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问真沉默半晌,一旁正在摆弄香料的季蘅见问真似有为难之处,道:“不如我先接种吧!我的身体比十七娘子强健,料想没什么。牛痘预防豌豆疮之法若成,是利国利民之事。”
他看起来对牛痘十分信任。
问真看他一眼,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季芷,“问星的身体调理得怎么样了?”
“这一年多从未松懈调理,入学后又勤加锻炼,十七娘子的身体如今比常人只稍弱一线。小孩子正是身体成长、恢复都最快的年岁,如今只要再坚持调理一二年,十七娘子的身体便可与常人无异。”
季芷知道问真的思虑,道:“感染牛痘之人我从前虽未接触过,但这些日子打听下来,牛痘毒性并不大。娘子若不放心十七娘子以身为范,我与阿蘅先行接种示人好。”
“我来!”匆匆跑来的问星扶着门槛,气喘吁吁,声音却格外有力,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问真,目光坚定,“阿姊,这件事既然是我起的头,那应该由我以身为范,最令人信服。”
秋露忙要开口,问星略带请求,却坚定地看向她,“秋露姊姊,这是我要做的事,我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做戏,一定是慎重之下的决定。”
她走进屋里,喘匀了气,问真示意人端一盏茶给她,问星如受到了某种肯定和鼓励,精神大定,继续说:“说得不好听些,这件事从头到尾由我提出,折腾了一这番。如果连我自己都畏惧风险不肯接种,让他人如何相信?而且牛痘接种成功之后,便是接触豌豆疮病毒试验效果,我势必亲力亲为,如果不接种牛痘,岂不格外危险?”
秋露一惊,忙道:“小娘子千金贵体,怎可冒险而行?”
“好了。”问真已经决定,她出言打断秋露,问星目带期盼地看向问真。
问真沉声道:“我先吧。”
她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含霜下意识要张口,硬咽回去,季蘅稍有些着急,握住了问真的手。
问真反握回去,镇定微笑,“既知并无风险,何惧之有?问星体弱,贸然接种,不知风险,我不放心,还是我先尝试。”
季蘅欲言又止,秋露本是来请问真劝问星不要冒险的,结果现在变成问真亲力亲为去冒险了,她只觉眼前一黑又一黑,头顶的整片天都是黑的。
问真已经敲定主意,“就这样说定了。消息要封锁住,不可外传,尤其家中不能知道,含霜,你明白吗?”
含霜难得抬起头与问真对视,最终还是垂首应是,沉着道:“奴婢明白。”
问星没想到最后是阿姊一马当先,她走的时候有些迟疑,在自己身上 的时候肯定并无风险,到问真身上,她却有些不安,拉着季芷在外商谈许久。
季蘅看起来更是坐立不安,问真好笑地看着他,“不是说并无风险,你不肯定了吗?”
牛痘看起来并无风险,可哪怕是后世制剂疫苗,一不小心会出现并发症和后遗症。
季蘅对牛痘的信心,在自己身上还算充足,一旦到问真身上,便有些对问真“涉险”的不安。
但他深知,问真既已下定决心,他便无法改变,最终沉下心,道:“让我留下照顾您,好吗?”
问真不大同意,她有些怕牛痘从人传人,会出现更严重的症状。
目前探寻到周遭农庄上能问到的病例,被牛传染的牛痘没有症状特别严重的,但问到的毕竟只是少数,并不全面。
所以问真才坚持由她先接种,她经历过无恙,才能放心问星去接种。
季蘅看出问真的迟疑,干脆道:“您若不同意,我是会进来的!但我可没怎么翻过墙,万一翻墙时不小心摔断了腿,可比直接守着您被传染严重多了!”
问真从未见过他如此无赖的样子,颇觉新鲜,又是灯下看,眉目鲜活的样子越开越俊。
她支颐看着,眼中微微泛出一点笑,“好吧——我立刻吩咐凝露将院墙再加高一尺,让小季郎君翻翻不进来,如何?”
季蘅急得不知说什么,过来拉着问真道:“娘子!阿真!您就让我留下吧!”
“好。”问真最终还是点头。
无论含霜、问星等人心情再沉重,问真率先接种牛痘之事还是定了下来,魏彩闻讯大惊,欲来进言,表示她可以率先接种。
问真态度平和,坐在榻上的样子一如往常,好像给她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笑看向魏彩:“接种牛痘是为了预防豌豆疮的,你都得过豌豆疮,还接种这个有什么用?”
