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娴白
褚太后垂眼?拨弄手中檀珠,慢慢冷笑起来:“也?是,是我高估了?她。她若能忍,也?不会早早对宸妃出手。”
宸妃?
听了?姑母提起,褚卫怜惊诧,宸妃的死竟与皇后相干?
宸妃死的时候,她也?失踪,听不到外头丁点风声。后来终于回京,听别人说,也?只知晓宸妃是自尽,当着皇帝、太后、宫妃们的面灌下?鸩酒。而夏侯瑨,更不会在?她面前提宸妃,他总在?努力咽下?这桩哀恸。
“怜娘,你也?晓得如?今形势,抚远侯有十几万驻京畿的兵马,姑母不能不顾,光皇帝那儿的禁军必不能够。姑母得要康亲王的兵,和皇后母族贾氏的兵马,即便惠青早查出了?凶手是皇后,我也?不得不在?瑨跟前给皇后收拾烂摊子。否则单凭瑨的性情,只为给生母复仇,如?何忍得了?皇后?”
褚太后微微冷笑,“到时他杀了?皇后,与贾氏决裂,抚远侯再趁乱围城,咱们才真是万劫不复了?。”
“姑母,怜娘知晓了?。”
褚太后握紧她的手,沉声:“一切,得等杨家世子大婚,抚远侯离京再说。他若不肯走,便是包藏祸心,姑母将联同?康亲王、几大世家,将其彻底铲除。”
褚卫怜留在?慈宁宫用?膳,午后又陪褚太后撷花、晒日头。到了?黄昏,天色将晚,褚太后遣了?顶软轿送她出宫。
谁知快要走到西华门,轿外一阵动静,有宫道的宫人三跪九叩,大喊宣王殿下?金安。
如?今的宣王已是储君,皇帝不上?朝,便由宣王监国。扛轿的太监们自然?也?得驻足,叩礼。
这是褚卫怜回京进宫以?来,头次碰上?夏侯瑨的阵仗。她知道他封了?宣王,和从前的皇子已有许多不同?。
褚卫怜钻出轿帘,待要行?礼,眼?前忽然?落下?绀青宝相花的锦袍,再下?是双乌青皂靴。大掌往她的手臂扶了?一扶:“怜娘,不必多礼,我于你亦是瑨表兄。”
褚卫怜听觉他的嗓音有些沙,脚步也?沉,想来是处置了?一日的国务。
姑母说,自从皇帝沉溺伤痛后,所有的琐务都落在?夏侯瑨肩上?。这些时日,天没亮他就起来,深夜月至西梢,大殿灯火未灭,他还在?看官员呈递的奏章。他忙起来,膳也?顾不上?摆,皇后、褚太后炖好叫人送去的汤膳,也?只喝两?口,就留给宫人们。
褚卫怜想到这儿,担忧地说:“虽然?此话太后、皇后说过,殿下?也?都听腻了?,但怜娘还是得说。殿下?再忙也?要保全身子,身子是万事之本,累垮了?有再大的心都无用?。”
彼时夕阳垂暮,霞云漫天,万丈金光照过垂柳,照过万重宫墙、翘立飞檐的琉璃瓦。
他沉怠的眉目亦渲霞光,忽而抬手抚摸她的脸,消沉而温和道:“怜娘,你可否陪我走走?”
