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你后悔吗?”应夫人看他一眼。
应九沉默不语,应夫人闭目,长叹一声,“我这一世,生了你和你兄长两个犟种!罢,你去吧,我不拦你了。”
应九垂首诺诺,好半晌,低声说:“我、我只是想起了您和阿彤……”
“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你们都没有承担后果的能力。”应夫人眉眼间刻着浓浓的疲惫,“你想帮她,又焉知不是害了她?这世路坎坷,又岂是她一个长在深闺中的天真女子能够应付的?你应当庆幸,郑大人还算疼她,愿意退一步。不然此事之后,咱们两家便结了仇,你知道吗?”
她语调很沉,很缓,很轻,像是随时能够消散在风里,“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满口的理想、未来,总是想用尽全力挣脱束缚,可挣脱束缚之后又要怎么办,你们考虑过吗?”
她又叹了很长的一口气,看着应九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奈地道:“你去试试吧。这几年,我先不急着给你想看。你若能闯荡出来,哪怕带个微末官职,回来自然好说亲;若没闯出来——任凭家中怎样安排,你就认了吧。”
应九轻声道:“我会闯出来的,阿娘。”
应夫人注视着他,应九继续道:“我会和阿兄一样,长得能做您与阿彤的倚靠,能让您在家中坐得稳稳的位置,不必再忙碌疲惫;叫阿彤无论走到哪,都不会低阿湘一等。”
应湘,是应家长房之女。
应夫人这回沉默了许久,一声轻叹,最终消散在风里。
她的手轻轻搭在儿子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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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大夫人总觉着事有不对,然而看应彤的模样,不像是应家给了应夫人委屈受,到底放心不下,隔两日又递帖子往应家走了一趟,倒见应夫人状态不错,恢复了往日端庄高华的模样,稍微安下些心。
徐问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搬家之事——自她回来之后,问星几人搬了回来,从前还好,如今问星身边添了好几个使女,临风馆的屋子就实在是不够用了,迫切需要搬到宽敞的地方。
且如今虽在七月,京里天气还热,临风馆屋室狭小,春冬住着还好,到夏日便略显憋闷,不及明德堂屋室高阔,还有轩榭在山水之间,正是消暑的好去处。
应家人来赴宴的第二日,她便去栖园视看房屋,一过去,只见前院两株梧桐高可参天——乃是旧年修建明德堂便种下的,花圃中繁花锦簇,芬芳扑鼻,沿阶种植的瑞香花散放着阵阵幽香,整个前院都是一副葳蕤繁盛的热闹景象。
转到后院,情况便大不一样,竿竿翠竹、一丛兰蕙,汉白玉圈出的小池旁架着一架葡萄藤,旁边有两棵枇杷树,绿意幽幽,在夏日中格外清凉逼人。
小池中艳红的锦鲤摆尾嬉戏,院子宽敞,沿着竹林间的石子小径慢慢地走,过一道竹篱小门,便能走到水榭边,这处水榭周围都被围进了明德堂,水流上下游有院墙隔断,还在中间设门,只是以防万一,增添一些游园之趣。
水榭一半在岸、一半在水,岸上香花成簇、池中芙蓉似雪,水榭的一半是四面雕花窗,将花窗大开,临风而坐,阵阵花香扑鼻,远方水波荡漾,还能见到明德堂的簇簇房屋。
