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第120章 “这一半的‘契约书’,咱们该怎么用才好?”
漆黑的轿车停在青石巷子前,等妫越州和孙颖自督政署归来已经是午夜时分。孙颖开车先将妫越州送到了家门附近,方向盘上方的一张脸耷拉着,终于没忍住重重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做错了老大?”她将头砸在方向盘上,懊恼道,“早知道他们有可能拿走了关键证据,说啥我也不能让他们快滚啊!可恶可恶可恶!”
凤妮晕倒后,她身上那个破了个大洞的口袋也歪歪斜斜地大张着口子,边缘不平的纸张一角便顺势探出头来。妫越州捉住一看,上头残缺的部分只剩下“约”“书”二字,下面则是密密麻麻写着“共和”“民主”“救国”这样的字眼,还有大串的签名与手印。不仅孙颖瞧见了吃惊,连刚把孩子抱起来的何衷我都是一眼愣住。
“先进去,”妫越州将这书信收了起来,“让校医瞧瞧孩子。”
启明女校晚上有校医值班,这点何衷我自然清楚。可她见了那书信内容,正是震撼心乱之际,见妫越州停在原地神色不明,她便直声忙问:“你不一起进?”
妫越州歪了下头,示意她去看那倒在车前的李和还有那滩血迹。
“事情还没完,”她说着打量了番何衷我,问,“你连个孩子都抱不动?”
何衷我一噎,那种熟悉的愤恨感再度袭上心头,倒是将原本的担忧冲散了。
“用不着你管!”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凤妮转身就走,咬牙放着狠话说,“下次再来可就难了!”
妫越州目送她离去,哪知何衷我走了两步却又突然转过了头来,拧眉肃目地说道:“你刚刚拿到的那信,是不是这孩子要送到学校来的?”
妫越州说:“送到学校你还能私藏么?自然是一步到位我直接拿走了。”
何衷我瞪着她不说话。
“当然,如果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妫越州笑了下,“明天来趟督政署,叫上良征。”
何衷我“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进校门。
妫越州和孙颖便将李和带回了督政署。孙颖自打见了那信之后一直便有些心神不宁,终于在要跟妫越州分别时出了声。
“那孩子衣裳破了这么大的一个口子,是不是那群人抓的时候撕下去的——连带着信张一起?”她推测说,“还是被狗咬去的?啊啊啊啊,这不是功亏一篑?白干了白干了,我新买的车啊,还被打了个窟窿啊啊啊啊——”
孙颖低头嚎了起来,突然感到头上被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抬头时便正好看见妫越州收回手。
“乐观点,是只有一半,”妫越州云淡风轻地说道,“事情还没完呢。”
孙颖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又笑开了,她问:“天塌下来还有你顶着呢是不?”
妫越州睨她一眼,开门下车,转身见孙颖仍然将头搁在方向盘上歪头看来,又说:“看好了钱复宽还有别的,今天关了李和,钱复宽只会更危险。等这案子结束,奖金够你修车的。”
“知道!”孙颖的语气又昂扬起来。
她瞧着妫越州手里的古西罗尼文字典,又问:“老大,这是啥,你从哪拿的呀?之前给我打电话,还以为你去抢书店了呢!”
妫越州将她透过窗户向外探的头又摁进去,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回去睡觉。”
等着孙颖的车灯也消失在街道拐角,妫越州才迈开了回家的步伐,本以为天色已晚,姚阿姨与秦襄仪二人也该入睡,哪知推开门后,室内还是灯火通明。
“……这似乎是个地图,你瞧,照你方才的说法,”姚奉安说道,“这些字符都是一个含义,那么是它们将这中间的都围了起来,加上其它的地方,倒是有许多个方框的样式了。”
“有道理,”秦襄仪坐在妫越州的书桌前,一手指着那些印满字符的纸说道,“框起来的这些单词都是不一样的,有不同的含义。就像是不同位置的书架,放了不同的书。这个词……我好像记得,是‘钱币’的意思,或者说‘交易’……”
直至妫越州走到近前,二人才被吓了一跳。姚奉安率先从椅子上起身,捏着妫越州的胳膊问:“怎么这么晚才回?出什么事了?”
