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婢女正要说话,却见宣娘的目光僵在地上,她茫然地低头去看,只见散落开的画轴上,隐约见到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
柳眉,杏目,画笔精妙,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双含笑的杏眼。
婢女双膝一软,宣娘牙齿轻轻颤抖,伸手去拿那幅画,婢女抱住她的手:“娘子!”
“松开。”宣娘深吸一口气,“我就算死,要死个明白。”
婢女咬着牙,帮她将画捡起,还有画缸中的二十几幅,被一一展开。
宣娘绷直后背,一幅一幅地看过去,这其中有十幅画的是她,另外十几幅,眉眼与她相似,又隐隐有所不同。
婢女惊慌地唤:“娘子!”
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脸上湿热一片。
然后便有了明德堂中的一幕。
问真与宣娘从小一起长大,她年长宣娘两岁,又天生早慧,看过宣娘幼时撒泼打滚的哭相,但宣娘长大之后,无疑是很坚强开朗的一位小娘子,今年经历了那么多不顺,问真没从她脸上见到过脆弱与眼泪。
这会见她含泪而来,问真岂能不慌?
她连忙拉宣娘进屋坐下,含霜很快用面盆打来温水,服侍宣娘洗脸,宣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震怒与隐隐的酸涩、不安,拉住问真的手,“姊姊,我要见徐见明。”
过来这一路上,她心里已经想了很多。
她扪心自问,如果事情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她还愿意与徐见明继续下去,装作糊涂无知,平平稳稳地嫁给他,做徐家的六娘子,闭上眼过一辈子吗?
她不愿意。
哪怕这门婚事确实是难得的上选,她不愿意。
但不愿意之后呢?
宣娘深深皱紧眉头,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包裹着她,长到二十岁,前十几年,她都是意气风发的赵家娘子,唯有今年,她才忽然发现,对世上的许多事,她都无能为力。
问真没有多问,立刻看向凝露,凝露神情凝重地领命出去安排。
宣娘深吸一口气,还是叮嘱:“动静小些,我一路过来动静只怕不小,烦请含霜姊姊替我安排一番,勿要将声音传入母亲与姑母耳中。”
已经从她的婢女口中问出事情经过的问真却道:“如果事情真如你猜测的那般,闹出来,对你才有好处。”
宣娘沉默一瞬,“我已经害得母亲为了操干心血了……”
问真握紧了她的手。
那些画都婢女兜着捧来,问真一幅幅展开看,占多数的那个女子画得有些模糊——不是人脸的模糊,而是作画之人对她样貌认识的模糊。
最清晰的永远是眉眼,那双带笑的眼仿佛闪闪发光,一眼能照到人心里,脸上其他部位就画得有些模糊,这一幅长这样,另一幅又变成那样,变动很细微,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
作画的人,落笔描绘这些部位的时候,是有犹豫的。
见明用这么多画,画下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显然意义非凡,但他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却是模糊不清的,至少面容是这样。
而那仅有的清楚的眉眼,与宣娘无疑是相似的。
甚至对比宣娘画像的笔触,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问真微微皱眉,眼神示意含霜先按照宣娘的意思去做。
明瑞明苓闹着要见小妹妹,被问真打发去问圆那里玩了,问真房中便只有问星在。
她僵坐着一动不敢动,看着漂亮姊姊眼圈含泪的样子,又绞尽脑汁地想安慰的话,好容易憋出两句,却见宣娘擦干了脸,顶着红而锐利的眼睛,对着问真定定地道:“如果他真抱有二心来与我议婚,我要退婚,姊姊。”
她满面坚毅,显然已下定了决心,眼泪还在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她却已不在意,只咬紧了牙关,不肯泄露一点哭声。
问星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为她展现出的坚决锋芒而心神悸动,看着她无声流泪的模样,又不觉有些心酸。
做下这个决定,对宣娘来说难吗?
