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坚决维护考场清白。”
王恩没说话, 却也没有一如既往地笑着, 只是眉眼半耷拉着,看着台阶下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神色冷淡:“你们可知科举舞弊的严重性?”
“我们自然知道。”为首那个年轻人大胆注视着王恩,冷笑一声,“只怕是知府不知道。”
王恩看着年轻人无畏的瞳仁。
他总是笑眯眯的,眉眼弯弯,加上肤色白皙,身形修长,眉宇间总是和气,总有种这人很好说话的错觉,可此刻他不在笑了,眼尾耷拉着,那点温和便也跟着消失不见,瞧着格外冷冽怵人。
那为首的年轻人触及他的视线,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我记得你。”王恩开口,“你是仪真县为真书院的读书人,姓程名华,八岁开始读书,如今也读了十年。”
为首那人被点了名字,有些惊诧自己竟然会被王恩记住。
“至于你,丁时文,同是仪真县的人,你家境贫寒,靠寡母浆洗才走到现在。”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闻言瞪大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所以我不服,为什么会被一个黄毛小子挤掉。”
王恩看着他激动的神色,不为所动:“你们四个都没过府试,所以你们是觉得谁被黄毛小子挤掉了。”
四人神色微动,脸色青白交加,
“可若是不止一个黄毛小子呢?”程华低声说道。
王恩听笑了,直接问道:“那你便是觉得是我不公?”
四人却没有直接应下此事。
他们只是不服江芸,却不想得罪王恩。
王恩看着义愤填膺的四人,神色微动:“你们的卷子我当时都发给你们了,我记得程华你落第的原因便是字迹潦草,上下不分,丁时文则是文章过激,语句粗糙,韩英,你的则是散漫有碍,不够深刻,吴玉,头重脚轻,堆砌行文。”
四人齐齐露出错愕之色。
一场府试几百号人,便是中府试的人,也有三四十人,那三四十人站在一排,他们都觉得这个新知府不能全记住,毕竟上一任知府也总是记不住,更别说他们落选的那些人,不过是浩然云烟,是最不起眼的沙石。
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成了一个又一个垫脚石。
“府试入选的三十五人的卷子我也是贴在墙上的,也有书肆整理成册,在市面上售卖,想来你们也都见过,那篇文理解精密,体格安舒,元气浑沦,比之你们出色,你们可是服气?”王恩问道。
程华重重呼了一口气:“那几篇文章自然是好的。”
“那你们不服在哪里?”王恩追问道。
“可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写的吗?”程华反问。
“那人只读书一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丁时文也忍不住质问道。
“我看过他去年三月写的字,还惨不忍睹,现在这笔字却丰润淳和,端雅雍容,一年时间,他如何练的出来。”
“那篇文章力厚气雄,波澜壮阔如何是出自一个稚子之手。”
王恩看着他们越说越愤慨的神色,脸颊通红,眼神激动。
“那你们觉得是谁写的?”他平静开口,好似一扑冷水浇在热水上,边缘地方蹭出一阵阵白烟,可沸腾的水却也跟着安静下来。
—— ——
“他们觉得我是找人代笔写的?”江芸芸托着下巴问道,“是你们,还是我老师啊?”
祝枝山叹气:“我们这几人的水平可是够不上的。”
“说是我老师给我写的?”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有什么好高兴的?”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笑说着:“我虽是跟着老师学习,但写文风格上却和老师大有不同,老师写文意蕴高远,绝迹琢凿,讲的是发其蕴者,是我学不来的风格。”
祝枝山好奇:“那你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这么直白夸我自己可真不好意思。”
顾仕隆大声嘲笑着:“你还会不好意思,你欺负小孩的时候都没这个觉悟。”
江芸芸面无表情盯着他看,最看向他手里的糕点。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吃人嘴软,大声夸道:“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厉害的人,那些人就是不如你,就开始逼逼赖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他们是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
江芸芸和祝枝山可耻地沉默了。
——好耳熟的话。
“哪里学的俚语?”江芸芸警觉。
顾仕隆舔着糖果,咧嘴笑:“就那个李同知那天骂人,我学的。”
“不许学这些。”江芸芸眼前一黑,觉得小孩教育任重道远。
——怎么学坏这么快!
顾仕隆睨了她一眼,叼着糖果,扭了扭脑袋,决定用脑袋对她。
江芸芸伸手去戳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顾仕隆来回晃了晃脑袋,哼哼唧唧没说话,像一个绵软的小团子。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祝枝山叹气,“还有心情和幺儿闲闹。”
江芸芸笑说着:“我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们现在无凭无据,估计连我这篇文是谁写的都弄不清。”
—— ——
“江芸的文章你们也看过了,文露英气,骨力雄俊,满篇少年锐气。”王恩说道,“和黎公的文章全然不似,如何是黎公代笔。”
程华皱眉:“改变一下文风很难吗?”