妫越州笑了笑,一边说着“有惊无险”,一边将那本字典放到书桌上秦襄仪面前。
秦襄仪呆呆地望着那字典,抚上去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欲言又止。
“也不知你为什么这么急,”姚奉安摸了摸妫越州有些湿润的发尖,隐晦地瞧她的胸章,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说起了她们在这段时间的发现,“襄仪其实记性不错,你瞧,我们觉得它像个有对照物的图……”
妫越州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联想到钱复宽曾经说过的“书房”“暗格”,再看这些意义不明的字符时才茅塞顿开。
“帮大忙了啊。”她认真说道。
秦襄仪迎着她的眼神,脸上忽然有些发热,她想低下头,却率先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来。就像许多年前一样——像许多年从未过去一样。
——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她听见自己在心中这样问道,许多年前、许多年后,只要我还是我、她仍旧是她,其它的还有什么紧要?
姚奉安自然也笑了,她扭头瞧了下墙上悬着的钟,却是吓了一跳,便忙催着二人睡觉去。
“一时没注意,这么晚了!”她挥手将妫越州和秦襄仪通通向书房外赶,“谁都不许熬夜!快困觉了,我明儿还有课,起不来可都怪你们啦!”
月色西沉,东方渐明,这个夜晚注定短暂,对于妫越州如是,对于魏央这边而言也不遑多让。在房间内的西洋座钟指向凌晨三点钟时,魏央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那是云青府来的电话。
“……顾司长虽受重伤,但敏锐果决,不仅发现了那启明学子一案中的重要干系人,还一鼓作气找到了缺失的关键证据!”顾闻先原本的下属刘副司刘孝源在汇报的同时将证据递上,“请您一览。”
“还要多靠许司长出人出力,”坐在轮椅之上的顾闻先向那边警政司司长贾德龙点头微笑,“不然今夜又岂能有所查获?”
不仅警政司司长来了,财政司、教育司的二位也在赞许顾闻先的“身残志坚”。政宰则坐于上首,压眉看着手中被呈上的所谓启明学子“契约书”的证据。
魏央来得稍晚些,便在这云青府会议桌边缘抽了张椅子坐,面上不辨喜怒。
“不错,”政宰看了许久,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却也同样质疑道,“但只有一半?”
刘孝源说:“原本捉个女娃娃不算难事,偏偏督政署又横插一脚……”
不仅李和栽了进去,赵大受伤,就这半页纸还是捕快眼疾手快从警犬嘴里拿到的。也亏得有这证据,否则刘孝源难免担心会得罪了魏央——他背着对方这个政宰钦定的主理人帮顾闻先联系运作,任谁知道了都是个过节。原本他也不欲助力,顾闻先下去了,他这个副司长才好上来——政宰本就让他暂领司长之职。然而一则他深知政宰与顾维先有师生之谊,必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门生,顾闻先本人也并非无名之辈;二则倘若叫魏央这女人爬到他们头顶,倒还不如顾闻先上去来得顺眼。好在事有所成,胜者为王。瞧瞧如今魏央最后得到消息,也只能灰溜溜地进来了,可还敢多说一句话吗?
“一半也不打紧,”顾闻先道,“总归有了实据,又有人证,还怕那群女学生不张口?只要这‘谋反’一事真相大白,旧党必定元气大伤,能叫督政署也身受重击翻不了身!”
他言下之意,众人心照不宣。这启明学子一案,本就是冲着撕下旧党的一块肉去的。先太后主建的学校学子,竟然与国外共和势力串通,意欲卖国谋反,对于根基尚不稳妥的新皇与皇权而言,岂能不是一次重大打击?而且督政署内还有妫越州这等仠细潜伏!此事落成,不仅能重挫督政署势力,还能进一步裁撤启明等女校的办学权,把先太后开辟这条道堵死,且看到时旧党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来。
政宰目光沉沉,扫视一圈,却问起了一直未曾作声的魏央。
“魏央,你是怎么看的?”
