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瑟刃
若不是这般情形,平安都要给他鼓鼓掌了。
平安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眸中尽是最纯粹的杀意。
项翎没有注意到旁人,她只是听着忆柳的话,愣了一下,心中的失望刹那间被愧疚所取代。
毕竟,忆柳担忧的事,她也在担忧。她至今没有试图联系季青临所在的组织,就是担心目标个体1139暗中监视于她,将背后的组织拖出来。
她在担忧组织,而忆柳却在担忧她,甚至愿意为了她忍下愧疚,背下罪名,做了这样的事。
项翎抿着唇,神色不自主地松弛。她拍了拍忆柳的肩膀,而后向忆柳跪着的方向——平安那里看去。
在她的视线向此处转来的那一刹那,平安眸中的杀意刹那间消失殆尽。
平安看着她。
“对不起……”项翎真诚道,“他确实是犯了罪……但初心是为了保护别人。我替他给你道歉。他这样做都是为我,你若有什么怨气,都与我说就好。如何赔偿,我都能接受。你看可以吗?”
就像那种,为自家人善后的亲人。
平安看着他。
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他手指修长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项翎无法看出他的神情。但不知为何,项翎莫名其妙地感到,他好像很难过。
是因为被忆柳伤害,又曾不被她相信吧。项翎这样想着。
平安始终静静地看着她。
平安有无数种方式。他有无数种方式将莫须有的罪孽安放在任何人的身上,他有无数种方式让自己碍自己眼的人踏上死路,无力回头。
跪在地上的卑贱之人,他甚至不屑于多给一个眼神。他若要杀死他,甚至不需伸出一根手指。
可是,他看着项翎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不安,更有满载着的对忆柳,对她所珍视之人的关切。
他将自己的手掌捏得发白,修长的手指几乎要钻进手心里去。
“无妨。”他说道。
第48章 第48章他好像总会因她而变得分……
项翎,被平安的宽容之心感动了!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平安竟然如此轻易地原谅了忆柳,甚至连庭外和解需要的赔偿金都不需要。
倒是夏竹忿忿不平,嚷着“他可是差点害死人”,试图让受害人重新追究刑事责任。受害人并未理睬他,只为默默地为自己斟了一碗粗茶,闷不吭声地喝了一碗,指尖被茶碗挤得发白。
两名告发忆柳的客人留下来吃饭,却似乎总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坐立不安。离开的时候,二人偷眼望了一眼平安的神色,状似自然地离开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厨房忙了半天的春兰总算走了出来,抱了一坛酒,开心地宣布:“我这酒酿好了!来闻闻,香味不浅!——你们怎么了?”
平安不问自取,直接从春兰手中拿过了酒坛,向楼上走去。
春兰怒:“诶!”
一锭银子被扔了过来。
春兰眉开眼笑:“好嘞!您慢走!不够还有!”
项翎安抚了忆柳几句,谢绝了他楚楚可怜的挽留请求,也上了楼。
楼上,平安的房门紧闭,自门内有隐约的酒香传出。
春兰酿的酒确实不错,香气四溢。
项翎叩了叩门。
没有回应。
项翎并不是那种喜欢打扰他人的人。如果对方不愿接受自己的打扰,她一定会立即离开。
可是此时,不知道为什么,项翎仍旧停在门口。
她想,这也许是因为,她感到平安似乎很难过。
想来也是,怎么会不难过呢。他被人所害,还尽可能地原谅了害自己的人。再大度的人也会感到不悦。
于是,项翎抬手,再次叩了叩门。
房内仍无人应门,唯有四溢的酒香与轻微的盘盏声透出房门,昭示着房内人正在独自饮酒。
“平安,”项翎唤他,“我能进来吗?”
门内无人应话。
项翎有些担心他:“你身上的伤还没好,酒精会影响伤口愈合。”
房内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房门被人拉开,门后,平安甚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姑娘不去安慰你心肝尖儿上的忆柳公子,来我这里做什么。”他静静地开口,“像我这样的人,姑娘便是一刀捅死也是毫不怜惜的,有幸得几句体贴话说不准都是为了要我性命。如此,我便是喝进一窖酒去,伤口崩裂血崩而亡,又与项姑娘有何关系?当然,姑娘本也不甚在意——不,该是大为快意才是。”
项翎看着他。对方平稳冷静,神色如常,模样与平日没有半分差异。
可他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气,说话也极尽夸张,像是小孩子赌气闹脾气,绝不是意识清醒时会吐出半点的,显然是醉了。
……不易察觉的醉酒状态,在文明CA259中竟如此常见吗?
项翎因对方孩子气的言语感到可爱,不由一笑,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这么好,我为什么要要你性命?”
