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见通鼓足勇气往里走,甚至不忍心看问星一眼,闻声才看她道:“十七娘好。”
问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满眼同情悲悯,坐下重新拿起笔,问真没理见通,继续看着问星,等那一笔落下,才眉目微舒。
“写得不错。”问真拍拍问星,“你慢慢写,写完这一页,叫品蕤端杏仁茶来与你吃。”
问星双眼亮晶晶地答应着。
问真抬步往里间的书房走去,并眼神示意见通跟上。
竹帘轻垂,问真在书案后坐下,才问:“你与三郎商议定法子了?”
见通道:“什么都瞒不过姊姊!三兄说了,如今时机还未到,叫我继续打探,最好能多掏出一些消息。学里确实越来越不像话,近日天气极冷,炭火不仅没有增加,竟还换成了更劣等的黑炭,那炭烟气极大,熏得人睁不开眼,哪里是学堂中能用的?族中每年拨给学里上百贯,专供夏冬冰炭,家中每年还有贴补,他们就拿这样的东西出来糊弄人!”
问真听了,却没感到意外,她问:“你三兄还嘱咐什么了?”
“别的没什么,不过九堂弟被冻得患上了风寒,三兄叫我过去探望一番,多说些抚慰的话,尤其对十一叔母。”
十一郎早逝,十一夫人并未改嫁,多年来专心抚育独子,将独子九郎真是当做命根子一样。
如今九郎患了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足够叫十一夫人忧心。
问真隐隐明白见舒的打算,“你且去吧。——猜到你三兄打算从哪里做文章了吗?”
见通忽然被问,一下打起精神,“是从十一叔母那里吗?十一叔母对九弟最为t看重,九弟如今患病,叔母必定心急如焚。若知道是因学里炭火不足而冻病的,一定不肯咽下这口气。”
“不。”问真摇摇头,“他们孤儿寡母,九郎不能入国子监,只能从学族学,她哪怕再不甘心,这口气得咽下。但你是嫡支子嗣,在外行事足以代表长房,你若是到他们家中探望,你的态度,能代表咱们家的态度。”
她拍拍见通的肩,“你只管放心去吧。这件事做成了,要记你一大功。”
见通隐隐有些兴奋,反应过来自己在其中的用处,已经开始在心中打腹稿,到了九郎家中要如何说话,又要怎样才能暗示到十一叔母。
他受着问真的任务,在族学里晃了这样久,终于能够一展身手,绷紧了脸,认真地道:“姊姊放心吧!”
问真坐在窗边,呷了口茶,她当然放心。
今冬之后,族学是她的了。
第71章
一个女人手伸这么长像什么话……
最终在徐府正院迎接十一夫人窦夫人哭诉的, 是徐家大娘子问真。
无他,大夫人病倒了。
时已进腊月,虽离过年还早, 徐家这等门庭却需要早早开始准备筹办年事,再加操办两门婚事的大任担在身上,徐大夫人病倒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消息还没传出去, 府内只用白芍和季芷照应着,窦夫人哭哭啼啼上门, 本是要给自己儿子诉一诉委屈,狠告管族学的一状, 不想青天大老爷本人竟已经病倒了。
幸而还有个小青天, 满怀殷殷关切地询问她因何登门。
窦夫人进门见大夫人倦倦地卧着, 面色确实不好看, 其实便生出一些退意, 但等被问真请到外间吃茶, 叙几句家常, 被这样一问, 她心思一转,本要辞别的屁股又坐定了。
“论理, 这事我原不该来打搅长嫂, 到侄女跟前说, 是没道理的。”窦夫人欲扬先抑, 未语哭泣,“可真娘你知道, 你十一叔撒手得早,只给我留下九郎这一点血脉,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一点小事放到他身上,于我是天大的事。”
问真忙递绢帕给她,并面带茫然地柔声劝慰,窦夫人见她如此态度,心里更有底了,接过帕子放开本领发挥。
“这学里一年到头,领着族中几百贯的供养,每年光是炭火上的供应,几十上百贯的钱放开手叫他们花,这都是族里上上下下对孩子的心,我们心里都明白着,我度日再艰难,想到这一份心,觉着有个盼头。”
窦夫人越说越伤心,“可今年不知怎么了,孩子们在学里,吃吃不好了、坐坐不住了,他回来几次抱怨,我还气他娇气,以为是他心思不在读书上,狠狠打了他两回,他哭得一个劲喊娘认错,我才收手,结果这回他病倒了,医者说是寒凉侵体,眼睛不舒服,却是被烟熏的,这就更怪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说是一等一的富贵,没那个叫他受烟挨冻的地方啊!”
