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谷大用接过陈墨荷递来的荷包,只当她是不甘心如此离京,便轻声安慰道,“江秘书,不必多思。”
江芸芸还是沉默地握着圣旨,一脸失魂落魄。
人群逐渐退去,带着一肚子的话出了这条小巷,想必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大明,偏只有江芸芸还是跪在冰冷的地上,任由北风吹红了脸。
张道长想要把人扶起来,周笙悄悄摇了摇头。
“起来吧。”黎叔逆着人流进了江家大门,弯腰,亲自把人扶起来,“老爷想见您。”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客栈
屋内药味弥漫。
黎叔把手中的药放在桌子上, 上前掀开帘子,柔声说道:“其归来了。”
屋内门窗紧闭,炭火盆明明生了两个,但还是有一股散不开的阴冷之气盘旋侵骨冷, 凛冽透肌寒, 江芸芸站在正中,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黎淳睁开眼, 他瞧着好似突然有了点精神,笑了起来:“来了, 坐吧, 外面冷,坐火盆边上。”
黎叔看着他的模样,身形晃了晃, 随后也跟着露出难看的笑来:“哎哎, 好, 张道长还准备了养生的药呢, 非要我提过来, 我等会熬起来给您喝一口。”
黎淳笑着点头:“真是为难他费心了。”
黎叔把帘子挂了起来, 又给僵站在屋中的江芸搬来椅子放在床边的火盆边上,强忍着哽咽说道:“坐吧, 我去拿壶热水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坐了下来,茫然地看向被被窝压着只剩下薄薄一道身形的老师,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连着呼吸也不敢放大,唯恐惊扰了面前的老人。
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过了年也该二十四了。”
江芸芸点头:“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京城过年很热闹的。”
黎淳笑:“也不是没过过, 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识不少了, 不差这一个年了。”
江芸芸低着头,揉着膝盖上的衣服,没说话,活像小时候挨骂不服气的样子。
黎淳一见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叹气:“怎么大了怎么还闹脾气。”
江芸芸把膝盖上的花纹都要抠出针线了,含糊问道:“那就再过一年行不行?今年肯定很热闹。”
黎淳叹气,伸出手来:“过来。”
江芸芸索性一屁股坐在床下的脚踏上,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天冷,也不怕冻坏了。”黎淳垂眸,无奈说道。
“不冷。”江芸芸低声说道,“京城的冬天一天太干了,我送老师回湖广好不好。”
黎淳伸手,拍了拍小孩的手背:“落叶归根,我是得回去找你师娘,但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能耽误你的事情。”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我现在能有什么事情,送您回家也很重要,我还没去过华容呢,也不知道那里冬日冷不冷。”
“冷啊,也该下大雪了。”黎淳怀念说道,“可比扬州大多了,能到人膝盖呢,往常这个时候我都是窝在屋内不出门的,比京城要湿冷一点,出门久了骨头疼。”
江芸芸手指小心翼翼的扣着垂落下来的床单:“那我们过了年再回去,我再买点礼物让您带回去,京城好多地方我都认识的。”
黎淳没说话了,他靠在厚厚的软靠上,看着坐在地上缩起来的孩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最后伸手,轻轻的落在江芸芸的脑袋上。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回去吧。”
年迈衰老的手指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黎淳急匆匆地把江芸从那群读书人中拎回来,心里准备了一大堆教训的话,可一看到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
那个时候她还小,还不曾学着大人模样梳起头发,细碎的头发又硬又毛糙,但瞧着生机勃勃的,像扎根了的小草,正努力冒着头。
黎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听说了,官身丁忧,明日就启程回扬州去。”
江芸芸沉默着,看着被扣下来的线头晃晃荡荡着,无依无靠,漂泊游走,不由迷茫抬头。
“可我想送老师最后一程。”许久之后,她红着眼睛,却又倔强的没有落下泪来,哽咽说道。
黎淳看着她,那双已经模糊的眼睛安静温柔地看着她。
“可我已经和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他声音幽幽,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扬州,面容闲适,姿态悠然,“风雨散,飘然何处……”
初见还是那个瘦弱可怜的扬州庶子,每日背着小书篓风雨无阻地来上课。
那个时候,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交了几个好友,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一下,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挨了骂也鼻子一皱一皱的,一脸不服气。
再见时,这个小少年成了意气风水的少年状元,远赴琼州做县令,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听闻她的所作所为,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一边觉得她实在太过强势了,唯恐她压不住底下的人,所以找了老朋友说情,希望能帮她一下,一边又觉得她并没有被满眼的成就所迷惑,坚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心里格外骄傲。