他们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并肩走过了。
从龚家深夜的失踪,到宸妃故去,再到如?今,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太多,可他二人都当没有看见。他在?往前走,她也?在?前行?,偶尔碰面也?只有相视一笑。都以?为心照不宣,却不知许久不相往来,曾经的熟络逐渐剥落。
褚卫怜的心开始跳。不多会儿,她展颜而笑:“好。”
两?人撇下?了?轿辇,夕阳暖烘烘照着后背,没有人先?说话。或许也?不必说话,她能察觉他累了?一日的消怠。
褚卫怜只盯着足尖,看裙裳蹁跹绽放,扫过每步路。她的足下?,是大齐的巍峨宫城,是她努力想站到的地方。
夏侯瑨牵着她,走到西苑。
西苑在?皇宫的最西,皇子们自长大离开生母后,都要搬到这儿住。
此时天色又深了?些,金霞褪去,天际暮蓝微黯。
夏侯瑨在?一处宫门前驻足,他望着两?鬓飞檐,水墨牌匾,再至朱红的铜虎锁,忽而微微地说:“怜娘,我已经不住这儿了?,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还是会忍不住走到此处。”
“以?前,你常来这里寻我,或是帮皇祖母送东西,或是送你自己?做的糕点......”他说到这儿,逐渐没了?声,只抬头望着这道锁上?的宫门。
褚卫怜以?为不再说时,突然?又听到他苦涩的笑:“但我也?知道,你不止是来寻我。你醉翁之意不在?酒,虽来寻我,却是为了?见三弟。”
褚卫怜忽愣,连忙把手从他掌心抽回。
“你都知道?”
他没有看她,点了?点头:“未曾想我都知道吧?你离开后,我没有走,舍不得走。我看见你走远了?,又折回来,转身去了?三弟的冷宫。你......”
夏侯瑨顿了?顿,“你,还轻贱他,折辱他。”
褚卫怜脸却在?此刻烧起来。不止是被人揭破的窘境,还有被他轻看的担忧,更有的,是一缕悄然?冒尖,她说不明的滋味。
“你既已知道我是这般人,为何还要喜欢我?”
这一回,他没有再出声。
褚卫怜站在?身后,看着他的头颅逐渐低下?。最后的霞光褪去,黑夜彻底漫上?。
夏侯瑨忆起七岁那段光阴,她把最喜欢的珠簪绾在?他发间,明媚而笑,又用?两?只小手牵起他:“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嗓音吞噬夜的暗:“也?许你不知,我很早就对你有心了?。”
夏侯瑨说完,慢慢转头,却见背后的黑夜空无一人,她已经走了?。
......
褚卫怜在?他没再出声时,就已经走了?。她太了?解夏侯瑨了?,如?此正直之人,生怕从他嘴里听到失望。
所以?她有先?见之明,先?溜了?。
入了?夜,宫门下?钥,跟夏侯瑨走太久的代价便是回不了?家,褚卫怜只好又折回慈宁宫。
今儿天晴,到夜半忽然?下?雨,轰隆的雷生生将人惊醒。
窗外雨下?得大,她却吵得睡不着。
褚卫怜披了?外裳,推开门,寒风扑面,冷得她一阵哆嗦。
人受冷,脑袋也?变得清醒。
她望着落天雨幕,又想起夜里夏侯瑨说的话。他话没有说完,到底是要指责,还是......别的?
褚卫怜此刻有些懊悔,那时走何不是一种怯弱?她为何要怯弱?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做过的事就该直面。不管如?何,她都得听夏侯瑨把话说完。
冷风呼啸地吹,吹得雨滴溅脸。褚卫怜关上?门,心想:明日找他问清楚。
刚躺下?,却又想到万一夏侯瑨没走,还在?西苑吹冷风呢?
褚卫怜有些睡不着,打算去瞧瞧。
她打伞带了?灯笼,带着几个宫人往西苑去。本想去找夏侯瑨,却在?经过栖息宫时停住——她听到了?里头的殴打声。
贱骂声,拳打脚踢......夏侯尉不都走了?吗,那是谁被殴打?
褚卫怜突然?想到一个人,眸色忽暗。
她立马带人闯入栖息宫,看见缩在?墙角奄奄一息的福顺——他正在?被几个太监用?脚踹,还有宫婢泼脏水。他们骂他是逆贼,走狗,又说他是下?贱的畜生,还有人朝他头顶吐唾沫。
褚卫怜再也?看不下?去,一股无名?火冒生。
她用?棍棒砸向他们,挡在?福顺身前:“是三皇子谋反,三皇子人不在?了?,干福顺什么事?谁再羞辱殴打他,便是跟我褚卫怜作威作福!我定要他死得好看!”
果然?,她一开口,没有人再敢妄为。
所有人都低下?头,只有一个带头打人的太监小声嚅唲:“奴才们都知娘子菩萨心肠,可娘子......福顺与三皇子同?吃同?住,三皇子想谋逆,他一定早就知晓了?,却瞒下?不报,可见他也?想谋逆......”
