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你是谁?”李荣不耐说道。
“你是张道士?”黎淳眯眼看了看,“你怎么来了?”
“您,您您认识我啊。”张道长瞪大眼睛。
“其归说过你,还给我画了一张你的小像。”黎淳笑。
张道长坐立不安起来,把手里的碎布头来来回回捏着:“这样,这样啊,这这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一个道士也敢插手内廷的时候,还不赶紧滚。”李荣大怒,身后的小黄门也跟着上前要驱逐张道长。
张道长抱紧门框,大声说道:“您您一个太监,管什么文官的事情,您在这样,我喊人了,我喊人啦……”
“拖出去。”李荣不耐。
张道长挣扎。
“回去吧。”黎淳低声说道。
张道长大喊着:“不行,江芸不在,我得照顾好您……放开我,我喊人啦,我真的喊人啦。”
“放心,江芸马上就去陪他了。”李荣大笑着。
张道长震惊,愣了一下,随后就被小黄门重重推倒在地上。
“幺儿。”楼下,蒋平死死拉着顾仕隆的手,“我们明日就要出发了。”
“那群死太监。”顾仕隆咬牙切齿,“欺负一个八旬老人,真不是东西,我要上去,这是江芸的老师。”
蒋平咬牙,压低声音,厉声呵斥道:“顾仕隆,你要你的爹死不瞑目嘛。”
顾仕隆猛地沉默下来。
“顾家只剩下你了。”蒋平握着他胳膊的手背冒出青筋来,艰涩说道,“江芸……你和江芸一起长大,情分确实非比寻常,但夫妻还要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你难道真的要拿整个顾家贴进去吗?”
顾仕隆死死瞪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江芸的事,我们帮不了,这趟水太混了。”蒋平把人抱住,就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小孩的脊背,低声说道,“幺儿,你要走你的路。”
顾仕隆自小都在听这句话,那个时候是江芸一次次说的。
江芸说的时候,他听不懂,但那个时候他知道那是对的,因为江芸做的,总是对的。
现在,他终于听懂这句话了,也明白江芸说的总是对的,却恨不得自己回到小时候。
——江芸,那个和他一起从扬州走到京城的江芸,他才不管是男是女,他只要他的江芸,到底能做什么,才能让她好好活着。
顾仕隆紧紧捏着蒋平的衣服,强忍着哽咽。
——到底要怎么办啊?
顾霭提着东西走在路上,一看到路口那些分发小报的人,打眼一看,立马气死了:“胡说八道什么,浙江的时候和老……江芸有什么关系啊。”
“要不是她胡乱指挥,江浙能地震吗?江浙可是财赋重地,现在被他一闹,今年的税赋收不上来,百姓吃什么,南直隶可是陪都,今年竟然也发生地震,她江芸就是扬州人,难道不是不祥之兆嘛,分明是老天降下神谕,此人不死,天道难安。”
“还有兰州,她一被抓,蒙古人好端端怎么就打进来了,还说没有勾结在一起。”
“无稽之谈,简直是危言耸听。”顾霭气得手都在发抖,“天灾自古有,何来是……”
“我可听说了江芸这人小时候说自己喜欢王充,不信鬼神,哪能是什么好人。”
“可不是,那谁的文章,听说都是惊世骇俗的文,那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斯文。”
“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一个弄权的女人,真是可笑。”
“就是,那些传言的功绩,说不定都是假的。”
“说不定呢,都是吹得,你没看现在当地多少人骂她啊。”
顾霭听着耳边络绎不绝的声讨,只觉得愤怒,憎恶,悲哀。
——他的老师才不是这样的人!
他有心呐喊,有心去告诉这些人,却在看到那些发红癫狂的脸颊猛地停了下来。
“来了来了,快看……”有人突然说道,“有大车。”
顾霭浑浑噩噩间抬起头来,只看到一辆马车自永定门方向走了过来,那是一辆四面挂满血书的车架子,中间一人站在正中,手中挥舞着一块白布,声震如雷,大喊道——
“江芸为一己私利迫害浙江百姓,理应该杀。”
“只要江芸一死,浙江之难定能瓦解。”
“杀江芸,平人心。”
顾霭脸色大变。
随着马车逐渐靠近,他身边逐渐围满了人,不少人被蛊惑着,也跟着大喊着。
“你,你们胡说什么。”顾霭汗毛直立,他突然觉得那群人变成了面无可憎的山羊,用一双双近乎阴森的瞳仁注视着自己。
——那些千里之外的山羊终于过来了。
——他们要把他的老师生吞活剥了。
顾霭浑身都在发抖,死死盯着马车上的人,突然把手里的肉狠狠砸向说话的人。
“闭嘴。”他咬牙切齿喊道。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好似疯魔一眼冲了上来拳脚相向。
“你们这群该死的山羊,滚出京城,滚啊。”顾霭大喊着,“疯了,你们疯了,你们才是……”
“顾霭,顾霭。”张道长猛地扑了过来,大喊着,“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客栈上
李荣看着来人,突然笑了笑:“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徒弟,就不该让她来京城,她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
黎淳看着街面上混乱的人,顾霭的声音被淹没,只剩下人群中喧闹的喊声。
“江芸只是一个外臣,和你们司礼监有何关系?”