“我向学里的孩子们打听,才知道今年开始,学里不知怎么,炭火不足用,又从好的红罗炭换做黑炭,真娘你可知道,那黑炭就是等闲厨房烧炉子都不爱用的东西,几文钱能得一篓子,与红罗炭的价值可是天壤之别!”
“我就纳闷着,族里的钱照样拨给,他学中每月还单支账目向这边府里申领,钱是流水一样花出去,瞧着孩子们在学里的日子应该是越过越好了,可现实里和他账上写的怎么就不一样呢?”
窦夫人有几分果断,她既然来告状,就已经得罪了人,这会一边哭诉,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问真的面色,见她面带薄怒,沉了沉心,干脆捅破窗户纸。
“我说一句不中听的,大娘子听过只管去查,若说错了,是我自己打脸,我亲上八叔的门,登门领罪去——自从他徐八将族学接过了,孩子们的用度与从前可谓天壤之别,支领的银钱却只有多没有少,他从孩子们身上将钱省下了,余下的那些,是进了谁的腰包?”
窦夫人心里有一本账,她今天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告状就要告得直接,胆子要大,求其中者得其下,告状是这个道理。
不然闹了一处“告御状”,就是过来软绵绵打两拳头,最终人家一点油皮都擦不破?那不叫讲情面,那叫没脾气!
是勋贵人家出身的窦夫人看着问真的神情,胆气壮得很,问真没叫她失望,脸上酝酿着汹涌的怒意。
窦夫人见好就收,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气势,抹泪哭道:“可怜我家九郎,如今还瘦伶伶地躺在榻上,医者的汤药吃了不知多少,只不见好转,他小小年纪,哪受得这番苦楚……”
她说着,却引动了真正的伤心之意,问真忙宽抚她,又写了一封可以请太医来看的名帖给她,这份礼物真正送到了窦夫人心坎里,她诚心诚意地对着晚辈道谢。
问真微微让过,“如何敢当叔母的谢。叔母所言之事,问真已经记下,回头必会与父亲母亲仔细商议,请叔母放心。”
窦夫人见她如此客气,心中更觉妥帖,二人说完了话,她又进屋关心大夫人一番,才告辞离去。
大夫人在里间,隐约听到一点动静,但不甚清楚,等问真送客回来,才笑道:“你们这是要开始动作了?”
