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果然,这群文官就像是今日根本没有别的议题了,全都是参奏此事的。
看奏折的时候李纯已经十分不快了,如今听朝臣当着自己的面引经据典,明着是骂吐突承璀仗势横行,实际上是刺他这个皇帝宠幸奸佞,就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谁都不会喜欢有人骂自己,李纯登基三年,一直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是因为他有决心、有抱负,为了大业,可以暂时忍受这些。
但不喜欢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他已经有点忍不了了。
好在俱文珍是个靠得住的,正烦躁间,就见他匆匆自殿后走了出来,面带焦急之色。
朝会的时候宦官是不能打扰的,否则便是重罪。所以俱文珍将这个尺度拿捏得刚刚好,他没有走到李纯身边,却又站在大部分人能看见的位置,毫不掩饰面上的焦急之色,立刻就将堂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所以李纯开口询问,也就是理所应当了,“何事惊慌?”
“回禀陛下,罪人吐突承璀自知辜负圣恩,昨夜已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虽然明面上,朝廷只优待士人,但内侍受帝王庇护,处理起来反而更麻烦,所以一般来说,就算皇帝真的低了头、接受了他们的谏言,也就是贬斥出京罢了。
反倒是宫中内侍互相倾轧,偶尔会出现被放逐出宫的情况。
现在吐突承璀却是直接死了。
这让前一刻还在慷慨激昂抨击此人的朝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纯本来也是有些惊讶的,俱文珍并未提前告知他,所以他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快,面上的震惊之色毫无作伪。
低头看到朝臣们都安静下来,他的心情总算是畅快了一点。
李纯缓了缓,才长叹道,“不料他竟有这样的气性,人既然已经没了,那往日种种都不必再追究了。到底侍奉了朕一场,将他厚葬吧。”
他没有问朝臣的意思,但人死了,已经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结果,自然也没人再抓着不放。
至于吐突承璀究竟是怎么死的,更没必要追究。
陛下说是畏罪自尽,那就是畏罪自尽。
只是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李纯这一招太过出人意料,将所有人都打得有些懵。
唯有少部分比较清醒的人——比如品阶较低,位置也相对靠后的白居易——注意到了过来禀报消息的并不是宫中那几位大貂珰,反而是俱文珍这个已经沉寂多时的老人。
这让他生出了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吐突承璀固然已经死了,但这宦官之祸,恐怕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只会更甚。
俱文珍可不是吐突承璀,皇帝若是真的启用他,只怕朝堂上下都要不得安宁了。
但就算是白居易这样耿直的人,在皇帝刚死了一个宠信的内侍的情况下,也不好立刻就提起这件事。
今日的朝会就在这种沉闷之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这让李纯对俱文珍的手段更加满意,不过小试牛刀,便止住了朝臣们的上谏之风,而且完全不落痕迹。
果然非常之时,便需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所以一退朝,李纯就迫不及待地下了中旨,加封俱文珍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
广德元年(763年),吐蕃进犯长安,代宗出奔陕州,宦官鱼朝恩率当时驻守陕州的神策军一路护卫代宗,从此神策军就成为了中央禁军,并且将原本的南衙、北衙两大中央军集团打压得七零八落,呈一家独大之势。
建中四年(783年)泾原兵变,德宗彻底对文臣武将失去了信任,命宦官分掌左右神策军,置护军中尉。
宦官掌军权,自此而始。
左右枢密使掌接受表奏及传达皇命,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掌禁中护从,文武兼备、是为“四贵”。
俱文珍站在左神策军的署衙之中,手持圣旨、身着紫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都能嗅到权力的甜美滋味。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
宫中遍传吐突承璀即将就任左神策军中尉的消息时,俱文珍甚至都已经起念想改名避祸了,谁能想到,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却是他。
……
政事堂。
朝会结束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吃饭。
也不只是宰相重臣要吃饭,各级官署皆是如此。
在大唐,从中央各部到地方县衙,全都设有公厨,官员们聚在一起吃饭,称作“会食”。
除了算是一种做官的福利之外,会食作为公务餐,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因食而集,评议公事”——可见在餐桌上谈事,也是古已有之。
不过跟其他衙门不同的是,政事堂没有专门的食堂,饭是直接摆在公堂里的。
堂厨的杂役将桌案布置好,将菜肴和餐具送上,众人正要入席,就听得外头有人大声喊道,“天子赐食至!”