顾闻先心中发恨又十足轻蔑。那厢魏央却仍旧神态沉稳,遇见他的视线还微笑颔首。
“顾司长谋定后动,足智多谋,实在厉害!”魏央说,“只不过……方才听刘副司所言,‘督政署横插一脚’——难道是妫越州?她行事向来张狂,上次我有政宰亲笔去行宫会见女皇,也没能让这人受到半点惩罚。不知这回……”
警政司司长贾德龙皱眉,说道:“汇报说,她不仅带走了李和,还打伤了巡捕房的人。”
魏央问道:“李和并非泛泛之辈,怎么会平白给督政署带走?”
“她拿钱复宽作借口……”贾德龙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钱复宽……”魏央于是点头,转而看向政宰,还未开口,那厢顾闻先就急着打断了她。
“钱兄不是如此口风不严之徒!”他说道,“该是妫越州狡诈……”
魏央淡然看着他不语,自然也不会提醒他政宰此时的面色不佳。
——无论钱复宽出不出得了督政署,他都得死。这是政宰的意思。
“好了,”政宰出声了,“钱复宽的生死,不用你关心。”
他望向魏央,魏央于是继续道:“我得到消息,钱复宽本欲服螙身亡,可督政署竟然请来了和郡王府里的医生,不知现在是否活了。但如果在他意识不明之时有督查使诱供,确实容易说出一些事情来。”
眼见在场众人都神色阉沉,就连顾闻先心中都打起了鼓。毕竟他也清楚:钱复宽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
最后钱复宽之事还是由魏央主理。顾闻先则心满意足恢复了司长之位,自政宰办公厅出来之后,还忙着与贾德龙等人互相恭维。
“……这启明学子一案,也还要老弟你多多助力啊,”贾德龙说,“李和与钱复宽二人都落在了督政署,我一时措手不及。老弟与钱复宽交好,现在又寻回了主要证据,实在是大功劳!有政宰钦点你来帮手,我可真松了口气!”
“贾司长客气了!”顾闻先缠着绷带坐在轮椅里,行动不便,身体乏累作痛,但志得意满,不能辜负,“能寻回证据也是贾司长鼎力支持的缘故!现在既然政宰亲命,我自然是全力以赴、绝不藏私!”
贾德龙哈哈大笑,二人一路闲聊着到了办公地,便说起了正事。
“……依老弟的意思,这一半的‘契约书’,咱们该怎么用才好?”
“这一半的地方也有不少名姓,”顾闻先说,“自然是找出这些人来细细劝说,让她们翻供!这些人么,不见棺材不掉泪,只要利用这证据叫她们以为已暴露、死了心,那事情就好办了!”
贾德龙说:“老弟所言甚是!只不过……虽说这女流之辈胆子算不上大,但若真有滑头的,瞧出来这证据不全……”
“这难道算难事?”顾闻先笑道,“真正的证据,又岂能交在这些个慊犯手中?”
贾德龙眼睛一亮,又听得顾闻先继续说道:“而且,我听说警政司不是已经有了人证?难道就不能再让这人证也多帮个忙么?”
——这确实是好主意!
贾德龙思绪豁然开朗,当即便打去了一个电话。于是等太阳刚刚升起之时,巡捕房的关押室又迎来了一女一男两个客人,女的身穿貂皮,男的腕子上戴着银表,二人向捕快打过了招呼,轻车熟路便进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关押室。
这屋子从外面不显,瞧着和其它黑黢黢的监室别无二致,推门进入后才知“别有洞天”,室内布置舒适明净,家具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个独立卫浴间。有个女学生正躺在床上看书,见到人来,便慌忙从床上跳下来。
“妈……你们怎么又来啦?”她带着些委屈和不知所措问道,“不是说看见我老师,这两天就不过来了吗?”
“有正事,”那女人进屋便把包向男人怀里一甩,大步向女儿揽了过来,“诺啊,这回有两件事,你可得办好了。”
原来这女学生正是夏临昕口中的同学秋诺。此时她被母亲揽着到沙发坐下,心里突然有些慌,忙问:“怎么了妈?要提前庭审了?”
