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她温和,善良,却也聪敏,锐进。
他从未有过今日这么想她。
——若是爹还在就好了。
——若是江芸还在就好了。
他盯着案桌上用稻草做的棋局,那是江芸送给他的礼物,他曾日日都要把玩,稻草不经玩,坏了他也舍不得人,就用米浆一点点粘起来。
朱厚照伸手紧紧握紧手中的棋子,神色痛苦,脆弱的稻草发出脆弱细微的呐喊,却无人再在意。
他现在下棋得不错,却在今日发现他就是在棋盘上想得再好,对面执棋的人都不会如他的意。
所以,一开始就是死局,只要他还坐在这里,那就是死局。
“那就再也不玩了。”他突然把桌子上的棋盘重重推倒在地上。
脆弱的棋盘发出最后的一声尖叫,彻底四分五裂,无法修复。
—— ——
马上就要十二月了,扬州还是没有下雪,但是天气却又格外寒冷。
陈静也没空来找江芸芸了,他开始忙着城内百姓的生计,这天实在太冷了,物价居高不下,再不好好安抚,要过不好年了。
“这个白菜这么一捆就要十五文。”陈墨荷抱怨着,“这迟早要吃不起了。”
周笙叹气说道:“店里的棉衣降价都卖不出了。”
“冷了还卖不出去啊。”陈禾颖蹲在地上剥毛豆,好奇问道。
周笙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因为没钱啊。”顾知撇嘴,随口说道,“饭都吃不起了,冷了还能裹着稻草,饿了也不能去吃土啊,外面东西的价格再这么高,你看着吧,要大乱,你爹到底行不行啊。”
陈禾颖没说话。
“我早上跟着老道去摆摊,往日里这个时候算命最多人了,今年都没人,路上多了好多乞丐,瞧着也太可怜了。”顾知叹气,“我都不准老道出门了,外面这么乱,他一大把年纪了,可别被人抢了,要是再被打了,摔了,就麻烦了,穟穟你最近出门也要小心一点的,我看路上坏人都变多了。”
“你爹前几日大晚上是不是和你一起回家呢……”顾知大大咧咧说着,突然被陈禾颖踢了一脚。
她愣愣地摔在地上,还没来得生气,就看到陈静脸色难看冲了进来,看也不看两个小孩,直接朝着内院冲去。
“哎哎,我去通报一下。”乐山连忙把人拦住。
“出事了,别拦我!”陈静一把把人推开,脸色难看。
江芸芸没有再批改作业,反而坐在屋檐下,一个人自奕,手边的茶壶正冒出细碎的白烟。
棋盘上下满了黑白棋子,瞧着根本没有出路。
“别下了,出事了。”陈静一看到她这么悠闲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京城出大事了。”
江芸芸把手中的棋子落下,突然叹气说道:“是死局。”
陈静一看那棋局:“自己跟自己下都这么较真吗。”
“就是两个人下也是你死我活,自己不对自己狠一点,哪来的出路。”江芸芸笑着把棋子打乱,看向他沾满泥泞的鞋子,“你不是在城外救灾吗,怎么跑过来了。”
“三位阁老上书请辞,陛下准了其中两位。”他紧盯着江芸芸看,似乎想看出个所以然来,“你之前的信写个的那个太监,好像是陛下的亲信。”
江芸芸镇定说道:“和我没关系,我跟他说的也不是这事。”
陈静也从她身上看不出什么,只能颓废说道:“听说是之前大小九卿本打算齐聚宫门口伏阙面争,谁知道当日陛下直接从内廷下旨,罢免了刘瑾等人的罪,还说不再商议此事,大小九卿回去后都写了致仕信,陛下批了了不少人的,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看着江芸芸,神色明暗不定,声音低沉惊惧:“刘阁老和谢阁老,要走了。”
江芸芸盯着黑白棋子出神,伸手揉了揉额头。
“兵部徐尚书之前就说此事做得过激,只怕会发生变故,没想到陛下竟然会死保这些宦官。”陈静含恨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他一眼,在他不解的视线中淡淡说道:“你也知称他为陛下。”
陈静下意识反驳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也算死的不冤枉。”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棋子一颗颗收了回去,“今日后,谁还挡得住八虎。”
陈静大惊,终于是回过神来了。
“这,听说陛下还处置了很多人,大小九卿有一半人都被换了。”他喃喃说道,“态度强硬的人都走了,那京城怎么办。”
“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还把篮子高高晃起来,翻车不是迟早的。”江芸芸平静说道。
陈静不高兴说道:“其实也是为了陛下好。”
“你上次说为了穟穟好,穟穟听了吗。”江芸芸失笑,“一个内宅后院长大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这样的话。”
陈静脸色难看:“那这事就这样了?”
