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说是七月避暑, 其实是从六月下旬开始,到七月中旬结束, 共记一个月。
六月正是京师天气最热的时候, 山边倒是还好, 偶尔温凉合宜时, 问真便牵着马溜溜达达地入山。
山中射猎不似围猎, 没有驾马狂奔倏忽来去的风驰电掣, 但林风簌簌, 泉水叮咚, 穿花拂柳间满目生机盎然,是另一种心神骀荡。
问真年少时生活被各种课业与沉甸甸的身份包裹, 很少有这样自在地在林中遛马的放纵时光, 在云溪山的几年, 看似黑云压城, 其实某种程度上重塑了她。
土黄的野兔动作灵敏,倏地从草丛中跳出, 趴在溪边用黑黝黝的眼睛看问真,漆黑的小鼻子微动,似是嗅探敌友。
沉甸甸的弓负在问真身后, 她并不拔出,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那只兔子,并不是看向猎物的目光,目光平和无害,是如土地春风一般的包容,和一点饶有兴趣的打量。
凝露啧啧两声,“这兔子还挺肥,今年草木丰沛,于它们算丰年。”
她一出声,野兔似被惊动,又或许是队伍里的人目光都聚集过去,终于让这只警惕性不够的兔子感到危险。
它的耳朵微动,后腿一蹬,又蹿进一旁的草丛中。
“诶呀。”凝露有些懊恼,问真轻笑着拔出箭出,弯弓对着前方高大的野胡桃树,一箭射下沉甸甸的一大枝胡桃,“本想混熟了,回头带明瑞明苓来玩的,既然被你坏了事,就罚你把这些胡桃带回去吧。”
七月份山里的野胡桃熟得最透,六月尾巴上若碰到熟了的,十分香甜可口。
云溪山果木丰足,这几年又风调雨顺,山中各种野果吃吃不尽的。
凝露动作利落潇洒地翻身下马去捡胡桃,回来时红光满面,“娘子的准头愈发吓人了,看来我若不想丢了饭碗,真得好生练练。”
她捡回来,问真看了一眼,没有摔烂的。
鲜胡桃外头那样厚一层大青皮,摔不摔这一下,倒没妨碍。
确认胡桃无碍,她才睨了凝露一眼,“你回回这样说,哪次真练了?”
凝露讪笑,问真反手将弓背回,笑着轻拍马儿,“走,咱们往溪边去。”
枣红的马儿英俊健美,马上的人更矫健风流,金灿灿的眼光笼罩着一人一马,微散的鬓角、轻松散漫的笑意,浑身透着吃饱了肉的狮子的慵懒自在。
问真髻上的银边月季秾艳无匹,在阳光下灼灼夺目,但落在乌黑的发髻中,只能甘心沦为陪衬,做那意气风发潇洒慵懒中的一点鲜艳点缀。
季蘅驱马跟随,似要被夏日林中风吹得醉倒了。
山里的日子轻松自在,尤其夏日草木茵茵,山里比山下更凉爽。
明瑞明苓每日松了绳子的马一般疯跑,若非枕雪漱雪久经历练,只怕都难以跟住他们。
一家人唯一忙着做正事的只怕就是一个问星了,虽然已经再三做好计划,真正开始时还是紧张得睡不着觉。
问真见她每日白天各处访问消息,晚上还点灯写计划到半夜,心疼之余很欣慰。
做决断的能力与行动力是最难培养的两种能力,问星如今的作为,真正担得起宣娘夸她的“天资粹美”四个字。
她很期待问星最终的结果,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都会为问星的决断立与行动力骄傲,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天色昏黄,兰苑推出新品,季蘅临时回城,问真在房中独坐,含霜捧着鲜花回来,见她在案前写字,便放轻脚步。
到近处,问真住了笔,正坐在椅子上,对着案上的字出神,听到她靠近细微的声音没抬头,只问:“阿蘅回去了?”
“是,秦风安排了妥当人送季郎君回京。”含霜将一盆兰花置在问真案前,细心调整好角度,夸奖:“今岁兰花开得好,这盆蕙兰芬芳独绝,格外喜人。”
她瞥到纸上写的《清静经》,眉心不着痕迹地微蹙,问真已闭目感受花香,露出一点微笑,“是不错。”
含霜蹙眉半晌,决定直接发问:“您是碰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不应该呀,她与问真朝夕不离,问真遇到的事她都有数。
“是清闲日子过得太多,反而多思多想,心绪缭乱,所以写两卷经静心。”问真睁开眼看她,见她蹙眉思索的模样,露出一点笑,“勿要发愁,再皱眉,我貌美如花的含霜娘子便要留下两道唬人的皱纹了。”
她看起来并非故作轻松,含霜却不敢放下心,想了想,道:“外边夕阳正好,不如出去吹吹晚风?季郎君去一日,走之前千叮万嘱,说明日晚前一定回来。”
“走吧。”问真站起身,“咱们瞧瞧问星那边怎样了。”
在田庄中做事,有问真支持,魏彩帮忙,问星不可能遇到太大的阻力,但一件事情从无到有一手落实,显然并不容易。
含霜叫人来一问,问星正在访查历年养顾牛畜的农人,二人过去时t今日的访查已经到了尾声,问星再三感谢配合的农人们,见问真来了,眼睛一亮,“姊姊!”