几位宰相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唏嘘。
天子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赐食了,看来今天是真的心情很好。
雨过天晴,他们本该觉得轻松,但想到吐突承璀刚死,皇帝却如此高兴,不能不让人生出几分复杂的感受。
不多时皇帝赐的菜也摆上了,众人依序入席,举箸就餐。
毕竟是会食,平常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讨论一下最近的事务,要是一直不说话,甚至算是一种失职,会被讥嘲为“伴食宰相”。
但这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进食。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出乎预料,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好确定以后的行事方向。
结果饭吃到一半,宫中就传来消息,皇帝刚刚下旨,让俱文珍担任左神策军中尉。
众人顿时没了胃口。
按理说,宦官的人事任命,跟文臣没有关系,全凭圣心。但事实上当然不可能如此,就像宦官势大也能影响到文官的升免一样,文官集团也一直在想办法遏制宦官集团的权力扩张。
自从新皇登基之后,这方面一直还算顺利。
吐突承璀的任命始终下不来,要等所谓的时机,也有一方面是迫于文官集团的压力。
放在以前,皇帝根本不可能突然来这么一手。
但现在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很显然,吐突承璀的死亡,到底还是在君臣之间撕开了一条裂缝,让皇帝对文官集团的信任再次降低,所以才会故意提拔一直跟文官矛盾重重的俱文珍。
皇帝已经出了招,接下来就看他们要如何应对了。
这事有些棘手,不管是上书劝谏反对,还是默许皇帝的任命,似乎都不是多好的选择。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吉甫身上。
不仅因为他是首相,更因为他一向大权独揽、手段强硬,现在,是时候展露出他的手段了。
李吉甫却对他们的视线视而不见,继续从容挥筷。
众人见状,心下稍安。
首相还有胃口,看来情况还不是太坏,反正天塌了也还有高个儿顶着,其他人自然就不那么着急了。
谁知,等一顿饭吃完,大家都放了筷子,正漱口时,李吉甫看着面前的食床,忽然若有所思道,“这张食床好像已经是天宝年间的旧物了吧?我看木料都快朽坏了,还是换一张吧。”
“噗”的一声,是另一位宰相将漱口水喷了出来。
但众人却都顾不得他的狼狈,而是紧盯着李吉甫,似乎想将他看出一朵花儿来。
政事堂里的食床就摆在那里,大家都不瞎,自然看得到它已经快朽坏了。
好歹也是宰相所用之物,能一直用上五十多年,始终没有更换,坏了也没人去提,自然是有些说法的。
据说哪位宰相若是移动此床,就会遭罢免。
跟自己的仕途和官职比起来,食床这一点小小的瑕疵,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一点,李吉甫不会不清楚,所以他突然说出来的这句话,便也给人以石破天惊之感——那不是要换一张食床,而是要换一个宰相。
“诸位看着我做什么?”李吉甫从容自若笑道,“宰相朝夕论道之所,岂可使这等朽蠹之物秽而不除?”
说完径直起身,唤来杂役,命他们将食床搬出去劈了当柴烧。
杂役们有些战战兢兢,但见诸位相公都不言语,便也只得动手,搬走了食床,又将床下历年所积尘土杂物清扫干净。
很快那片地方就被清理一空。
新的食床还要去申领,众人看着那块空地,心中竟似也空落落的。
只有李吉甫依旧神色淡然。
自从他坐上这个位置,攻讦他的人就没有停止过,罢相之事,或早或晚而已,李吉甫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上,若不是突然出了天兵一事,他现在说不定早就出京了。
皇帝将他留下,是为了处理天兵以及与吐蕃会盟之事。
李吉甫擅长这些,也愿意做这些。
但是现在,朝中局势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诡谲了。
在李吉甫看来,吐突承璀身死、俱文珍上位,这不是皇帝对朝臣的试探,而是一种……防御。
皇帝的心已经乱了。
他现在就是一个受到了威胁的人,手里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柄刀,谁敢上前一步,他是真的会动刀子的。
所以其他同僚还在上书和接受之间犹豫,李吉甫却知道,其中有一条路是根本走不通的。现在谁想夺下皇帝手里的刀,谁就是他的敌人,会遭到最无情的反扑。
但这也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吐突承璀是个蠢货,就算背靠着皇帝,要对付天兵,也只会私底下弄些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俱文珍可不一样。
宦官、朝臣、藩镇,乃至是皇帝本人,很快就都会被卷进去,不做成一件轰动天下的大案,这事就不算完。
只看那位安西军之主如何应对了。
李吉甫可不想被俱文珍推出来当靶子,但只要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避免不了的。
人人都说他手段强硬,事实也是这样,李吉甫上任宰相不到一年,就已经将仍在朝廷掌控之中的藩镇节度使都调换了不止一遍,彻底杜绝了他们根植地方,跟朝廷对抗的可能。
但他历任地方,宦海沉浮数十年,能走到今天,当然不是只有强硬。
就像对着皇帝的时候,他总能挑对方喜欢听的话讲,让皇帝不知不觉信服自己的判断,在面对局势的时候,李吉甫也总能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让最终的结果贴近自己所想。
可若是事不可为,他也从不硬抗。
李吉甫也很无奈,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宦官文臣之争、士族寒门之争、主战主和之争、藩镇朝廷之争,甚至是皇权相权之争……这些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凭空冒出来一支天兵,搅得所有势力都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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