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非子
元滢滢不喜起夜,便由她睡在床榻的最里侧,许卓君睡在外侧。
月明星稀,镌花缠枝香炉中,线香缓缓燃烧,吐出缕缕青烟。元滢滢面颊红润,睡意沉沉。
许卓君穿戴整齐,丝毫没有即将入睡的模样。
屋门打开又合拢,高大的身影逆着朦胧月光而来。面对着隐在黑暗中的人,许卓君屈膝行礼:“主子。”
男人缓缓走近,在许卓君三两步距离的位置停下。他的面容也逐渐显露清晰,便是摄政王赫连翎骁。
赫连翎骁的视线,在许卓君的半边侧脸一掠而过。
屋内的摆设分外简单,想来是州城为了安置秀女,匆匆准备,因此有诸多不周全之处。正如同现在,屋内只有两张女子能坐的绣墩。而赫连翎骁身形高大,难以坐下,他便朝着床榻走去,侧身一坐。
许卓君目光闪烁,想要提醒赫连翎骁这间屋子并非只有她一人,床榻上还有元滢滢的言语,在她的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赫连翎骁的声音平缓,却自带一股威压。
“弄成这幅模样。”
赫连翎骁语气中没有关怀问切,他以为,许卓君能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秀女,折腾成这幅模样,便是无能。而无能之人,在赫连翎骁这里,只能被当做弃子。
许卓君深深垂首:“属下只想以身做饵,诱出心怀不轨之人。至于脸上的伤,属下已经寻找解决之法,不会耽误主子的事情。”
以身涉险?
赫连翎骁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这些秀女们各怀心思,短时间内难以分辨出是有所图谋,还是纯粹的恶意嫉妒。像许卓君这般行径,赫连翎骁觉得过于莽撞。
“你——”
赫连翎骁正要开口,一只绵软的手从被褥中滑出,温热的指尖轻勾着赫连翎骁垂落的掌心。
酥麻感,从赫连翎骁的掌心蔓延。
第139章
赫连翎骁目光如炬,侧目望去,想要瞧瞧何人如此大胆。
他乌黑幽深的眼眸,正对上一双紧紧合拢的眼睑,唯有纤长浓密的眼睫,在轻轻颤动。元滢滢的睡颜恬静,脸颊泛着淡粉色。因为屋内燃着安息香,元滢滢睡得分外安稳。
睡梦中的元滢滢,尚且模糊地记得,自己和许卓君同处一室。因此,元滢滢指腹微动,轻蹭着宽阔的掌心,也只将对方当做许卓君。
面对一张无知无觉的脸蛋,赫连翎骁眉头轻锁,正要开口质问许卓君,为何隐瞒屋中另外有一人之事。
元滢滢突然侧身,绵软修长的指便将赫连翎骁的手掌捧进了怀中。
触手所及,是生平难得一见的柔软。元滢滢只着单衣,她身子的温度和馨香,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到赫连翎骁的掌心。
元滢滢柔唇轻抿,像只娇憨胡闹的猫,把赫连翎骁的手,当做了可以肆意把玩的物件。她抓着赫连翎骁的手,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心口按去。
她慌乱焦躁的心口,因为有掌心的轻抚宽慰,逐渐趋于平稳。元滢滢思绪模糊地想着:许卓君人生的高挑清冷,怎么却长了一双宽阔的“巨手”,温度还如此炙热。
许卓君跪在地面,声音平静地禀告着这些时日,她在秀女们之间发现的蛛丝马迹。赫连翎骁本应该凝神听着,毕竟他深夜来此地的缘故,便是为了此事。但此时,赫连翎骁的思绪已经飞远。早在他的手心,轻覆在绵软时,赫连翎骁的眼睛中便浮现出一闪而过的茫然。
他当机立断地收回手,冷眼看着元滢滢没了温热,朱唇垂落,一副分外委屈的模样。
赫连翎骁鼻尖轻嗅,闻到了屋内浓郁的安神香。香气萦绕于鼻,若非赫连翎骁贴身携带着清明神智的丸药,想必早就忍受不住困意,沉沉睡去。赫连翎骁凝眉打量着元滢滢,他确信在安息香的影响下,元滢滢不可能是在装睡。但正是因为如此,赫连翎骁才暂时拿元滢滢没有办法。即使面前的女子,如此这般冒犯自己,但谁会出手责备一个睡意昏沉之人呢?
