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鲸屿Freya
眼看这人脸上要挂不住,她赶紧接话:“対,没错,今日我们正好来城南办事,受表姐所托,过来看望您二老。”
说着,还将一杯茶推到云别尘面前,低声道:“夫郎,小心烫。”
所谓做戏做全套,脸不红,心也不跳。
“哎呀,多不好意思,还劳您跑一趟。”柳母连连客套,“让孩子们别挂心,我们一切都好。”
柳父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虽然与他们同坐着,却总是垂首含胸,低眉顺眼,好像永远矮人一头一样。
他开口说话时,也透着小心,“那我们念儿,近来可好吗?”
黎江雪多看了他一眼。
“伯父放心,尚且都好。只是表姐说,他身子重,不便走动,如今只能在家中养着,不能陪他一同回来看您了。”
“无妨,无妨,他们孩子都好就行,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不碍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话虽这样说,想必您心里也思念得厉害吧?也是,自从他嫁到傅家有孕,一晃就是十八个月过去了,也没能得空归宁。”
“这,这……”柳父的眼神一下就躲闪了。
他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作答,就拿求救般的眼神去看柳母。
黎江雪心道,看来他们対自家儿子怀胎已久,却迟迟不能生产的事,也心知肚明,心里未必不犯嘀咕。既然如此,那后面的话便好问了。
刚要往下说,却被柳母打断了:“二位,恐怕不只是来看望我们这样简单吧?”
“您别急。”云别尘试图安慰,“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家夫胆小,有什么话您同我说就好,别让他听见,心里老想些有的没的,白白担惊受怕。”
她说着,扭头対柳父道:“你先回屋吧,这里有我。”
柳父也不争辩,小声应了,便起身离去,只是一步三回头,眉眼间尽显担忧。
见他走了,柳母才端正了神色,“从二位进门,我便觉得所来蹊跷,且气度不凡。想必您也不是傅家的什么亲戚吧?”
眼看被她看破,黎江雪也不打算再瞒,“不错,我们其实是修仙之人。”
“仙长?”
“嗯,我们是受傅家所托,前来打听些事情。”
这话一出,她已经预料到対方可能会有两种反应。
要不然,惊慌遮掩,坚称不明白傅家能有什么可问的,対柳念怀胎为何会有此种异状,更是一概不知。
要不然,就是怒不可遏,斥责傅家荒唐,柳念辛辛苦苦为她家生儿育女,她家却心生怀疑,还请了仙长登门问话。
无论哪一种,都是人之常情,她也不以为怪。
毕竟,自家儿子可能怀了怪胎,这件事対任何人来说,都是又惊又怕,她可能既担心柳念的身体,又担心傅家会因此苛待柳念,同时,也很可能觉得脸上无光,羞于见人。种种压力叠加在一起,她无论作什么反应,黎江雪都会理解。
然而,柳母与她预想的都不一样。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垂着头,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从眼眶渐渐红到鼻尖,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念儿到底还是出事了,対吗?”
黎江雪一怔,本能地就回头看云别尘。
这副反应,可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云别尘眉头微微蹙着,声音却和缓:“您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如何会没有料到呢?寻常男子怀胎该是多久,该什么时候生产,我们这些经过事的老人,怎么会不知道?我儿这一胎古怪,又哪能看不出来?不过是埋在心里不说,你不提,我不提,便假装无事发生,自欺欺人罢了。”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我糊涂,老糊涂啊。”
“您别这样说。”
“仙长,不必安慰我了,是我造下的孽,我明白。我対不起亲家,也害得念儿受罪,还让人瞧低。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让他嫁人,就算在家里留一辈子又如何?也不是缺吃少穿。还能陪陪我和他爹,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黎江雪眼看她伤心,说的话又越来越听不明白,不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母抬头,深深看她一眼。
“其实我儿曾经,死过一回。”
第35章
什么叫……死过一回啊?
黎江雪一愣, 只觉得寒意顺着毛孔往里沁,怪瘆人的。
云别尘神色倒还镇定,“老人家, 您慢慢说。”
“您也瞧见了, 我们这两口子,这么多年只得了一个儿子, 那真叫捧在手里怕摔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想到,前年得了一场病, 眼看着一日日地不好了,把我们急得都没了办法, 任凭把城里的好郎中都请了来,到底是闭了眼。家夫当时就哭晕过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只想随了儿子去, 一了百了才好。”
她双眼泛红, 仿佛当年的悲痛仍历历在目。
黎江雪递了杯热茶给她, “后来呢?”
“后来?可不就是老天显灵吗。咱们是寿衣也穿了,棺木也办了,只等着停灵七日后落葬, 谁能想到, 第三日上, 念儿竟然又醒转来了!”
“醒了?”
“是啊, 除了脸色差些,说话慢些, 一点妨碍也没有,就连病也渐渐地好起来了, 您说,这是不是一桩大喜事?”
黎江雪咧了咧嘴,也没能挤出一个笑。
对面倒是笑得慈爱,“您说这等事,咱们也没见过。后来我忍不住,也悄悄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咽气后,恍恍惚惚地到了阎罗殿啦,阎王让判官查了簿子,说他的阳寿不该尽,就又把他放回来了。哎呀,把我和他爹高兴得,连夜拜了祖宗牌位,这一定是祖宗保佑着咱们家的独子呢。”
到底是祖宗保佑,还是家门遭灾,这可真说不好。
“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黎江雪小心问。
柳母脸上高兴的神色就落下去一些。
“要说有,就是念儿经过这一遭后,性情变了一些。他从前被我们娇养着,是个最活泼烂漫,无忧无虑的性子,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瞧着还总像个孩子,故而家夫总说,舍不得他,要多留他几年。此事之后,他却安静沉稳许多,有时候像是心里装着事似的,问他他也只笑着说,年岁到了,如何还敢不懂事。
“再有便是,他对从前的许多事,好像都不大记得了,他最亲近的两个堂弟来家里,他倒躲着人家。但我们想着,别人不都说吗,大病一场往往会改了性子,何况他几乎是死了一回。只要人没事,便是脑子转得慢些,记事差些,都没什么妨碍,终究是我们的儿子。”
黎江雪微微皱眉,“那怎么又很快把他嫁出去了?”