她如此巧合地生病,正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将这件事交给问真处理。
族学其实是族中事务比较特殊的一部分,宗妇要插手,名义上好像可以,但能用的权力又有限,从前徐二郎一直将事务打理稳妥,所以她从未插手过。
但问真的身份与她毕竟不一样,问真要顺理成章地掌管族中事务,族学不失为一块好的跳板。
只要问真处理完了族学这桩事,族中所有事务,她再插手都顺理成章,族中一些迂腐的老古董能看出嫡支的态度,不得不退让一步了。
问真并不打算自己明晃晃地对着徐八郎亮剑,那显得她杀性太过。
在宗族中做事,她需要一个和善可亲,又坚硬有节的形象,这其中的分寸必须小心把控,光有威严并不足以服众,独独怀德无法令人信服,宽严并济才是处世之道。
规则严明的好人由她来做了,首告是十一夫人,在这个链条里,还需要一个人出面,将事情推向高潮。
问真将温补的汤药捧给大夫人,笑意温和,“三郎做事很干脆,确实叫人放心。”
大夫人是假倒下,病倒未必全是假,她生见通时留下了畏寒的旧疾,一到冬天日子便很不好过,季芷今年到来,白芍与她沟通交流之后,对给大夫人调理身体有了新的思路,调整了新药方,佐以针灸治疗。
但大夫人素日手中事多,总不能安心静养,白芍最终绕过她与问真沟通,种种因素,最终凑成了大夫人这一“病”。
药有些苦,大夫人喝完,不自觉地抿抿唇,问真已经含笑将蜜果子递给她。
大夫人既有作为长辈在女儿面前暴露缺点的不好意思,又为女儿不着痕迹的关怀而感到温暖。
她口中含着蜜饯,甜意却一路滑进心里,握紧了女儿的手,“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只管去做吧。娘与你阿父,都会支持你的。”
问真含笑点点头。
然后的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见舒在虞夫人首告之后拿着账本对徐绮发难,从做账的本事就能看出徐绮在官场上并没历练出什么特别的能耐,对这连番的麻烦事,他应对得捉襟见肘。
问真这边查账的动作又快,八夫人连日上门,一开始拜访大夫人,大夫人病着,她只能见到主持此事的问真,问真这里是油盐不进的。
再要拜访大长公主,干脆连东上院的门都摸不到。
绝望的八夫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老祖宗一向将孙女当做心尖尖,如今大娘子铁了心要主持这个公道,大长公主岂会出来解救他们,与大娘子作对?
然而屠刀悬颈,哪怕八夫人四处碰壁,他们夫妇又怎肯放弃?
徐绮想过从徐虎昶和t徐缜这边入手,然而对清闲些的徐虎昶,他畏惧得很,轻易不敢拜访,好容易求到徐缜那里,徐缜却风轻云淡地将他的话都打了回去,只一句“是非自有公断,问真一向行事周全,绝不会冤枉无辜之人,定会给出妥善的结果,八弟不必害怕”,就不再见他。
是摆明为徐问真查账的行为撑腰的意思。
徐绮气得要命,他怕的就是公断!
他若清白,怎么查都不怕,可怕的是他不无辜啊!
他在家没头苍蝇似的急,眼见学里家长到徐府告状的越来越多,他到底是坐不住了,请出自家老爷子出山,到徐虎昶那里替他说话。
徐四太爷是徐虎昶的堂弟,总有些一起长大的旧情分,在族中颇有地位,不然代管族学这差事轮不到徐绮来做。
他登门造访徐虎昶,便已拿定主意,徐绮的错是肯定的,账现在查出来了,从这上面辩无可辩。
与其白做挣扎,不如拿掉针对徐绮的主事人。
他看得清楚,查账这件事究竟谁是能做主的人。
徐问真。
徐四太爷拿定主意,联系了几位老兄弟、族侄,带着儿子一起登门。
徐虎昶看出他们来者不善,倒很淡定,四太爷吃了两碗茶,先坐不住了,眼神示意徐绮先说话,徐绮瑟缩着不敢开口,四太爷瞪他一眼,沉声开口。
“阿兄,我这次登门,不为别的事,只为了最近族中之事。咱们徐家的娘子是尊贵,可问真未免太不像话了。普天下,哪有女人将手伸到族学里管事的?她既不嫁人,阿兄你们骄纵着她,容她在家里威风就算了,族学乃是我徐家培养子孙根基的重地,岂能容她一小女子插手?”