赫连翎骁目光微移,看着许卓君低垂着脑袋,仍旧在缓声禀告着。赫连翎骁扬起手掌,朝着元滢滢纤细的脖颈而去。
清晰的青筋脉络,顺着赫连翎骁的指尾蜿蜒而上,攀附至手背。因为用力,青筋微微鼓动。只需要张开又合拢,元滢滢脆弱的性命,便掌握在赫连翎骁的一念之间。
但或许是夜晚太过闷热,元滢滢轻轻侧身,大片被褥便从她的肩膀处滑落。即使是一件单薄的里衣,元滢滢穿的格外不安分——袖口上挽,衣襟散开,嫩白的肌肤在漆黑夜色中格外夺目。
皑皑白雪似的肌肤上,落了一粒乌黑的小痣,芝麻粒般大小,却极其晃人眼睛。
赫连翎骁的掌心,原本要落在脖颈,却在瞥见小痣的一瞬间,瞳孔微缩。他猛然站起身,动作之大让许卓君面露诧异。
偏偏,无论赫连翎骁见到何等景象,都无法厉声指责面前沉睡之人,在矫揉造作,故意引诱自己。
赫连翎骁抬步而去,只留给许卓君一句:“不要再自作聪明”。
许卓君缓缓站起身,眼底丝毫睡意都无。对于被毁的半张脸,许卓君并不在意。只要能够完成任务,这半张脸是真毁假毁,都无关紧要。但若是付出代价,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秀女,被遣退回乡,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许卓君心感挫败,只望着窗外的月亮凝神思索。直至日头升起,许卓君才整理好思绪。
元滢滢丝毫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姿态慵懒,望向许卓君的时候,半边光滑的肩头还露在外面。
空气中残留着线香的气味,元滢滢绵声喃喃道:“这香甜甜的,闻久了却有发沉的滋味。”
许卓君靠近床榻,闻到了赫连翎骁身上惯用的沉香木味道,听到元滢滢的这番话,便随口道:“这香本就是甜味,至于发沉的味道,应是屋子原本的气味。换上崭新的被褥,便没这种味道了。”
元滢滢似懂非懂地颔首。
距离考校天赋才艺,尚且有几日时间。元滢滢每日,都能听到袅袅歌声、乐声相伴。她依窗听着,偶尔跟着学几句吴侬软语。元滢滢的嗓音本就清悦,刻意放缓之后,便越发娇柔,惹得许卓君侧目望去。
有名医出手,许卓君脸颊的青黑痕迹,已经褪去许多。她弹得一手古琴,对琴技聊熟于心,无需特地练习,便能通过择选。但许卓君和元滢滢朝夕相处,却从未见过元滢滢练笔墨,或者一舞。许卓君心有疑惑,但她向来不是有意打探之人,便从未同元滢滢问过此事。
附近绵绵高山,有一座道观。秀女们无论是信不信这个的,皆去过道观一次,祈祷有个好运气,可以顺利通过择选。
仙姝县也有道观,但只一个老道士,带着一个小道童,整日嘴里说着结仙缘云云的话,格外无趣。元滢滢听闻此处的道观宏大,光是道士,便有二十人之众,道观更是庄重宏伟,便有心一观。
许卓君不喜凑热闹,便拒绝了元滢滢的提议。
元滢滢并未因此没了兴致,她照旧早起,换上姿态飘逸的衣裙,便往山上走去。
通往道观的台阶,便有小道童正在清扫。待元滢滢走至道观门外,小道童已经打扫完毕,手中捧着一铜盆,手指微挑,正在泼水。
陈梦书和一众秀女,从道观中走出。陈梦书只一眼便看见了元滢滢,虽然元滢滢身穿的衣裙,并非是什么名贵料子。但她身姿窈窕,和一身暗蓝色道袍的小道童站在一处,沉静且显眼。
陈梦书展颜道:“滢滢怎么一人来的,没有旁人相陪吗?”
其余秀女闻言,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许卓君。她们本以为,在许卓君落魄之时,元滢滢开口同意邀约,能令许卓君对元滢滢有几分不同。有名医诊治,许卓君容颜依旧不过是早晚之事,到时若是许卓君有意扶持,元滢滢也可一飞冲天。只是如今看来,许卓君待元滢滢不过尔尔,不然不会任凭元滢滢孤身一人,来拜访道观。
“人人皆知是捂不热的冰块,偏偏元秀女不信。如今可知道了,坚冰便是坚冰,任凭是如何暖,都化不掉的,反而会惹得满手冻伤。”
陈梦书闻言,无奈摇首,目露怜悯地看着元滢滢。
因有两三层台阶相隔,元滢滢只能仰头看着她们。衣裙掩映处,元滢滢瞥见了方寒月的身影。她的身子纤细许多,只是不知是刻意维持所致,还是这些时日劳心劳神,因而清减了不少。
和元滢滢清亮的水眸相对,方寒月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错开视线。她处境艰难,若不攀附其他人,恐怕没过择选,便要被磋磨的不成样子。而陈梦书温婉和气,长袖善舞,是方寒月最好的选择。
元滢滢未回应言语挑衅的秀女,只是对身旁的道童低语几句。
小道童捧着铜盆,站在秀女们面前,姿态恭敬。
“烦请各位让出一路。”
“你——”
面对模样青涩的小道童,秀女们有气没处发,只能侧身给元滢滢让出道路。
小道童捧着铜盆,领着元滢滢进了道观。
细碎的抱怨声音,落在两人的身后。
“一个是经年不化的寒冰,一个是不通世故的榆木脑袋,真真是讨人厌……”
小道童年纪尚轻,还做不出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听见这话,便下意识地打量着元滢滢的神色,见元滢滢神色自然,半分动怒的迹象都无,不由得问出了声。
“你不生气?”