徐问真已懒得再往山脚下的轩中逛去,完全心折于此了,屋室中的陈设均是曲眉按她的喜好布置,自然尽善尽美,挑不出一点毛病。
临风馆于是欢欢喜喜地开始筹备搬家,大家都盼着能够住得松快些,徐问真拍拍曲眉的肩,笑道;“差事办得不错,可以来领好处了。”
曲眉有一点赧然,低声道:“都是我应做的。”
徐问真再拍拍她的肩,没说什么。
季芷在明德堂分到一个屋子——她本来应该在寻春边上住的,小院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后来考虑到季芷的身体需要有人照顾,独住饮食上多有不便,徐问真便在一处清幽僻静的角落给她安排了一间屋子,并陈明利害。
“倘若你独住,虽能安排使女仆妇照顾,但人手绝不会有明德堂周全,饮食要看大厨房的安排,明德堂有下厨房,食水都方便些。小院子还是给你留着,等你身体好些,再过去住,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季芷没有拒绝的理由,挥别了依依不舍、满怀担忧的母亲、弟弟,提着包袱一身轻松地走进了栖园。
至于对季蘅,徐问真暂时没有安排——他们一家虽然说是为她效忠,可又不是卖给她了。她需要在季家得到的回报就是季芷医治好问星,最好能顺便照顾徐家其他人的身体,除此之外,别无所需。
季蘅的未来,还是叫他自己掂量吧。
季芷听徐问真如此说完,倒是愣了一下,旋即不无惋惜地表示,“那小子在家摩拳擦掌打算做出些新鲜东西给您呢,助您金银满钵呢,听您这样说,只怕要失望了。”
“金银我倒是稀罕的,但不是买了他。”徐问真思索一番,“这样,他做出什么东西,我按利润给他分成,若是他能自己经营就更好,我抽他的成。我真不缺人用。”
这年头,权贵之家总是好蓄仆养婢,若是能将有能耐的人都签上自家的卖身契,自然就最好不过。
季芷听罢,一瞬的愣怔之后,坚定地道:“救命之恩、平报父仇,如今您又与我们安身之地。我与他对祖宗发过誓,此生一定效忠于您,您不能叫我们对祖宗不诚。”
徐问真无话可说。
“罢 。”徐问真道:“反正我不要你们的卖身契,你就负责医好我家十七娘,你弟弟想做什么,随他吧——依我说,最好还是读些书的。”
季芷道:“正是,他从前虽读过一些书,只是学得粗浅,虽不指望他读书科举,道理总要明白一些。”
二人三言两语,敲定了季蘅未来一段时间头悬梁锥刺股的悲惨经历,然后季芷开始每天为问星扶脉,针对问星的身体开药,并调整家传的方剂。
这些事情她都能做,并做得心满意足,唯有针灸,她手上力气不足,还是需要托给白芍,白芍相当乐意和她配合,无事时常常过来,徐问真干脆给白芍留了一间屋子。
明德堂住着果然比临风馆舒服,云溪山的人马回来了大半,含霜压力顿时减轻许多,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院落再大,没有一处遗漏不足。
栖园的娘子们逐渐习惯散学、清闲的时候来这边小聚,花儿好看、点心好吃,长姊大多时候温和地揽着小妹教她识字,问宁和问显忍不住凑热闹,上来指指点点,问星被她们两个惹恼了,跑过去找问圆和问安告状。
问圆身子日渐沉重,但或许是回到家中处处安心的缘故,她的状态很好,闻言轻笑着对问安道:“你还不去训她们一训?”
“已经被收拾了。”问安淡定地翻了一页书,问圆抬眼去看,两个小的都苦这张脸被含霜领去书案前了,明苓活蹦乱跳地跑过来,笑嘻嘻给问星分享:“姑母罚七姑姑、八姑姑每人写一页大字!”