四太爷神情端正严肃,正义凛然。
一旁两位族老出言附和,他们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徐绮的那点遭遇,并不值得他们在意,他们不是会为了侄儿出头的人,他们在意的,是徐问真磨刀霍霍,剑指徐府之外的宗族权柄。
七太爷道:“正是。问真在你府里,耍耍她大娘子的威风就罢了,怎么如今连族里的事都要管了?八郎再如何,是她的叔父,普天之下,岂有侄女来查叔父的道理?”
徐虎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书案之后,目光似乎落在案上,没有反驳,他们便愈发地来劲了。
九太爷叹息着道:“正是,族学之事,八郎是不像话,可问真的手伸得太长了?还有见舒,他不懂事,好端端地,针对他八叔做什么?难道是记恨他八叔接了这桩差事?多没道理,他父亲病倒了,族学才交给八郎来管,又不是八郎从他父亲手里抢过去的。”
几位徐缜同辈试探地看着徐虎昶的态度,愈发放松,其中一人眉心紧蹙,满面忧虑。
“问真这丫头,从前多柔婉贞顺的性子,如今真是愈发的不像话了。她在外面那些事……我都不愿提起!咱们徐家娘子的名声,只怕就要败坏在这一代了!”
他说得痛心疾首,正要举袖高呼,徐虎昶却忽然厉声喝他:“竖子!”
徐十二郎下意识浑身一僵,对上徐虎昶沉沉的目光,只觉后背发凉,如被屠刀锋刃笼罩。
徐虎昶站起身,语气坚决,“真娘是我的孙女,是徐家的骨肉,是长房未来的顶梁柱!徐家的事,她凭什么管不得?”
这话一出,旁人不论,四太爷的脸色就很难看的。
徐虎昶却没止住,而是冷声继续道:“她在外面有什么事?败坏了徐家什么名声?我只知道她是圣人亲口称赞的孝顺贞静,是你——见了要躬身行礼的县主!”
徐十二郎被他的锋芒针对,终于认识到,这位在他看来疏远而尊敬的长辈不仅是族亲,还曾是先帝亲口称赞的大雍柱石,一代战神。
徐虎昶见他僵硬地坐在那,脸色煞白,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往出溢,俨然是溃不成军的模样,心里既失望又想要冷笑,他干脆冷笑出声:“谁敢说徐家娘子不好,叫他找我来。”
“四弟,七弟,九弟,他们上了岁数,还是以养生修心为要,这些儿孙禄事,缠身伤身。”徐虎昶声音恢复平静,话里的意思却不容人轻忽。
书房中的几人被他震慑得心里惴惴,意识到今天这一行真正是触了胡须,九太爷急忙道:“我!唉!我是太心疼八郎了,往后,我再不管这些事了。”
见他倒戈如此之快,徐绮心中气愤至极,又不敢在徐虎昶面前造次,四太爷还咬着牙不肯在儿子与晚辈们面前丢脸,徐虎昶瞥了他一眼,点他道:“尤其是四弟,你身子原就不好,还不知用心安养,儿孙祸福,你能替他们担一辈子?”
言罢,摆摆手道:“都去吧,听了一耳朵浑话,我这书房都被你们把风水熏坏了。”
作为徐家的顶梁柱,说一不二几十年的族长,在座之人都是依附于他而在京城有富贵可享,他说话当然无需顾忌,而徐十二郎等人绝不敢因他的冷色而心生怨怼,反而愈发惶恐懊悔。
徐四太爷离开时脸色很难看,但徐虎昶显然并不在意,他皱着眉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从架子上翻翻找找,寻出一个精美的、一看就不是他能拥有的檀木漆匣来。
这是大长公主的手笔,问真爱花、爱香,便是自幼长在大长公主身边,受了她的熏陶,大长公主泡在天下一等一的富贵丛中长大,是制香的高手,如今闲来偶尔会净手调香,陶冶心性。
她做出的成品,有些送给问真,有时会与大夫人分享,这些都是能与她共同欣赏体会的人,徐虎昶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即使被大长公主熏陶了这么多年,没学会如何分辨沉水香与栈香、黄熟香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