对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项翎没有在意,接着开口,像安抚孩子一样:“我怎么会不在意你呢?我特别担心你喝酒伤害了身体,影响伤口的愈合,担心坏了。”
“哪敢劳姑娘费心。”平安撇过脸。见项翎要进他的房门,他又开口:“姑娘可仔细些。若叫忆柳公子见姑娘进了我的房门,怕是要吃起飞醋,又要引得姑娘好生护着,好好哄着了。”一字一句,酸气冲天。
“不会,”项翎道,“忆柳怎么会吃醋呢?”在被季青临科普本地伴侣关系的封闭性时,她曾从对方口中学到过“吃醋”这个本地俚语的含义。
“呵,”平安闻言,将嘴唇紧紧地抿着,指头捏门框捏得发白,“确实比不得忆柳公子宽宏大量,大度可人。这忆柳公子在姑娘眼中,怕是就如同天仙一般,连西方的佛祖也比不得他的‘善良’‘大度’吧。”
“我的意思是,”项翎说着,神色很是莫名,“忆柳和我又不存在什么伴侣关系,他怎么会因为我的行为而吃醋呢?”
项翎看着他,眼神清澈:“你是不是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那一刹那,就那么一刹那,项翎忽然感到,平安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就和缓了下来。
甚至连她之前感受到的那种“难过”,好像都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大半似的。
奇怪,她又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平安顿了一顿,终于向旁让出一步,将本就没有封闭的房门让得甚为宽阔。
这便是示意项翎进门了。
“我煮茶给你喝。”他说道。
甚至连待客之道都忽然想起来了。
“不用。”项翎嗅着酒香,舔了下嘴唇,“我想尝尝春兰的酒。”
平安闻言转身,拉了椅子给项翎坐下,又给她斟了满满一碗酒,送到她的手边。
项翎开心地捧起来,小口啜饮了几口,又大口喝了几口。
确实好喝。完全没有工业化的味道,入口尽是自然的醇香,原始而别有风味。
项翎喝光了一整碗,才想起自个儿此行的目的,放下酒碗:“多谢你的谅解……我也要好好与你道歉。确实不该让你在重伤之下还经受那些。”
分明是道歉的话,可不知为何,此话一出,平安的脸刹那间又冷了下来。
“想来忆柳公子确是金贵,叫姑娘护在心尖上,连道歉都要代他,实在是宝贝得紧。”
“我不是代他道歉。”项翎充分理解平安对忆柳的敌意,认真地解释,“我是自己就要和你道歉。说到底,忆柳是为了护着我,才犯下这样的罪过。”
“他说了,你便都信。”平安又重重地捏起杯盏来,“隔着衣服,他如何看出我受伤如何?”
“便是看不出,也知你受伤颇重,不同寻常。他是因为这个才有所警觉。”结合对忆柳说辞的理解,项翎解释道。
“你为何就那般相信那矫揉造作、虚伪至极之人!”平安紧紧地抿着唇。
其实,项翎不是完全get不到这话的意思。
在文明CA259中待得越久,她就越对本地的风土人情有更多的了解。她学会了不少本地俚语,也慢慢熟悉了本地个体的交往氛围。她渐渐能够意识到,忆柳的言行确实是有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地方的。
但她理解这种差异,因为……
“在我看来,忆柳有很强的讨好型人格,在人际关系中极不自信。像这样的人,会在与人相处时过分装饰自己,言行过分小心,进而令人感到‘虚伪’,这其实是很寻常的事。”
项翎看着平安,神色十分真诚,眸中还带着对忆柳的关切:“但其实,他这个样子,也是很可怜的。”
平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若不是见过忆柳真颜,他都要信了这鬼话!
他自是愿告诉她忆柳实际是什么模样,当初将遍体鳞伤的他拖得老远是何等言语作为。可哪怕是用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思考,他也知道,她是绝不会相信的。
再者,不过是什么“讨好他人”“并不自信”,谈得上什么“可怜”呢?若这都算得上是“可怜”,那么——
“我可比他可怜。”
平安看着项翎。
“我可比他,可怜得多了。”
那是平安从不诉诸于口的往事。
他将那些痛苦的,晦暗的,阴翳的,血淋淋的记忆放在内心深处最深,最不起眼的地方,一层一层盖上厚厚的血痂。每一次痛苦,他都重新结一层痂,直至那些过往离他越来越远,终于不再日日折磨于他,只在梦中时或不时旧日重现。
而现在,如今,此时此刻,迎着项翎疑惑的神情,他扒开了自己的痂。
一层一层地揭开,揭开,再揭开,直至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咬着牙,将那些伤口也扒开,将里头涌出的痛苦与鲜血捧出来,都说给她听。
他无力骤然承受,只能先从最不痛的事情说起。
他说:“我七岁为娼,十岁……”
人会粉饰自己的记忆,岁月会令人遗忘过往的痛苦。可即使已经度过了这样多的年头,不知为何,他仍清晰地记得当日的痛苦。
他出了好多血,疼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那人嫌他吵闹,将他的嘴堵上,就着他的血使用他。
仿佛被用最尖锐的利刃反复捅了无数刀。在模糊的记忆里,他听到哥哥在为他求情,却半点也没能中止那漫长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