问星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大腿身边,宛如靠住一座泰山。
时光如流水,就这样在女孩们的书页与琴弦中悄悄划过,问星缠着徐问真想学抚琴,她手指还细弱,并不适合按琴弦,但徐问真叫人开始留意好的杉木板,联系她用惯的制琴老工匠,开始准备一把适合初学的小孩用的琴。
在栖园中树木落下黄叶,一盏盏菊花迎风怒放的时节,问圆平安t生下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娘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哭声很响亮,哭的时候闭着眼,脸憋得红彤彤的。
大夫人听着哭声,便彻底放下心,走过来细细地瞧,指着她笑道:“这又是咱们家一个混世魔王。”
大长公主欢欢喜喜地来看,给小娘子挂上一把小金锁,“如此,就把咱们家三娘的命锁住了。”
徐家小一辈,从同高祖父,即徐虎昶之父那里开始序齿,现有两位娘子,大长公主一锤定音,问圆的孩子就是徐家的小三娘。
问圆虽然早做好了准备,不禁热泪盈眶,低声道:“多谢祖母疼惜。”
“你与孩子都好好的,便足够了。”大长公主轻拍她的手,“王家那边你不必在意,他们家在漕运上帮郕王弄鬼是板上钉钉的,如今闹到御前去,只怕爵位都保不住,哪还有心思来闹孩子?你只管安心坐月子吧。”
问圆轻轻点头,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大长公主轻点她的额头,“鬼精灵。”
问圆抿嘴只笑,徐问真从外头打帘子进来,未见人先有声:“我新得了一篓很粉润的莲藕,叫人用桂花蜜煨了,我问了白芍,她说产妇月子里能吃,就给你送一碗来。”
一入内屋,大长公主和问圆齐齐看她,看得她不禁一怔,问:“怎么了这是?”
“我看我们家养的小狐狸。”大长公主慢吞吞地说,“王家来的人打发走了?”
徐问真轻笑一声,“听了消息,哭着走的。”
大长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藕我那里可送了?”
“刚一出锅,就送了最新鲜的过去,哪想到您在问圆这呢?”徐问真笑道:“不若我叫人再取些点心来,天冷了,您吃过点心再回去。”
大长公主月前偶有晕眩之症,因为先帝晚年曾有中风之症,白芍等人对她的身体格外小心,最近一口酒不许碰。
大长公主为了身体咬牙坚持了一个月,最近对酒简直是日思夜想。
这会听孙女提起留下吃点心,她心念一动,先提要求:“我知道你那有玫瑰玉露酒,与我筛些来吃吃吧。”
徐问真笑容可掬,摇头干脆 。
大长公主并不气馁,“有好酒酿下一碗浮元子吃罢。”
徐问真温和表示,“得听祖父的。”
“你只听他的了!”大长公主轻哼道:“再不是小时候,我与你祖父不痛快,你只会来哄我的时候了。”
“其实哄完您我会去哄祖父。”徐问真扶着她坐下,在大长公主的怒瞪下表示:“倒是有新蒸的酒酿馒头,我吃着甜滋滋的不错,是用玫瑰酒酿做的,祖母可要尝尝?”
大长公主立刻冰雪融化,温暖如春风拂面了,徐问真却兀自在问圆床头坐了,叹息道:“咱们可得自己立起来呀,小丫头,你得快快长大,知道吗?太婆原说护着你,如今不愿保养身子,只怕等你长大,就只能与你母亲、姨母一齐报团取暖,任人东风北风地吹了。”
“呸!”大长公主哭笑不得,笑骂她:“你说这话不亏心!”
问圆只管笑盈盈的,果然那大长公主自己又服了软,“好了,我以后不吃那么多酒便是,你祖父看管得太严,我又不是孩子,难道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吗?”
徐问真镇定地与她对视。
问圆忽然轻声道:“听闻近日京中新开的兰苑中有售卖菊花香气的香皂和沐发膏子,用完肌肤通透洁净、发丝滋润柔顺,我怎么听,怎么和咱们家前段日子用的桂花皂相似,可是姊姊的生意?”
“你若喜欢,叫人再送来。”徐问真笑着回答。
问圆便道:“那我就只管用姊姊的了?”
徐问真笑着点她额头,“管你用一辈子还是容易的。”
大长公主问:“季家那小子的铺子开起来了?”