元滢滢杏眸微转,知道小道童是在说,旁人嘲讽她是榆木脑袋之事。
“当然生气。”
榆木脑袋不是什么夸赞的言语,元滢滢听完怎么可能开怀。
“我不仅生气,还很想骂回去。只是,转念一想,我今日穿了最漂亮的衣裙,因为要来道观,心情格外畅快。若是因为一句话,便坏了兴致,和她在道观门外肆意吵闹起来。尽管,即使是吵架我也不会输掉。只是为了她而败坏心情,实在不值得。”
更何况,元滢滢来道观是祈福,定然要心情愉悦。陈梦书她们已经结束,不在意多一两句争执,而元滢滢却还未踏进道观,便凭空添了郁气,未免太过不公。
不过,元滢滢眼眸灵动:“祈福之时,我可要把她们都算进去,要她们一一落选才是。”
小道童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他还以为元滢滢会语气大方地劝慰他,莫要同人置气。不曾想,元滢滢还会做出“斤斤计较”的姿态。
小道童难得遇到如此女子,便把铜盆放在一旁,亲自领着元滢滢占六爻,行祈福礼,又用了一份素斋。
道观的素面做的滋味尤好,青绿蔬菜、细长面条,伴上一份葱拌豆腐,入口清爽。
元滢滢咬破素面,想着她方才虔诚地跪下,用心祈祷,让她能够用上世间最好的布料,最精妙的首饰,此生无忧。
想来她如此心诚,定然能够如愿以偿。
离开道观时,元滢滢想起那盆清水,便俯身问小道童:“你的洒扫事,可还要继续做?”
小道童看着天色,轻轻摇头:“天色阴沉,不是刮风便是有雨,用不着洒扫了。”
元滢滢行至半路,狂风涌起,道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哗哗作响。元滢滢想起小道童的话,便加快脚步,往最近的亭子躲去。
第140章
元滢滢刚走进亭内,便发现此处早有一男子。
男子身穿暮云灰夹袍,背对着元滢滢,只瞧着身影,便觉有如巍峨高山,给人以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狂风将元滢滢的脸颊吹得发冷,她伸出手揉搓着面颊,却只带来了一点点温度。元滢滢眼眸微转,看着那男子侧身而立,但刚才她进亭子时,发出了响动,男子定然已经听见。但他并不回头,想来是个沉闷的性子,必定不会主动搭理自己。
亭子四面通风,唯有顶部有遮挡。元滢滢便缓缓挪动着脚步,朝着男子的方向而去。她在距离男子五步远的方向停下,借着男子高大的身姿,挡住了烈烈寒风。
元滢滢眉眼轻弯,心中正暗自窃喜着,自己可真是聪慧。
待她得意够了,柔柔抬眸时,却发现男子正用讳莫如深的目光打量着她。
赫连翎骁拧眉,他自然辨认出了元滢滢的面容。只是床榻上的元滢滢,还可以称得上一句无知无畏。如今的元滢滢,倒是添了几分蠢气——竟然妄图用他的身躯挡风。
赫连翎骁转过身时,元滢滢才发现他紧实修长的手臂上,轻挂着一条玄黑狐裘,款式单薄,披上足够抵抗接下来的风雨。元滢滢水润的眸光,直勾勾地落在了那条玄黑狐裘,心中直冒酸气——等会儿雨落了下来,赫连翎骁一介男子,多淋些雨水倒是没什么,可偏偏他有狐裘,即使冒雨跑出亭子,也不会被冻着。而元滢滢呢,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裙,待在亭内。若是这雨下的久了,元滢滢恐怕便要冻坏了身子。
思虑至此,元滢滢目光殷切,朝着赫连翎骁走近了些。
她想起戏文中的称呼,便唤赫连翎骁“公子”。
“公子也是来道观祈福罢,我也是如此。天色如此阴沉,想来会有一场风雨。不过,公子无需担忧,你身子强壮,又有衣物御寒。我便没那么好运气了……”
元滢滢的心思浅显而直白,让人一眼便能够明白她的打算。
听着元滢滢绵软轻柔的抱怨声音,赫连翎骁眸色微深,暗道元滢滢胆大,先是在床榻上触碰他,现在竟惦记上了这件价值千金的狐裘。
赫连翎骁在靠椅中坐下,他顺势将狐裘放在一旁。他开口,声音是微凉的冷意。
“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狐裘可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