李荣为难叹气;“陛下这么信任江芸,我们这些做太监的也不好办啊。”
黎淳缓缓闭上眼。
他只是想要陛下明白文官的问题,却不曾想最后问题出在内廷司礼监,千里之外的浙江身上。
人算不如天算。
——他的芸草啊,这可怎么办啊?
“这就是江芸同类。”马车上的人突然看向挨打的两人,冷冷说道,“真是该死……啊……”
一根利箭直接贯穿他的喉咙,鲜血澎涌而出。
那人嘴巴发出咯咯的响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人群先是沉默,随后是无尽的尖叫和惶恐。
“新帝登基,兰州特送水稻贡品,冲撞者……”一个声音就在此刻清亮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只看到有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坐在马上,手中的弓弦还在嗡嗡作响,神色冷凝,面容严肃。
“死。”
“周青云。”张道长抱着顾霭看着来人,不可置信地说着。
“不过是水稻。”有人大骂道,“你疯啦!”
周青云冷冷看了过来:“江同知当年在兰州留下一种水稻,北方之地可种两季,一亩可得三石,今年全面丰收,如何能说‘不过是水稻’?”
“三,三石?”他人震惊。
马车边上的段昊直接把马车盖着的布掀开,金黄的稻穗甚至因为过大的力气,而飞溅在地上。
——这是满满一车的粮食。
“兰州百姓感念江同知之恩,特送上今年头道稻穗。”赵秀大声喊道,环视众人,哽咽说道,“兰州,兰州百姓,永远感恩江同知。”
“琼山县……”
与此同时,人群中,一顶巨大的伞突然被一群人自马车上,奋力地,高高地举起。
一块白布被人倏地扯下。
那是用一根木头做了伞柄的大伞,无数五颜六色的布条被一条条缝了起来,底下写满了名字,迎风而动时好似女子美丽的裙摆在热烈飞舞,最为显眼的是一条不再鲜艳,却也足够亮眼的红布在伞尖处迎风飘动,成了陈旧城池内最鲜亮的颜色。
“琼山县百姓特送上万民伞,特为江县令,主持公道。”娄素珍站在高处,大喊着,“江芸襟怀坦白,何罪之有。”
“那,那我们徽州……”
一个瘦弱的女人本是带着一群人站在人群观望着,突然推开众人,爬上一处高处,从怀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纸张,那长长的纸上按满了红色的手印,被风一吹,好似成了一卷缓缓展开的卷轴。
叶追喜紧紧握着手中的纸张:“我找了很多人签下请愿书,她们,不,是我们,我们都受了江钦差的再造之恩。”
“江钦差……”那妇人紧张地握着袖子,目光看向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也紧跟着嘶声力竭喊道:“江钦差是个好人,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
“江同知/江县令/江钦差是好官。”人群中的声音逐渐变大,成了一个足以震撼人心的声浪,“不能死,不能死。”
正中的张道长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抱着顾霭喃喃自语:“江芸,江芸有救了。”
他跟着江芸从琼山县一路走到现在,这么多年,他总是不能理解江芸到底为什么总是这么辛苦。
这些百姓谁看得上他们,谁能正眼看他们。
偷懒耍滑是他们,大喊大闹也是他们,可现在来到这里的还是他们。
他们……是江芸治下从不曾被她放弃的百姓啊。
他握紧手中染上血的碎布条,嚎啕大哭。
楼上的黎淳看着三个路口的人围住了正中浙江的马车,那些人一个个形容狼狈,面容憔悴,脚下沾满了泥泞,可她们一个个就这么站在人群中,手里牢牢握着他们带来的东西。
这些人自隔海相望的琼山县,千里之外的兰州,山路迢迢的徽州,她们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到京城。
为了江芸,
只为了江其归。
黎淳突然大笑起来,双手紧紧握着窗沿。
“你看到了吗?”他扭头对着李荣,那张衰老眼睛蓄满眼泪,但却掷地有声,“民心所向。”
当年扬州那颗不起眼的芸草,终于成了一棵能庇护他人的大树。
其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