“不是,”她母亲拍着她的手,低声说,“诺啊,第一件事,一会儿你得去跟你的那些同学们谈一谈!就说警政司已经把你们写的那什么‘契约书’找着了,让她们不要再坚持了,跟你一样,老老实实都交代了,别硬撑着受苦!”
“什么?!”秋诺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来,她本就肤色发白,这会儿更是面无血色一般,结巴着道,“证据……证据真的找到了?”
“哎呀你先坐下,”她母亲拧眉将她拉回来,正色道,“你动动脑子秋诺,证据要落了实,还用得着你去说?贾司长给我打电话了,说是会做一份假证据出来,你呢,就配合着这里的巡捕……”
“这怎么能行?”秋诺尖叫着打断了她,“我本来……我本来已经……怎么能再去骗她们呢?”
“……这怎么不行?”她母亲深吸口气,耐着性子捉着她的手说,“她们做的那些事,本来就是坏事!你是迷途知返——要不然你现在还在那一窝蜂似的关着呢!还能靠着什么养病的借口搬出来么?妈妈和爸爸还能时常来看你么?现在你再去,也是为了你同学好啊!”
秋诺却低头落下泪来,她带着哭腔开口道:“不是!她们都对我很好……是我,是我害怕……是我背叛了她们……我不能,不能再……”
她母亲拧眉瞧着她抹泪,别过头叹了一口气,又继续沉声说:“事情你已经做了,哪还有后悔的余地?再说,这回如果帮贾司长干成了这件事,家里的生意才算能彻底在这京都立住了脚!你先前不是还说嘛,刚来的时候有人说你是‘乡巴佬’!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了!秋诺,你想想从前咱们怎么过的,这回可不许掉链子啊!”
秋诺仍然低头哭着不接话,她母亲也不再管,又吩咐起了第二件事。
“今天贾司长会特别批准你出去一趟,你不是说看过那个夏同学在藏什么国外的杂志吗……”
“我、我不知道!”秋诺慌张地反驳说,“只是偶尔看到过一次,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我们平常读的报刊啊……我不记得了……”
“——你听我说完!”她母亲严厉地说,“那些个报刊之前警政司一直没找到,你如果能找到是最好的!另外,这些个报刊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秋诺喊道,“我真不知道啊!你别问我了!”
她父亲一直靠在她母亲身后坐着,此时见秋诺似乎崩溃,便小声对妻子道:“要不然……还是先别逼孩子……”
“你滚一边去!”她母亲呵斥道,“平时没见你多管,这会子装什么好人!”
她父亲讪讪地笑了下,又低头不说话了。
“——你不知道,也不碍事,”她母亲继续对秋诺说,“巡捕房会让你指认,你就指那个该指的人,记住了吗?”
“不、不、我做不来!”秋诺挣开母亲的手,站起来连连后退,“我不能再这样干了,这跟污蔑有什么区别?我不想……”
“——你不想?”她母亲也霍的一下起身,厉声指着她道,“你不想干也已经干了!我教过你多少次?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当初你若有骨气一直不开口,我这当妈的自然也陪你熬得下去!可你既然受不住忍不了,这时候又来作什么样子!哪有两头都好的事?吞吞吐吐、优柔寡断,我齐素岚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秋诺捂着耳朵,扑在床上哭。
她母亲齐素岚一甩袖子,同样气急,路过狠狠踢了那鹌鹑似的丈夫一脚,在厅里一边转着圈,一边又继续道:
“打小,你说什么事没紧着你?你爸生不了,我也不想再生,家里就你一个!吃穿用度什么时候短过你?就是上学——也是现在女孩子能上学——也得让你上最好的那个!就是在这里,哪怕暂时出不去我也疏通关系让你住得舒舒服服!你不蒸馒头争口气行不行?秋诺,你怎么就立不起来?!哭哭哭,一天到晚的跟你这个死爹一个死样,我见了就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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