很难。
不仅这门婚事来之不易,是她目下最好的选择,这月余的相处当中,她对见明不是一点心动都没有。
正因心动了,她才更无法忍耐。
如果见明一开始不来招惹她,哪怕他心中有别人,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好这个徐家六夫人,她可以闭上眼,做一世的家翁,徐见明他要纳谁或者养在哪里,她都可以不在意。
他不该来招惹她。
问真压下心中的疑惑,抱住了宣娘,将纤瘦的身体揽入怀中,她才发现赵宣这一年间真的瘦了许多。
从前丰盈活泼的小娘子,如今薄薄瘦瘦的一条,如脆弱的细颈瓷瓶,又像风中纤瘦的柳枝。
这赵家兵荒马乱的一年,对宣娘来说,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度过。
问真轻拍她的脊背,“姊姊给你做主,无论怎样,都随你的心意。”
宣娘伏在问真怀里,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不肯露出一点哭声,仿佛那代表了软弱,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伤心。
见通在一旁,如坐针毡,一动不敢动,脑子都快炸开了。
他六兄几时有这样大的胆子了?
还能骗过他?
这、这不合理呀!
想起这段日子,六兄如何拉着他大街小巷地寻找有趣的店铺、玩意,红着脸向他打听带着未婚妻应该到哪里玩,应该怎样和未婚妻相处……那些羞涩、期待与热忱,难道都是假的?
见通简直要怀疑这天地是真是假了。
对着长姊沉沉的面色,从未见过的表姊的泪眼,见通心如乱麻,忽然站起来,“我找六兄去!”
问真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这一眼中似乎有一些其他的内容,可惜思绪混乱t只急迫地想要找到六兄的见通并未领会到。
见明赶来的时候气喘吁吁,满面急迫,很不幸,比他先到的是大夫人与赵大夫人这对姑嫂。
宣娘从外院到栖园,动作到底太大,大夫人院里的人看到她,见她面色不对,急忙回去禀报,大夫人再使人一打听,问真这边封口已经来不及了。
赵大夫人爱女如命,闻讯格外着急,立刻与大夫人赶过来,听闻前因后果后,咬紧牙关,握紧了女儿的手,“宣娘不怕,咱们、咱们退婚!有什么退不起的,没了徐六郎,天下间还没有男人了不成?”
她怕宣娘心有顾忌畏手畏脚,因而话音很坚决,“咱们家不缺东床之选,你阿爹还做着这中书令,他但凡不是废物,便不会误你一生!”
大夫人极恼恨,又觉得见明实在不像那样的人,她实在想不出劝解的言语,问真叫人沏来清苦提神的竹叶茶,用金银花煎的,苦得要命,问星素日最厌烦这茶,今日猛灌了一大碗。
渣男!太气人了!
问真没碰茶水,她凝神打量桌上那些画作。
她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见明赶过来时满面惊色,扶着门柱急促地喘息,进门甚至顾不上见礼问安。
赵大夫人已经沉着脸发难,“六郎,我们赵家虽然不是什么一等显赫的人家,却世袭公侯,数代朱紫。我们家的娘子——她容不得你、侮辱她。”
从见过那些画开始,赵大夫人便极为恼恨,大夫人皱起眉头,见明艰难地喘匀了两口气,听到此语瞪大眼睛,“我、我——”
“你什么你!”赵大夫人气得咬牙,对一个小辈动怒,似乎显得她过于轻浮,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对她的女儿做了什么,他拿她女儿当做什么,她就恨不得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到这小子的头上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愧对于宣娘是事实,但我是长辈,有些话,由我对你说,难免有以大欺小之嫌。咱们等你父亲回来,再论此事。”
这次退婚,不能由赵家提起,徐家提出退婚,对宣娘的名声有碍,最好的方法还是徐见明自污。
他出现了令人无法接受的污点,徐赵两家退婚,顺理成章。
她的言外之意屋里人都能听出来,大夫人搂住宣娘,没说什么,见通极得跳脚,直推身边的见明,见明跑得气喘不过来,他干脆伸手去锤,一下力气用得太大,险些把见明的肺锤出来。
好在气是喘匀了,在宣娘冷着脸开口之前,见明捏着喉咙指天发誓:“那画上都是宣姊姊!”