“闭嘴!”
禇卫怜直接上?前,踹了?他一脚,“就你话多,你再乱说,便试试我究竟是否菩萨心肠!你最好给我麻溜滚了?,别再出现,否则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太监到底外强中干,欺善怕恶,再也?不敢说话了?,提着棒子便夹尾巴溜走。
所有人都走了?,褚卫怜平息怒火,最后转身看向墙角的福顺。
他穿得很破,冻得发抖,却爬着跪下?,朝她不断磕头:“奴才欠娘子的命,欠娘子一条命......惟愿替娘子当牛做马......”
一条命......
褚卫怜忽然?愣住,灰闪的光阴不断重叠。这种话好像在?哪听过?对,是梦魇,是梦魇,大太监李福顺也?说过。
说眼?前的福顺,梦魇的福顺......褚卫怜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对,不对,难道前世李福顺说她救过他,就是在?今日?
不对,不对,不对……
褚卫怜扶住墙,忽而喘不上?气。
前世变了?么?变了?么?还是一直没变?她极恐地深思,所有蛛丝马迹倏而展开,竟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她就是那密网挣扎的蝶,既飞不出,也?逃不走。
如?果前世,夏侯尉囚禁她,就是因为她曾践踏了?他?而前世的她,之所以?践踏夏侯瑨,也?因为有梦魇?是那个前前世?
就因为梦魇,所以?她厌恶他,践踏他?
褚卫怜忽然?瘫软,倒了?地。
她陷入轮回了?。
第58章
罪孽 胸前是他不停耸动的头
如果这是轮回?, 那?她所有的抵抗岂不都是无用?
“多谢娘子救奴才,多谢娘子救奴才......”
福顺的头一个接一个磕,或许冻僵了, 磕到流血也无知觉。直到他的哽咽越来越低,猝然倒了地。褚卫怜被吓到,立马叫人把他抬回?床, 请太医。
单薄的木床,没?有被褥, 他的被褥都在殴打时被卷走了。福顺冻得重, 两只手已经?僵紫。太医提着箱笼匆匆赶来, 褚卫怜看着宫人们忙碌搬被褥,烧热水、碳火,忆起一桩桩往事。
为何要救福顺呢?因为她对他有怜悯。她甚至可?以对夏侯尉狠,也做不到对福顺狠。从?她见福顺的第一眼起, 虽不曾相识,却有怜悯。如今细细想来,这怜悯或许是前世来的, 来于?李福顺不顾自身也要帮她。
上一世李福顺说,他之所以帮她,是为了还救命之恩。李福顺说, 她救了快被冻死的他。
是不是就?是今日这出?
如果就?是今日,她原以为前世的因, 是她今生报复夏侯尉的果。却不知她今生对他的折辱, 亦是前世被囚禁的起始。
不对,不对,不对......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她怅然着, 惶恐交加,拼命摇头。
......
褚卫怜回?屋惊醒了炕上浅睡的妙儿。
昏暗的夜,雨声沙沙,她放下伞,孤着影儿坐在窗边。轰隆惊雷映出她惨白的脸,妙儿看过去,只觉万分不对,忙去问:“娘子,您不是去寻宣王殿下吗?这是怎么了?”
褚卫怜攥紧拳,凝神摇头,缓慢却不停地摇,摇得妙儿直不安。
妙儿急忙下炕,用力按住她的肩:“娘子!”
只见她神色肃穆又恍惚,肩头颤缩,闭着嘴不说话。隔了好久才缓问:“周垚真的死了吗?”
“死了呀。”妙儿摸不着头脑,“咱们的人得手后,我亲眼看他尸身入土的。”
妙儿说入土,那?便是真入土。只是到了此?刻,褚卫怜心悬难安,极力想求证一件事。她深深吸口气:“明日,你带我去看。”
周垚的尸身被埋在城郊山上,这片山头妙儿熟悉,不看记号也能找到。然而,当小厮们挖入深土后,却只看到一张裹尸皮,他的尸身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