她这两日已经忙得连缠着问真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问真生活一向规律稳定,她这几天却忙得饮食不规律,不愿意耽误问真作息,干脆不和问真一起吃了。
每天早晚匆匆一见,对她来说哪里够用。
这回见到问真,问星格外惊喜,却连忙道:“姊姊到那边亭子里坐,我洗洗就来。”
一旁的农人已连忙行礼拜下,问真态度温和,“无需多礼,我来瞧瞧十七娘的进度如何,不必如此紧张。”
问星过去洗手,问真干脆安排人坐下,闲话一般询问近日农事如何、今岁粮食怎样、去年余粮可还丰足,乃至家中几口人、小娃娃多大了等闲话。
问星回来时,原本紧张的农人已经放松不少,正拿手给问真比量家中的孩子多高了。
问真正夸:“听着比我家那两个养得好,活泼又健壮,我家那两个就是太娇气了,吃东西挑剔,还要人哄。”
“多亏主子体恤,若非您吩咐分给小孩口粮,从出生就给米面供给,按从前的日子,我们哪能养活这几个孩子。”老媪抹了把眼泪,“我年轻时生了六个儿女,到头只养活他们爹这一个!”
问星原本欢快的脚步一顿,抿着唇看看满头花白的老媪,转头看向问真,问真面色依然温柔平和,只有眼中似有叹息,语气更轻柔了些,“总会越来越好的,日子总有盼头,去岁过了丰年,今年再打了米粮,明年仍是好年头。”
又抬手招呼了老媪的孙子孙女们过去,笑吟吟挨个摸过脑袋。
她出门随身荷包里总会带些糖,用白绵纸细细包好的,她笑着分给一人一块,小孩子们还没太多阶级观念,或者说云溪山下这几处田庄在魏彩的管理下,日子比从前更加平和宁静。
他们没见过太多外人,问真偶尔来小住或游玩,不许身边人趾高气昂欺负人,小孩们便没有太多的畏惧拘谨,见她给了糖,顿时一片欢天喜地。
老媪有些拘谨不安,忙催着孙儿们磕头,问真摆摆手道:“一点糖果,值什么的?勿要拘谨。”
孩子们左看看右看看,蒲娘从问星身后走出来,牵着教他们道谢。
问真知道她在,农人必然拘谨,问星既已回来,她想问的都问过了,便起身离开,临走前吩咐蒲娘,“回头告诉你娘,庄子里冬日农闲,组织编织纺织之余,他们几个认字的,教小孩子识识字,不求学得多精多深,好歹认识几个字,知道如何说话办事。”
魏蒲连忙应声,问星小步跟在问真身后,等离开人群,才牵上问真的裙角,“阿姊……”
问真伸出手去给她牵着,看她一眼,“怎么了?”
“这庄子从前不是姊姊的?”问星满肚子话翻滚着,好长时间才挤出一句,开了头,心好像平稳地沉回肚子里。
问真笑了,“新北山脉这一片,每一个山头都打着皇室的印,徐家多大的脸面能有?——这片地方,我百年之后,还要看圣恩分配,我若死得早,大约是给明瑞明苓,我若闭眼晚些,就该收回内廷了。”
亲外大父在位,和舅父在位总是不一样的。
问星隐约听明白一点,小声道:“一般田庄不会按照人头给小孩分配米粮吧。”
她如此问,心中其实已有肯定的答案。
问真回头看了眼人群聚集的地方,农舍上炊烟袅袅升起,人们三五聚集在一起纺麻线,小孩子嬉闹的笑声随风传出很远去。
俨然是一副桃花源上的农家乐景。
“一般田庄中的佃农分为投靠租种和家奴两种,租中土地的往往要从收成中上交田租,家奴一般是不取收成,只管劳作,不仅春秋耕种,夏冬农闲时要为田庄做活,生活则靠主人供给,就如你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一样,领取米粮生活,农家事重,主人要靠田庄出息生活,一般不会克扣他们的口粮,给的份额是足够养活壮年丁口的。”
听起来都还不错,劳动换取所得。
“但府邸之下,还有田庄中的一层层管事。年底的出息不敢糊弄,府里查账的人不是吃干饭的,他们还能从哪里搜刮出油水来?”
问真口吻很平静,问星眉头深深皱起。
她瞪大眼睛,问真没低头看她一眼,却动作自然地拍了拍她,继续说:“他们身在田庄,劳力沉重,所得米粮却往往远不够一家人生活,或者说,能够做活的大人吃个半饱,将就养大一两个孩子,再多的,就不能求了。”
问星眉头紧锁,“那些管事如此可恨!”