瞧这般拳拳爱子之心,难道不该将失而复得的儿子,再留在身边多疼爱一些时日吗?
不料对面却忙着摆手,“仙长说笑话了,我们哪里舍得?是念儿自己要嫁。”
“自己?”
“是啊,那一年的海藏节,我们带着他去烧香祈福,也算是为他这死而复生的好运,多谢神仙保佑。没想到,他回来后便说,在庙里瞧上了一个女子,非要闹着让我们去打听。”
她说着,撇了撇嘴角,“那可不就是傅馨吗。当时我不愿意极了,我说她长得也不是十分俊俏,家中也不比我们宽裕,最要紧的是,她原配刚过世不久,还丢下三个孩子呢,你一个好端端的清白男儿,何苦去蹚这趟浑水?他爹更是哭得不行,每日里光顾着眼巴巴地劝他。”
她叹着气,“可是念儿铁了心,说什么也不理,一心一意非要嫁她。我后来想着,真是我们从小把他给宠坏了,但凡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
“所以您就松口了?”
“不然还能如何?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是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的呢,如何能不依着他?就算再不舍得,我们也只能托了媒人,上门去说好话。哎哟,那傅家高兴得呀,可不是白捡了香饽饽吗。”
时至如今,柳母提起这事来,仍旧颇有不平。
转头却又懊悔,“当时我只想着,顺了念儿的意,他既是真心喜欢傅馨,便让他嫁过去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曾经死过一回这种事,更不可能和亲家提了。如今想来,却反而是害了他啊。
“您也瞧见了,他终究和常人是不一样的,现下怀了孩子,却迟迟生不下来,自己受罪不说,还要让婆家闲言碎语。要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嫁,就留在我们身边,一辈子有爹娘疼,多好。”
她擦着眼角,长舒一口气,“不瞒您说,这事我憋在心里有日子了,总不敢和家夫提,怕他越发难受。今日能当着仙长的面说出来,也算是舒服多了。”
黎江雪一边轻抚着她的肩,无声安慰,一边偷偷和云别尘交换眼色。
这事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借尸还魂?
看云别尘的神情,大约和她想的也是一处。
两人此刻都十分犯难,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论柳念过去曾经如何起死回生,眼下的他都已经死透了,他只不过是一具出于不明原因,被操控着的行尸走肉,哪怕他们弄清了背后的真相,他也绝无可能再复生。
可他的母亲,尚且被蒙在鼓里。
所有安慰的话,都不必说出口,不然于眼前这位母亲而言,不过是一场凌迟。
终究是云别尘再度开了口,只是问的是一件不太相干的事。
“那您可知道,傅馨的原配是怎么过世的吗?”
柳母一愣,显然也没想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答:“您问许氏郎君?听说是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果真如此吗?”
“应当是不作假,当时我十分不同意念儿嫁给一个寡妇,托了许多人打听,都这样说,左邻右舍也都知道。”
她像是唐突想到什么,惊慌抬头,“仙长,您这样问,可是疑心念儿这一胎,是被傅家所害?”
“我没有这样想,您别急。”
“仙长,您若是发现了什么,求您千万不要瞒我。傅家肯出多少酬金,我愿出三倍,只要能护我家念儿不受委屈,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说着,本能地就要去拉云别尘,可能想起他是男子,唯恐失礼,又转头牵住了黎江雪的衣袖。
“您别怪我冒犯,我活这么大年纪,只有一个儿子,要是也落到傅馨原配那样可怜的地步,我就当真活不下去了。假如傅家真亏待了他,我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接他回来,不就是和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这个世界,竟有男子能被父母这样疼爱,真好。可惜……
黎江雪不忍心再多留,只能道:“我们眼下还没弄明白其中症结。老人家,您容我们回去想想,我们会尽力的。”
送他们出门时,柳母还跟在后面不断作揖,“全都仰赖两位仙长,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要我儿能平安就好。”
黎江雪回头与她作别,目光一晃,却瞥见厢房的窗户后面站了一个人。
是柳父。
妻主怕他敏感多思,让他先行回房,他的心却显然并没有放下来,也不知他们方才的谈话,让他听去了多少。此刻,他只敢将窗户掀开一丁点,从窗缝里小心翼翼地往外看,饶是连面目都夹在那一道小小的缝隙里,看不大清楚,黎江雪却一下捕捉到了他通红的双眼。
见被她发现,他仓皇闪身躲了进去,但是那斑斑泪痕,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于是她强装出来的镇定,也被击碎了。
“您,您不用送了。”她目光闪烁,“您留步吧,我们这就走了。”
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柳母忽地急追几步,“仙长,仙长。”
她回过身,就见这妇人从门边探出身子,脸上写着某种期待与惶恐交织的神色,就好像抱着一个珍爱而易碎的琉璃瓶子。
“我们家念儿,他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黎江雪已经忘了,云别尘是如何安抚对方,又如何带着她走出那条巷子的。她只觉得自己像犯了什么罪,落荒而逃。
直到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她还觉得浑身是冷的,和周围喧闹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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