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可是李吉甫老成之人,又怎么可能提出这等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策略?
又或者是父子私下闲话,被李德裕写来投匦了?
那就难怪陛下会是这种表情了。
不过……这事李吉甫知道吗?
俱文珍一时心乱如麻,素来有条理的他,现在脑子里却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实在是这两条建议太吓人了,这简直是要把大唐的天给翻过来!幸亏陛下留中不发,否则还不知会酿成多大的祸患……不对!俱文珍猛地惊醒过来。
一旦投匦不做限制,匦书的来源和内容就会十分驳杂,什么胆大妄为的人都有,什么胡言乱语的话都敢说。
可是皇帝留下了这份奏书。
就放在自己手边,随时都能拿到的地方。
低头细看,也能发现它应该已经被翻阅过不止一次,纸面上都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显然,就算是胡言乱语,皇帝也听进去了。
想想也是,如果还是以前,这种离经叛道之言,皇帝就是看到了也只会当成一个笑话。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天兵就像是遮挡在所有人头顶上的阴云,还越来越厚、越来越浓,李唐帝国眼看就要风雨飘摇,难以自保,皇帝自然要求新求变。
曾经亲手终结了永贞革新的李纯,现在自己也生出了改革的念头。
而他俱文珍,曾经打击永贞革新一党的急先锋,如今皇帝将这份奏折递到了他手中,含义不言自明。
皇帝要他再做一次先锋。
从被皇帝起复的那一天起,俱文珍就知道自己是来做皇帝的刀的,他也自认为有做一柄刀的自觉,可是此刻,俱文珍感受到了身为一柄刀不应该该收到的情绪。
——畏惧。
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
俱文珍的双腿像是被手中那封奏折压弯的,他跪了下去,“臣,愿为陛下前驱。”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老奴。
……
武威郡王府。
等看热闹的玩家散了,郭昕屏退仆人,亲自洗手烹茶,给雁来斟了一盏,这才道,“近来长安城的天兵,似乎多了不少。”
这一点,他的感受比其他人深得多。
因为很多玩家到长安城的第一件事,都是先来找他打卡、合影。
第二件事就是去拍皇宫,只是宫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钱十三那样的敏锐度,又不像郭昕这样对玩家颇为熟悉,所以什么都没发现。
随着第一批玩家卷出新手村,肯定会被注意到,所以郭昕开口,雁来也不意外,点头道,“是的。”
郭昕沉默片刻,追问,“这一次很多?”
“很多。”雁来点头。
郭昕不说话了。
他记得雁来曾经说过,天兵的数量多到他无法想象,只是她没法一下子全都召来而已。
但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放开了郭昕的想象力,他也想不到,雁来一次性召唤了有大唐一半人口那么多的天兵过来,但是只要有几十万天兵,就能改天换地了。
所以他也不得不问出那个问题,“雁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雁来想了想,问,“义父,你觉得现在的大唐好吗?”
郭昕一愣,摇头。
安史之乱后,大唐威命扫地,对外连藩镇都镇不住,更不用说外敌了,至于对内……不提也罢。
“那你觉得开元年间的大唐,好吗?”雁来又问。
郭昕出生在开元年间,安史之乱时,他已经二十几岁了,是经历过盛世的。所以雁来这句话,几乎是立刻就将他带回了那个梦幻般的时期。
开天盛世本就是封建时代少有的治世,更何况亲历其中的人,在经历了气候的战乱困顿之后,带着怀旧的滤镜去回忆它?
葡萄美酒,胡姬酒肆,羌笛琵琶,星桥灯火……
盛唐的月夜,长安的柳絮,曲江的花,裴旻的剑器,张旭的狂草,李白的诗。
那是浪漫的、盛大的、飘逸的、开阔的时代。
“好,怎么会不好?”郭昕眸中含泪。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回忆往事,尤其是已经再也无法追寻的往事,其中滋味,只有自己得知。
雁来没有让他沉浸在回忆与追念之中,而是斩钉截铁地道,“可我觉得还不够好。”
郭昕一愣。
“杜甫也只比李白小了十几岁啊。”雁来不无感慨地道,“他的人生经历却跟李白王维孟浩然完全不一样,即使是年轻的时候,他眼中的世界,也跟李白等人截然不同。”
四海升平的“开天盛世”之下,隐藏着的是政治腐败、奸佞当道,国家财政虚耗、社会矛盾加剧,均田制和府兵制彻底崩溃。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是由开天盛世自己酝酿而生的。
元结的《箧中集》是在公元760年编成,那时距离安史之乱才过去了五年,被他所选取的诗人也同样经历过开天盛世,却只是出身底层的士人,这本诗集中便没有任何盛唐的恢弘与豪放,写的都是人生愁苦、山河衰败,直开孟郊、贾岛之先河。
盛唐,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到底谁才是自己人啊?