一语惊破众人,见明赶紧继续道:“那画上都是宣姊姊,今岁从江州回京,途径洛城,我与姊姊驻船上岸,在城中遇到了一位年轻娘子,着碧色裙裳,带着雪白帏帽,风吹起帏帽边沿时,我隐约看到了她的眉眼。”
在满堂寂静中,他走到宣娘面前,平复了呼吸,双目认真诚恳,“那日在园中初见,我便认出了你。只是出于怯懦,未敢提起。听闻家中有意撮合我们,我心中欢喜至极,宣姊姊,我的心,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郑重至极地道:“见明之情,之死靡它。”
宣娘在长久的愣怔中回过神,呐呐地道:“这些画……”
情之所以为情,使怯懦者勇敢,勇敢者怯懦。
见明重复道:“都是姊姊。从江州回来的船上开始,每一幅画,都是。但我的记忆有限,惊鸿一瞥,只有眉眼最为深刻,我只能一次次描摹笑眼,再试探着,增添五官。”
他将那些画摆在一起,“这些碧色衣裙,便如姊姊那日穿着的模样。”
宣娘冷静下来,看着那些画,沉默一会——她穿的是碧色的留仙裙,银线绣的合欢花如水般流淌,乃是京中绣娘四人做了半月得的一条裙子。
这些裙子,就勉强能看出一点绿吧。
如果裙子再像一些,她大约还能多点猜测。
问真幽幽道:“那倒是不必忙着退婚了。”
众人微怔后,宣娘面颊微红,破涕为笑。
她赧然地起身向众人欠身,“是我鲁莽,害得姑母、母亲、姊姊为我担忧了。”
大夫人哪里肯受,笑着拉住她的手,又睨见明,“往后可知道,不做那锯了嘴的葫芦了?”
见明这会还一阵后怕,连忙点头,“再不敢了。”
宣娘听到他的说话声,抿着唇,对他微微欠身,“是我错怪你了。”
她有些羞于面对见明,见明更不好意思,向她更深地揖礼,“是我不好,不敢将话说明白,害得宣姊姊误会。”
二人一个比一个客套恭敬,原本酝酿了满肚子怒火的赵大夫人一拳打到棉花里,没来得及松口气庆幸,便转为哭笑不得。
大夫人笑吟吟道:“瞧瞧,到底是孩子呢。”
赵大夫人松了口气,赞同地点点头,“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时候不早了。”问真道:“舅母与妹妹不如先别急着回去,留下吃一顿家宴吧?我从庄子上带回些野味鹿肉,已经吩咐厨房料理,再加上暖房烘生的鲜菜菌菇,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吃个新鲜。”
赵大夫人欣然答应,宣娘还有些不好意思,问真拉住她的手,笑吟吟道:“怎么,往常到我哪里,恨不得连山里的虎豹都掏出来吃空,如今倒赧得不好意思,难道表姊的东西吃得,大姑的东西就吃不得?”
或许因为看出宣娘一开始对这门婚事并不热衷,她从未对宣娘开过这种玩笑,宣娘被羞得直嗔她,那边见明红了脸,大夫人见状,更为欣慰,笑道:“那姑母的东西,宣娘你可还肯吃?”
于是一阵嬉笑,众人往大夫人院中去,又传来乐师,酒乐至晚方散。
见通原本打算对问真说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但见通实在忍不住,次日一早就又跑来问真这边,问真正在窗边带着问星临帖——在云溪山那段日子,她教人写字还教出滋味来了,如今季蘅不在,教教问星倒聊可安慰,打发时间。
见通的字是在她手底下被练出来的,问真训孩子轻易不用戒尺,但仅是眉目一冷便很吓人了,见通一见到她站在炕边的架势,脚步便不由一顿,生出两分退意。
问真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头没回地唤:“进来。”
见通在外与人交际,还称得上圆滑周全,胸有丘壑,在家人面前却是一点心眼藏不住,问真昨日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必是与见舒商量出什么,憋不住想在她面前展示展示。
问星专心致志地握着毛笔写字,听到动静,乖巧地放下笔起身问安:“七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