“田庄管事的权力是谁给的?”问真扬眉,神情隐有嘲讽,“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只敢对下伸手,不敢对上张嘴?对下伸的这只手,往往是‘主人们’留给他们的‘水至清则无鱼’的‘余地’。”
那层模模糊糊的窗户纸终于被戳破,问星不寒而栗。
“养活田庄里每一个人,需要的粮食很多,这份粮食由谁来出?当然还是控制人口,只需要保证服侍他们的人、种地的人足够就可以了。”
问真不再回头去看人烟,她向远方看,看着席卷半边的紫红艳霞,看着瑰丽壮美的风景与远处的群山峻岭。
“我年轻时,以为自己能做救世主,涤荡世间不平,清除弊端,还天地以锦绣,大雍以清明。”问真目沉如渊,“等到一夕前途尽灭,我终于有机会低头看看人间,才知道世间许多事,并不是书中、邸报中便能写尽的。”
这世上为祸的,不只有贪官污吏、乱臣贼子。
她牵着问星,慢慢往前走,“你还太小了。这世上许多事,是不能用非黑即白的目光来看清的。如今我能做的,便是在力之所及的地方,让他们活下去,让自己问心无愧而已。”
问星默默转头看她,她半张脸笼罩在黄昏余晖中,神情是问星看不懂的复杂,又很平和。
云溪山上的日日夜夜,她一直在打磨自己,从打磨外表,到打磨些,从天边坠落,才有余心低头看人间。
她若一直恍恍惚惚地过,哪怕这些田庄已经被交到她手上,这里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她第二次巡视这处田庄时,魏彩挣扎着扑在她的身前哭求,她抓住了魏彩的手,抓住了漫长的、看似清幽富贵实则黑暗无光的生活中的一点变数。
她的人生看似已经如此,可还有更多的人正在生死中挣扎。
她至少还握有一点力量,她伸出手,能救的不只一家一户。
如此,岂可就此消极沉沦。
晚膳是问真问星和明瑞明苓一起吃的,天气炎热,小厨房料理饮食以酸甜爽口为主,既为问星准备了她喜欢的炙羊肉和明瑞明苓所爱的银鱼羹,预备了清新凉爽的槐叶冷淘,有佛手蛋花和酸汤羊肉两样卤子,清蒸得肉质细嫩雪白的鲈鱼,拌得酸辣鲜脆的藕带、熏煮后凉拌的鸡丝等小菜。
除冷淘外,又额外烹煮清润解暑的百合菰米粥,放凉后入口清甜鲜香,最为明苓所喜,她吃了一碗还嫌不够,被枕雪好劝歹劝哄住了,又吃了小半碗冷淘。
他们来到庄子上成天撒欢一般地玩,饭量比之家中突飞猛进,枕雪漱雪甚至都有些害怕,幸而季芷跟来了,每每看过都说无妨,她们才放下心。
吃过晚饭,问真叫枕雪等人带着明瑞明苓出去玩,留下问星,她们在亭子中吃消食茶,晚风徐徐,比白天凉爽许多,蕙兰芳香袭人,在夜风中似乎格外浓郁,令人心旷神怡。
问星喜欢得紧,左看右看,缠着问真要一盆,含霜含笑道:“一早便已送到您房中了。”
问星大喜,挽着问真的手一叠声的亲亲爱爱,又搞怪地对含霜作揖道谢,含霜抿唇而笑,将剥好的白胖莲蓬捧上来,“凝露刚采回来的。”
问真房里这些小零嘴成日不断,问星早习惯了,自己都懒得嘱咐人预备,嘴馋了就过来溜达,保准有好吃的。
这会拣着清甜的莲子吃,听问真问起进展,笑容飞扬不无得意,“顺利极了。已经问到几位曾经被生疮的牛传染过的老农人,症状很像,先起疮痘,后发白浆,但无一例外,症状t都很轻,有些出现发热、身体酸痛的症状,但比豌豆疮轻很多,恢复很快。”
最近的进度不错,问星心中有了把握,神采飞扬地说:“姊姊您就等着看我的成果吧!”
看着精神昂扬的小孔雀,问真只有点头的份。
事情进展不小,问星关于牛痘传播的资料很快整理好了,但正该得意的小孔雀却开不起屏了。
牛痘是找好了,可怎么确定牛痘对豌豆疮会有效呢?
直接找病源来给得过牛痘的人接触,然后再展示成果,是最直观有效的,但人对豌豆疮这种疫病的畏惧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问星的几句话打破的。
而且田庄中这么多人,贸然引进病源,万一牛痘的功效没被验证,其他人却被传染了豌豆疮,问星岂不犯下大罪?
她沉思一天,最终决定她以身为范,先接种牛痘。
对她的这个决定,秋露震惊不安,百般劝说,但问星看似性情天真柔和,但她决定的事,才真实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秋露不得以求到问真这边,将问星打算说完,哭道:“这么大的事,小娘子怎可冒险而行?请娘子管束管束小娘子吧。”
问真眉心微蹙,暂无反应,秋露忙道:“这是天大的事呀!那牛痘安全与否尚未可知,贸然接触,倘若真有万一……小娘子本就体弱,请娘子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