再后来,她带着议论纷纭的海贸回了京城,没多久又远走兰州,打了一场漂亮的守卫战,最后还促成两国和谈,成了注定流传兰州历史的人物。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
那个在扬州倔强桀骜的小孩最终还是长成了温润玉泽的美玉。
三起三落的仕途让她在纷乱诡谲的官场迅速长大起来,从而更清楚自己的路,所以才会在这次事情中不肯低头,也不肯退步。
黎淳高兴她有广厦之荫的高尚品行,却又暗恨她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此去莫回头。”他的目光温和但又疲惫,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
道理他都知道,若是寻常人他能劝出七八种的话术,偏对面的人是他亲子养大的小徒弟,这样亭亭而立的小翠竹,从小小一簇到如今郁郁葱葱的样子,他太明白她的性格了。
她既不后悔,那他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瞬间明了,再也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哽咽说道:“我已经见不到师娘最后一面,现在连老师的也不行……别这么对我。”
黎淳听得心都碎了,放在被面上的手不由轻轻颤抖着。
“那年在重阳节,我带着你和楠枝爬山看桃花,我跟你说过万物总归有花开之时,不必心急。”他弯下腰来,好似拥抱,却又停在原处,只是前倾着身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得到我的,其归,何来如此捏捏扭扭。”
那一年桃花盛开,他们三人走在山路上,沿途是欢声笑语的百姓,他们边走边笑,楠枝不想回答问题,拉着她一路猛冲,老师和黎叔在身后慢慢悠悠走着,今日这般想起,竟还有些恍惚,似乎是昨日的事情。
江芸芸俯身,失声痛哭,消瘦的肩膀在激烈颤抖着。
她要回扬州了,可她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黎淳的手指轻轻拂过眉宇间的伤疤:“疼吗?”
“疼。”江芸芸哽咽说道,“流了好多血。”
“不疼,吹吹。”
一股微弱的风带着年迈衰弱的味道传了过来。
江芸芸痛哭,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她的老师严肃古板,一个小错能骂你十句不带重复的,对你苛刻严谨,常年板着脸不爱笑,他的亲孙子见了都害怕。
可现在,他却如此温柔。
她宁愿他还跟平日里一样严厉,不苟言笑。
江芸芸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掉,凌冽的北风拉扯着五脏六腑,让所有的痛苦被窒息所吞没,只剩下哭不出声的喘息。
“不要赶我走。”江芸芸喃喃说道,“别赶我。”
“不赶你了。”黎淳安抚一般地拍着她的手背,“当日在扬州口不择言说了这些话,你这孩子怎么还一直记着了,不赶你的。”
黎淳看着她手腕上的牙印,叹气说道:“君子一线,天道长存,你和宁王的事情,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已经哭得流不出眼泪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失魂落魄,不敢眨眼。
“好孩子。”黎淳笑了起来,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那双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回去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呆坐着,再也站不起来。
“耕桑,送其归回家吧。”黎淳已经闭上眼,低声说道。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耕桑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江芸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老师的样子,嘴角微动,轻轻喊了声,耳朵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好似有一根针盯着,疼的她头疼欲裂。
“我送您回去。”耕桑忍泪说道,“让老爷好好休息。”
江芸芸茫然走着,出门时还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小心。”耕桑连忙把人扶住,“别摔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淳:“老师……老师……”
这一次她的声音变大了,却还是虚无缥缈的慌张。
黎淳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耕桑咬牙,把人直接拉走了。
没多久,黎叔端着药走了进来,一看到黎淳闭眼坐在那里,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只是刚踏上脚踏,就听到黎淳虚弱的声音响起。
“不准她写祭文。”
“不准她来祭拜。”
“不准她去送行。”
黎叔大哭:“老爷何必如此绝情,这是要了其归的命啊。”
“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黎淳睁眼,虚空地看向一处,满怀心疼,声音喃喃,“我哪里舍得。”
—— ——
江芸芸离开那一日,整个街道都是人围观,却无一人是来送行的。
“走吧。”周笙低声说道,“留了乐水在这里,他会替你看着的。”
江芸芸眼睛红肿,她在人群中看了许久,最后赶在大船扬帆的最后时刻,这才转身离开。
这艘船载着曾经名动大明的青年才俊,就这样赶在冬日的北风中悄悄离开。
“走了也好。”司礼监内。冯三低声说道,“也好让这些人看看,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走了,你做什么可怜样子。”刘瑾大笑着,“那李荣马上就要死了,萧敬是你干爹,我留他一条性命,但是却不能留在京城了,戴义我是万万留不得的,他的那群徒子徒孙,都该死。”
冯三淡淡说道:“自便就是,与我说什么,我要去伺候陛下了。”
“马屁精。”刘瑾撇嘴,“罢了,看在你主动投诚的份上,注意点谷大用,张永等人,也是不安风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