“好了。”她态度强硬起来,不给魏彩多语的机会,干脆地交代好魏彩隔离正院、疏散近处人口,又明确了运送日用物品的路线等事。
她做这些事时,问星被她带在身边,看着一个隔离所逐渐被安排周全,问星才意识到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幼稚。
凝露得过豌豆疮,含霜则没有,虽然问星和季芷、季蘅都说牛痘应该不会传染人,问真还是安排含霜和院中没有得过豌豆疮的人暂避。
她给含霜安排了回园子中收拾竹楼的差事,含霜却不愿意。
含霜对问真言听计从二十来年,仿佛从来没脾气的样子,问真却知道最有脾气的就是她。
这回无论问真怎么吩咐,她都不肯听从,坚持道:“我就留在庄子中,守着娘子。”
问真无法,只得随她,二人各退一步,含霜可以留在田庄里,但不能留在这正院守着问真。
含霜带着一批人退到另一处空置院落,整立厨灶,对问真的饮食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他人。
最后一点障碍就是问星,她说要自己以身试药的时候多肯定,这会就有多不安,每天围着问真转来转去,希望问真立刻回心转意。
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副作用、后遗症都在她脑子里乱窜,弄得她精神萎靡,紧张不安。
问真等了两日,看她实在缓不过来,叹了口气,才道:“你原本不是已经肯定可行,如今何畏之有?”
问星忧心忡忡,“凡事总有万一。”
而且她确实没试过,对牛痘的了解毕竟有限,原本打算在自己身上试验时,还有一种自信冲劲,如今事涉问真,她心底才出现不安。
“记住你现在的感觉。”问真轻抚她的鬓发,“以后每一次做决定,只要涉及生命,无论自己还是他人,都一定要谨慎、深重。”
问真口吻轻松平和,是闲话家常的语气,与素日教问星如何处理事务、如何布置屋室时别无二致。
问星却无法放下心,她深深皱着眉,艰难地点头。
问真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好娘子,不要愁眉苦脸了。阿姊的身体不比你强壮?等阿姊好了,带你们到新江游船去,时下正是那边荷花开得最好的时节。”
问星用力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问真便在季芷的操作下接种了牛痘,她曾经患过豌豆疮,这一次没有避开,搬t到了问真的正院中居住,随身观察照顾。
如今对于牛痘是否与预防豌豆疮的效果,还是并不清楚,只能先做此预测。
季芷身体其实不好,还是力排众议坚持留下,比起笃定的问星和季蘅,她更多是因为一片医者仁心。
往日人多的时候,正院里看似不大热闹,没有四处说笑的言语声,却有人气,如今人一下离开许多,留下的凝露有些不适应。
季蘅寸步不离问真,在问真卧房内的榻上居住,问真对此原本有些想法,但季蘅有理有据地表示:“娘子若是夜半发热,无人守夜怎么能行呢?”
问真只好同意。
她与季蘅一年多来的交往中,俱无逾礼之处,最亲密只是亲吻一下、牵牵手而已,她既顾及季蘅的孝期,心中隐隐有一道坎——季蘅想要的,她真的能给季蘅吗?
她确定自己喜欢季蘅,甚至对着季蘅那样热烈灿烂的双眼,愿意许诺给他终身,但正因季蘅的目光那样真诚炙热,对她那样毫无保留。
她迟疑在,她给季蘅的,与季蘅给她的,恐怕不能对等。
她长到二十几岁,泡在权利倾轧中,学了满肚子人心利用权衡之术,很难做到对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开放自己的心了。
这对季蘅并不公平。
季蘅用他赤诚干净的眼眸给出回答,他不在意公平与否,他只要留在她身边。
越是这样,问真越想要给他留出退路。
她很了解自己,如果他们两个再这样发展下去,她对季蘅总会生出占有欲的。
哪怕最终,她不能回馈给季蘅相等的情意,她不会愿意撒手放季蘅离开了。
她是一个既恋旧,又很在意自己的地盘的人,她从小大长公主便打趣她,像小老虎一样,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地盘绝不容人侵占。
如果季蘅被她圈进自己的领域中,并随着岁月流逝、身体亲密越来越深,季蘅会逐渐失去退路。
到那个时候,她怕她既不能回馈给季蘅相应的所谓“爱”,不愿放季蘅离开。
多可怕呀。
问真扪心自问,她如果遇到像她的这种人,最终八成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感谢周元承识趣,早早去吃孟婆汤。
不然他们两个斗到最后,只会有一个你死我活的结果。
她一直在暗示季蘅,看一看身后的退路,季蘅却只会坚定地望着她,一往无前地往前走。
让她……悲喜不得。
含霜不在,宽阔的正屋一下空荡不少,凝露仔细地将茶水、点心、枕褥都打点妥当,又一遍遍检查,问真好笑地道:“都齐全了,凝露姑姑请放心吧!”
