着嫁女。”
“有什么好的?。”林夫人嗔怪,“女儿家?终归得嫁,再留都成老姑娘了。”
有个?宗妇,与林夫人正是手?帕交,她是看着褚卫怜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