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那就这样过吧。”黎淳收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平静说道。
李东阳呐呐说道:“老师,是想要我们……”
“这些年,我看着她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张翅高飞,她一直这样,我跟她说了好几次,可她不听,她说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会被风雨卷走。”黎淳打断他的话,半阖着眼,神色悲凉,“所以我不能折了她的翅膀,不能放火烧了她,我不能想外面那些人一样待她,因为她信我,因为……”
黎淳叹气,声音飘忽的近乎听不到。
“她是我亲手养大的。”
李东阳听到了,哭得更伤心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老师,这可怎么办啊!”
黎淳突然笑了笑:“没关系的,这是她的路,也是她的命。”
李东阳和刘大夏哭湿了衣襟,完全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们好好的师弟突然变成了师妹。
当年是如何看好她,现在都成了不能言说的事情。
外面声浪如潮,他们被裹挟在其中,左右为难,第一次没有任何章法去处理这些事情。
这根本不是一件女扮男装的事情,这些年的利益纠葛,这个世道的礼教大义,都成了今日压在江芸身上的石头。
他们看得远,也太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是女子为官的问题,这是挑战了整个读书人的利益,触动了乡绅的命脉,每一件事情都是很难完成的事情。
他们自己就是读书人,更是明白,他们的师妹没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明明不忍她死,却也想不出她的未来到底要如何?
“朝野诡谲,你们都难,我知道的。”黎淳安抚着,“今后都要好好的,不可走了歪路。”
“谨遵老师教诲。”李东阳和刘大夏哽咽说道。
“你们都这么大了,都知道怎么走了。”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手指微微颤抖,“我也护不住你们……本就无需我多言。”
李东阳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屋内一片沉默,只能听到两人的啜泣声。
“只是她还小……”
李东阳突然听到老师近乎低喃的担忧:“这可怎么办啊……”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李东阳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放声大哭。
“老师,老师……”他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会护着她的,老师,老师,我会护着她的……”
—— ——
张道长听到消息匆匆来找江芸芸,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在客栈后院的小巷里,看到她六神无主地站在角落里,这才连忙上去:“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早饭也没吃,是不是胃又不舒服啊。”张道长呐呐说道,“我给你带了馒头,顾霭买的羊肉馒头,这孩子就知道买那家……江,江芸……”
他错愕都看着面前的人。
——江芸哭了。
豆大的眼泪在她脸上胡乱流着,那双眼睛几乎红得要滴出血来,连带着一颗又一颗的眼泪都好似带着血水。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江芸哭过。
他记忆里的江芸总是谈笑风生的,运筹帷幄,自信满满的。
现在她哭了,她就一个人,这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无声痛哭着。
“你不是大夫吗?”江芸芸像是找到浮木,紧紧抓着他的手,强忍着哽咽说道,“求你救救他。”
张道长宛若雷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里有一瞬间的难过,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最后只能胡乱说道:“年岁倒了,当日来京城我就时强撑着一口气的,我说我是神医,我都是吹牛的,我老师活这么久,和我没关系……”
“江芸,江芸,别哭了……别哭了,我试试,我试试……”
江芸的眼泪好似止不住一样,从眼眶里冒了出来,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在颤抖,手指因为用力竟扣出血来。
张道长扶着她,手足无措地站着,也跟着哭了起来:“早知道好好学医了,江芸,你这么哭,你老师会伤心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可老师不愿意见我,不愿意见我。”
—— ——
“把这些东西都清了,外面那些百姓还在呢。”内阁中,李东阳平静说道,“漳州,浙江的人还在呢,如何抹得去。”
搬桌子的人为难地站在远处,不知所措。
“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谢迁把人拉走,“为难那些办事的人做什么?”
李东阳站在避风处,揉了揉额头:“这事就这么拖着?”