徐问真点点头,“不过他说只算入股,还是我叫人经营。”
大长公主对她的事情早已放权,倒没有详问,只道:“他倒是个勤恳有礼的人,东西我用着着实不错,前几日还有人说这段日子你总带着他在外头行走,不想这样快就敲定了。”
“既然是生意,往后家中走采买账目便是,不要私出。你们姊妹几个分什么新鲜东西,是你们的事,家里人多、用的多,左右每年都有脂粉头油采购钱,不回到你手里,不知落到谁手了。”
徐问真笑了,“我母亲是这样说的,不过毕竟是自家生意,不好全按市价采购,我叫她们给算个折,还不知多少呢。”
“你是会享福的甩手掌柜,这样才好,事必躬亲、处处留心的,早晚累得支撑不住。”大长公主饮着茶,又说起徐问真欲要在家中办徐氏闺塾之事,道:“近日族中常有人来问,没问到你这?”
徐问真道:“我这几日常在外头,倒还无人问到。这个时节不好了,这一辈如今年轻的女孩儿不知怎么了,多是体弱多病的,再叫入学来,每日早起,只怕受不住。我想还是明春开始,就仿照族学的例,不收束脩,愿意的过来读书学习便是。”
其实并没有她说得那样简单。
家中要开女学,先生暂还足够,族中女子来学习的不会仅仅是书本经卷,问宁她们在学中学什么,族中女孩照样学什么。
这对于族人们来说,绝对是天降大肉馅笼饼——一来,自家娘子学到了本事是真的,二来,这样出去哪怕是徐家远支女子,能说是公府教养出来的,身份顿时跃升。
大长公主道:“我知道你的心,是觉得家里有些娘子,受困于家境,实在可惜了。但咱们家的资源有限,头一批最好是择优入学,轻易得来的他们不会珍惜不说,先叫族里看到好处,日后你才好要钱。”
她并不认为办闺塾只是孙女的消遣,认为既然要走向正轨,最好最终循族学的例子而行。
族学如今便是各房有官爵职位或者家产收益之人,按收入高低,每年资以族学不定的银米,供族**行。
这笔钱被控制在一个不太多,但够用的数目,保证学里书本、笔墨不缺,饮食肉菜足够,但不会有太大的油水给人捞。
对各房而言不会成为负担。
闺塾如果要循此例,按照消耗来看,只怕有一大笔钱要徐问真这边补上,但这都无妨,大长公主只是希望闺塾能成为家族支持的产业,最终成为徐问真的一笔履历,日后管事的一点支撑。
而且世人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资助族学认为是理所应当,要掏出钱米来资助闺塾,只怕他们就会不大乐意了,还是得叫他们先尝到点头,认识到有闺塾的好处。
徐问真笑着道:“孙女省得。”
正说话间,含霜脸如冰霜、不顾仪态规矩地冲了进来,入门嘭地一声跪下,抬起头时徐问真才发现她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娘子,含章宫召见!”
大长公主面色顿改,拍桌而起,脱口而出道:“赵道临她又发什么疯?!”
赵道临是当今皇后名讳,哪怕心里再恼恨,不该宣之于口。
徐问真忙道:“祖母!”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见都是心腹,才放下心,心里又发慌,道:“你等等,我换了衣裳,与你一同入宫去。”
徐问真看出大长公主的慌乱,思忖一番,摇摇头:“未必是坏事,她如今还能拿孙女怎样呢?您勿急,我进去瞧瞧再说。”
皇后唯一女儿留下的两条血脉可都在徐家,当年皇后就为了他们退了一步,如今时隔数年,总不能是忽然不管不顾奋起,要一杯毒酒毒死徐问真,就血洒含章宫。
虽然如此,徐问真临走前还是吞了一颗季芷做的解毒丸,季芷忧心忡忡:“宫廷秘药不知有没有效,我还是跟着去,就在宫门口等你。”
徐问真还有心思开玩笑,“若是宫廷秘药不必担心了,先帝时候,宫里要赐死一个大臣,赐了三回酒没毒死,后来硬是白绫勒死的。”
季芷默默开始整理银针,得到消息慌忙赶来的白芍默契地打开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