凝露道:“含霜不在,我心里还怪不安的,总怕哪里做不好。我就在偏房候着,娘子若有吩咐,在窗边轻唤一声我就来。”
问真安抚地拍拍她,“去吧,我的身体你还不清楚?要不咱们两个掰个腕子?”
凝露知道她有意安抚,神情放松一点,“要比射箭的准头,我不如您,可要比力气,我可不服输。”
她天生力气大,才会被安排习武,最后到问真身边保护她,问真的力气是后天锻炼出来的,前几年又多有荒废,哪里比得上她。
凝露离去,季蘅将外屋的琉璃灯灭了,回到内屋,见问真在床边看书,皱皱眉,将灯移进来两盏点上。
问真心绪不宁时才会在睡前读书,往日含霜见到,便会在屋中添灯,凝露今日太过紧张,反而忘了这点。
问真不大在意,她年轻,眼力好,灯亮不亮都不妨碍,只是心绪不平,难以入睡,想翻会书而已。
眼前灯光一亮,她惊起抬头,季蘅吓了一跳,以为打搅了她,忙道:“屋里灯光暗,看书伤眼,我替娘子再添两盏。”
“我瞧眼前忽然亮了,想瞧瞧是哪家菩萨发了善心。”问真笑着冲他招手,示意不必紧张,过来坐下,“原来是我自己家的。”
季蘅一笑,第一次在问真房中留宿的紧张不知不觉便散去了。
问真的卧房不大,居所讲究聚气,讲究这些的人甚至要将用软壁隔断成一小间,问真不大在意,但大夫人很讲究这些,所以她一向折中取数,没用隔断,是开阔的一大间,但有落地罩下设软帘,晚间放下,卧房中便是一方紧凑的小天地。
除了问真的床榻外,便是窗边有一张小榻,闲坐读书赏花用的,躺能躺下,只是有些拘束。
问真原叫凝露将季蘅的枕褥安排在帘外炕上,季蘅却不愿意,他道:“要么我就在屋里铺上地铺。在外间住,您半夜若起了热,我怕不能留意到。”
问真无奈——她这几日无奈的次数似乎比往常加起来都多。
偏偏问星、含霜,如今再加一个季蘅,都是她强硬安排不下的人。
并非不能,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反而比“不能”要重。
季蘅这几日睡眠难安,眼下挂着一团青黑,看那架势,问真若读书不睡,他一定会陪着,问真只好将书本放下,“时间不早了,睡吧。”
季蘅愣了一下,问真已站起身去灭灯,他这才反应过来,虽然觉着自己可能自作多情了,唇角还是不自觉地往上扬。
屋里忽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问真多少有些不大适应,她倚着玉枕向外看,隔着窗纱,只能隐约看到庭院中树木的轮廓。
田庄中院落与小竹楼有所不同,规整、简朴,正院布置得繁花锦绣,是高大树木与盆栽园圃堆砌出来的,没有天然别致的风景与幽巧别致的竹石,但此刻看着月光下亭亭的梧桐,似乎别有意趣。
问真心绪很乱,望着那棵生机勃勃的梧桐树,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季蘅则是紧张,他一想到和问真睡在同一房间里,便紧张得要冒汗了!
问真不出声,他更紧张,想了一会,小声道:“娘子,您睡了吗?”
“嗯?”问真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是询问之意。
季蘅说:“我会做两种汤面,明天早晨我给您下面吃?”
问真笑了,“咱们院落虽然避人,可不是封得饭食不进了,日常餐饭还是有人送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