谢迁没说话,打量着面前的好友,最后凑过去低声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李东阳苦笑:“我不知道。”
“都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你都谋不出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谢迁无奈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你这个小师弟……小师妹,但现在这个情况,你敢赌吗?这么多读书人戳着你脊梁骨呢,何必呢。”
李东阳沉默。
他这几日一闭上眼就是江芸,其实认识这么多年,江芸很少主动来找他,尤其是她也进了内阁后,两人私底下的相处都是点到为止,就怕同僚,甚至首辅多想。
但江芸实在太耀眼了,哪怕他远远看着都会欣赏喜欢,更别说这么多年来同一官署朝夕相处。
“她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谢迁叹气,“当日的事情你可曾看到,我刚下值,正好看到,真没想到啊,你小师妹都离开这些地方这么久了,这些人还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堵在路口,那万民伞,真的有一万多个名字,兰州说是进贡祥瑞,但可是兰州卫的人亲自护送过来的,还有那个徽州,那母女真有本事,找了这么多人的签请愿书,听说有衙役护送呢……”
谢迁站在人群中,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江芸的光芒。
太耀眼了。
所以招人嫉妒了。
“真不是我说,这要是男的,那个位置估计要赶在我们之前摸到了。”谢迁无奈讪笑一声。
李东阳沉默:“那就这么抹去她……”
“这样是最好的,直接让她回扬州去吧。”谢迁说。
李东阳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说什么,随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冬日的风吹到脸上生疼,临近年关,内廷的人不多,礼部打算赶在过年把登基大典办了。
他低着头走路,走到一个角落里,突然一个小太监跪在她面前。
“冯三?”李东阳不解,“快起来,这还是做什么?”
“江如琅死了。”他抬头,目光带着破釜沉舟的悲痛,咬牙说道,“只要李阁老能稳住内阁,我就能让老师,以官身回家守孝。”
李东阳震惊,他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哪一个。
“三年,那就让他们再闹三年。”冯三冷冷说道,“三年后,我定然要老师风光回来。”
“这,这不行……”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这些年来,您对老师百般照顾,她对您也是心照神交,现在你也不要她了吗?她就剩下您一个人,你也护着她了吗?”冯三抱着他的大腿,垂泪痛哭。
“求求您,救救我老师,她真的是很好的人,若是白身回家,她会死的,那些人会把她撕碎的,救救我老师,求求你了。”
李东阳如雷轰顶。
老师的话突然在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回响着。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他被震得浑身发抖,耳鼓都在生疼,盯着轻飘飘落下来的细雪,猛地想起每年过年时,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师妹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院子里对着他笑。
人人都说她清瘦,怎么吃都不长肉,可谁知道她桌子上的烛台因为长年累月彻底点燃,早已落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好。”
他鬼使神差张口说道,只觉得一片雪花不经意顺着嘴巴飘入,瞬间沁凉他的全身,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扬州
江如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寺庙发的棉衣裹在身上还空落落的,但他一直吊着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每一次跌倒他都能爬起来, 这次也一定可以。
天色刚微微亮, 看守他们的师傅尽心尽力敲响每一个人:“起来, 该上早课了。”
那些被敲响的房门被沉默地打开, 露出一个个形容消瘦的人,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欲无求的冷漠死寂,就像一个个泥做的雕塑在安静的寺庙里游走。
江如琅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死死盯着前面带队的僧人。
看守他们的僧人都是身形高大的武僧, 一个院子十个僧人, 日夜不停地看着人, 一旦有人犯错, 那就把人拖出来, 也不打人, 也不骂人,就是让你跪在树下, 开始对着你念经,一念就是三天,然后让全部人围观, 全部人都跟着挨饿,时间久了, 再硬的骨头也根本被磨没了脾气。
江如琅一直冷眼看着, 到现在都还没有受罚过, 只是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着,一日复一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甚至因为长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几乎要把他的心智都磨没了。
所有他开始做标记,在他打坐念经的蒲团下,他开始用指甲神经质地摸下一道痕,一日代表一横。
前几个月,扬州地动,他在混乱中差点就跑走了,奈何这个寺庙太饶了,他被人抓了起来,也被人严密看着,就连饭食都少了一半。
“念好今日的经,你的处罚就结束了。”老和尚温和说道,“愿佛祖保佑你。”
江如琅眉眼低垂,安分地接过经书。
今年的冬日特别冷,棉衣都是寺庙自己准备的,一人两套,还算厚实,扬州的天一直阴沉着,瞧着是要下大雪了。
和尚们做早课的位置是在正中的,他们这些人则是在两侧,大门是一直敞开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声响,时间久了,冷风肆虐,吹得人手指发冷。
江如琅坐在角落里,一边闭上眼胡乱念着,一边坚持用指甲在光滑的地面上刻上一道痕迹。
“师傅。”一个小沙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为首的老和尚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和尚眉心微动,睁眼看向小沙弥。
“人已经在山门外了。”小沙弥合掌说道。
老和尚看着阴沉的天空,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眉眼低垂,合掌低念了一句佛号,神色悲悯,扭头对着江如琅说道:“江施主,你的家人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