“我想创造一个比盛唐更强盛,比三代更理想,甚至……”后面的话,雁来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补上。
甚至比现实更完美的盛世。
一如她在游戏开服时的宣传视频里所说——走进历史,参与历史,创造历史!
安史之乱五十年来,所有大唐人孜孜以求的,不过是“再造盛唐”这四个字。
但雁来想要的,却是一个像杜甫那样的人,或者说尤其是杜甫那样的人,也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和位置的新时代。
这很难。
可玩家不就是创造不可能的存在吗?
郭昕那点尚未完全酝酿好的伤感戛然而止。
这种话,换做任何人来说,都会显得狂妄,可是从雁来口中说出,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她是真的可以“我行就我上”。
如此,郭昕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话,似乎都不必说了。
雁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坚定地走在路上,而且那条路还肉眼可见的光明。虽然郭昕心中的那些顾虑并不会因此就彻底消泯,可是此时提起,却又显得多余。
自古以来,变革总会面临着对一部分旧有势力的清洗。
天兵的存在,已经将变革所带来的阵痛降到了最低,比他想的更加周全,他又还有何求?
郭昕只好又给她斟了一杯茶。
他自己也饮了一杯,而后长叹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雁来面含笑意,反问道,“义父年轻时,又是什么模样?”
郭昕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喜欢标新立异,因此为俗人所轻,唯有二伯(郭子仪)最看重我,常以古语勉励曰:‘健犊须走车破辕,良马须逸鞅泛驾’,怀才抱器者,自当异于常人。”
雁来点头,“可见自古及今,年轻人都差不多。”
郭昕无奈道,“我是想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比我那时厉害得多了。我已经老了,这天下,终究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啊……”
说到最后,语气中不无失落,却又暗藏期冀。
他本该死在元和三年的龟兹城,能够活到现在,亲眼见证那个新时代的到来,已经没什么可求了。
……
“我已经老了……”
此时此刻,长安城内的一处宅邸之中,比郭昕年轻了二十来岁的李吉甫,却也发出了跟他相同的感慨。
跟眼前才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儿子李德裕相比,李吉甫是真的老了。
况且他是文臣,不像郭昕那样身体强健,近些年来为朝中事务劳神费形,也常觉精神不济、唯恐天不假年。
只是身为作风强硬的宰相,李吉甫不会、也不能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
而这个儿子,才刚刚做了一件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大吃一惊的事。
他偷走了李吉甫书房中的那封已经写好了很久,但迟迟没有送出的奏折,还用自己的文字润色了一遍,拿去投匦了。
面对李吉甫的诘问,李德裕表现得十分坦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吉甫问。
“自然知道。”李德裕说,“知道,所以才要做。”
“胡闹!”李吉甫摇头,“这是我身为冢宰应该做的事,你只是个年轻人,上这样的折子,天下人的唾沫就能直接淹死你。”
李德裕摇头,“阿爷错了。”
“何错之有?”
“正因为我只是个年轻人,现在身上连官职都没有,不管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也不过一狂生耳。”李德裕说,“阿爷是宰臣,反而说不得。”
李吉甫愣住,“你是为我……”
“不是。”李德裕打断了他,“既然这件事必须要有人去做,为何不能是我?”
李吉甫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他是那么意气风发、明亮自信,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需要估计,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面对年轻人的锐气,李吉甫不由得由衷地发出了那一声感慨。
他已经老了,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
就在两三年前,他还一心想着“相天子,致太平”,迫不及待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可是现在,他连写好的奏折都要再三犹豫,不敢呈上了。
要不是今日,他还不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生了畏惧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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