“嗯。”江芸芸把最后一颗棋子放回棋娄里,听着清脆的声音,沉默着。
“那可是顾命大臣。”陈静有不甘心说道。
江芸芸突然歪了歪脑袋,笑着指了指自己:“其实我也是,不然先帝内阁秘书的秘书为谁设的。”
陈静盯着她,瞪大眼睛。
“不然你当当初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他们要赶我走,是因为我挡住他们的路了。”江芸芸叹气,“但那个时候陛下还小,他还不明白自己手里握有什么样的利剑,他不敢开口,也不能开口,现在不一样了……”
江芸芸看着空白的棋局,伸手点在正中黑点的位置,低声说道:“他打算重新下了,谁也拦不住了。”
陈静听得毛骨悚然。
“你,你不能……”他下意识追问道。
“我不能。”江芸芸笑说着,“我教的是太子,而不是皇帝。”
陈静不解。
江芸芸只是给他倒了一盏茶,岔开话题:“我新煮的甘蔗荸荠水,我还放了红枣和桂圆,你吃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搭配。”陈静心烦意乱,直接用手去碰滚烫的茶盏,被烫的龇牙咧嘴,又骂道,“哪有给人倒这么热的水的。”
“爱喝不喝。”江芸芸一点也不惯着他。
陈静肉眼可见的急躁,坐立不安:“那,那以后不就是太监的天下了。”
“你不是有太监的门路嘛。”江芸芸笑说着,“你急什么。”
陈静看着她,突然不说话了。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我怀疑是帮你传信,我好不容易搭上关系的太监被贬了。”陈静口气凝重。
“和我没关系哈。”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着,“你当这次太监中就没有权力争斗,皇城之中哪有铁板一块的地方,不过是你的太监输了而已。”
陈静不说话了,随后哼哼几声:“那我不管。”
江芸芸喝一口热茶,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哪个太监啊,我看看我认不认识。”
“王岳、范亨和徐智。”陈静说,“我和王岳关系极好,他是我父辈的关系,所以我认识的。”
“王岳是司礼监的太监,之前先帝写遗诏的时候,见过一面,上一任司礼监提督死了,应该是他继任的。”江芸芸说道,“他们都去哪了?”
“发往南京充军了,听说现在刘瑾掌司礼监,马永成掌东厂,谷大用掌西厂。”陈静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自来太监去了南京,混不到守备的位置,大概是完了。”
陈静没说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但我建议你救一下这些人。”江芸芸又说,“万事结个善缘,不会错的。”
陈静吃惊,随后随后过神来:“有人要杀他们?”
—— ——
正德二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十二月二十八,距离除夕还有两日,扬州终于下了一场大雪,京城的北风到底没有吹到南直隶,整个大明在混乱中度过正德的第一个年。
江芸芸正准备大门一关,闭眼睡大觉的时候,陈静有一日突然问道:“你想去府学教书吗?”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打算害我?”
陈静一肚子的心思说不出来,被她这么一瞪眼,立马气笑了:“你这嘴怎么在京城混的。”
江芸芸闭上眼,小躺椅一晃一晃的,悠闲自在说道:“能力过硬呗,不是我吹,当时大小九卿都想挖我去他们部里,要不还是说首辅官大呢,非要留我,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太受欢迎了。”
陈静真的听得牙都痒了。
——既生气她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又生气她好像说的都是真的。
“你就说去不去吧!”他忍气问道。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上下打量着,阴阳怪气说道:“我女儿族学学了就够了……”
“江其归!”陈静恼羞成怒,正打算破口大骂,突然看到两个小脑袋从边上书房里伸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正是在江其归书房写作业的顾知和陈禾颖。
“回去写作业!”陈静只好把一肚子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凑什么热闹。”
两小孩的脑袋就齐刷刷看向江芸芸。
“大字写不好,我等会一人十下手板哈。”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读个书还不专心,作什么事情能成功。”
“哦。”两小孩齐齐哦了一声,缩回脑袋继续练字去了。
被小孩这么一闹,陈静只好苦闷坐了回去:“我月前本半信半疑派人去南京的,还真的发现京城中有人在追杀那三个人。”
江芸芸并不意外:“刘瑾这人有点意思,若你是文官,有点本事,你便是骂了他,他也能敬重你几分,但你若是太监,那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太监就是阴晴不定的。”陈静啐了一口,“我救了那三人,也重新送去其他地方安置了,他们本打算来谢你的,但我猜你大概是不愿意见他们的。”
江芸芸笑,懒洋洋说道:“要不说我们陈文静心细如尘,洞若观火呢。”
陈静气不过,只好气闷地用力晃了晃摇椅,摇椅立刻大幅度晃动起来。
江芸芸跟着大笑起来。
“在我没说完前,你别说话了,真是气人。”陈静大冷天的用袖子给自己散散火气,“你这毛病得罪人也是应该的,活该当时没人救你。”
江芸芸只是哼唧了一声,还真没开口了。
“他们一说起你,都一个个面带犹豫,我猜他们也把不准你的事情。”陈静一脸纠结,“可在外人眼里,你不是都这样完蛋了吗,怎么这些最靠近皇庭的人反而开始犹豫。”
自来太监就是最靠近权力的人,他们知道的消息比所有人都多,让他们都犹豫不定的事情,那肯定是一个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