王恩笑了笑,犀利讽刺道:“你们读书一向是捧着程文,房选,一篇篇背过去,祈求考试时能压中一二,再套用上去,自然觉得改变文风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那几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由也升堂,未入于室,你们连着堂也没进去,拾人牙慧却在这里大放厥词。”王恩全然不顾他们的面子,厉声呵斥道,“江芸至少登了堂,文风凿凿,自有风骨,黎公更是状元这才,这样的人你们不想着学习便算了,竟如此思想污秽,真是奇耻大辱。”
“可他明明五月份的卷子还写的白话,哪有这般文才。”韩英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能有如此进步。”
衙役连忙把卷子接了过去,韩英却不愿意给他。
“这东西我要给督学。”他冷冷说道,“他就是找人代的笔,他身边围着这么多苏州人,那群苏州人一个个都是秀才,一份府试的卷子难道写不出来吗?”
“那个唐寅不是号称四大才子之首吗?说不定就是他写的,还有那个张灵,行事不端,整日阴阳怪气,难道就不能他胆大包天替人写文章。”韩英嘲笑着,“他们这么围着江芸,不过是想要借着他靠近黎公罢了,写几篇文章算什么。”
人群中唐寅和张灵对视一眼,冷笑一声。
“别冲动。”都穆一手一个,紧紧抓在手心,“可别再给人惹麻烦了,我瞧着这事不简单。”
唐寅抱臂:“一群蠢货,还真当是螳臂当车的悲壮,瞧着不过是欺名盗世的愚蠢。”
“邦无道则愚,其愚不可及也。”张灵讥讽着。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这些人考不上也是有些道理的。”徐祯卿也跟着生气,“我读书要是有江芸这么厉害,我爹还不把我供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被江芸摧残过,不知道有些人真的是又聪明又努力。”
贡院前的王恩沉默着,面无表情看着倔强的四人,心无波澜。
“既然你们疑我,那就请督学来断案,此事我不再参与。”王恩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面露狂喜的四人,意味深长说道,“开弓的箭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今日站在这里就不准备回来。”程华一脸正气说道。
王恩直接转身离开,对着贡院前的衙役说道:“此事我无能无力,还请司马督学亲自来办吧。”
衙役欲言又止,看着知府头也不回地走了,急得拍了好几下大腿,匆匆跑进去请人。
—— ——
“然后呢?”江芸芸和顾仕隆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道。
祝枝山看着那两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顿了顿:“没了。”
“怎么就没了?”顾仕隆不高兴问道,“那匹马没出来。”
祝枝山无语:“司马督学还在批改科试的卷子,这可是要选出院案首的,卷子没选出来,怎么可以随意出门,倒是被人弹劾了,也是一件大事。”
“考好也都七天了,还没该好卷子。”江芸芸好奇问道,“一般要几天啊。”
“按道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祝枝山说道,“这几年考试的人越来越多了,考官的压力也是很大的,不过最迟第八日,都会公布结果的。”
江芸芸顿了顿,突然皱了皱眉:“我的院案首危险了。”
—— ——
一起批改卷子的人一共有六人,加上司马亮本人,七人批改一千来份卷子,每日批改近三十人,六十篇文章,还不能简单过一遍,要每一张都写上评语,显示考官平等对待每一人。
“这六张卷子是有望争取案首的。”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摸着山羊胡子,看着案几上的卷子。
“这张卷子就很好。”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点了点其中一张,“实理实事,字字皆经,你看这个破题,真妙啊。”
“大贤悦圣道之深而尽其力,见圣道之的而难为功。”他兴致勃勃念了一句,“‘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八个字能写出这样的破题,不可谓功力不深厚。”
“我也觉得这个好。”也有几人附和着,“而且字写得好,瞧着临摹翰林院侍讲沈学士的台阁体,秀润华美,写得极好。”
司马亮看着那张卷子,那字迹格外熟悉,虽现在考生都是台阁体,但笔迹之间还是略有区别,尤其是有些人的字一开始就经由大家教导,风骨已成。
他收回视线,冷不丁说道:“刚才外面的纷争大家可都听到了。”
院长们神色微动,下意识看向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尴尬说道:“这人我也听说过,是个脾气固执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竟然就闹了起来,也太不识大体了。”
“不过那个江芸听说还真的只学了一年。”有人小声说道,“十岁才开始读书练字,这么也有这样的本事。”
“听说是个神童,那个县试和府试的卷子我看过,确实写的极好,不是夸夸其谈之人。”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说道,“黎公已经收过两个神童了,再多一个,我觉得也很正常,就是慧眼识英雄呢,虽说勤能补拙,但在座的诸位也该心里清楚,那一分天赋便是许多人苦读多年也追赶不上的。”
众人闻言,也跟着叹气。
“蓝院中倒是心大,对一个小辈也如此追捧。”有人暗戳戳说道。
蓝院中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只是看到好苗子高兴而已,便是我不夸,他的天赋就不存在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是不可取。”
那人被软绵绵怼了一句,便跟着不说话了。
“督学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问道。
司马亮看向那面卷子,他这几日一直捧着江芸芸的那几张卷子,反反复复地看,甚至能背下来。
京城那边的信,他也能背下来。
司马亮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出生贫困,无力打点各部,能走到这一步全靠老师提拔,自然也想好好回馈老师,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如今他看着那一张张邸报,听到一点点风声,却只看到了老虎年迈,幼狮雄起,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摇摆了。
他也是想好好做这个提学的,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如此,在南直隶选拔人才,战战兢兢,不肯有一丝懈怠,江芸的才气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京城的风云他也是略知一二的,他有心为朝廷选上这样的人,只是有些立场是不可能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