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瑟刃
“那之后,我和哥哥被呈献给他,成了他独属的玩物。
“而他对‘玩物’……从不会有丝毫怜惜。”
“我们被斩去——”平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善饮酒,杯酒入喉便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总会不受控制地吐出真言。可现在,即使是在被酒精麻醉得最为透彻的时候,他也骤然间悬崖勒马地意识到,有的事是不能提的。
他绝不能提及任何,任何会让面前的人消失的事。
他张了张嘴,跳了过去:“我们……受了很重的伤,伤还没好,他便会持续地……使用。”
“卑贱之人不是人,只是玩具。”他有些语无伦次,看着自己身上的伤,“这样的伤,每日都有。我……每天都哭。”
如今,他身上的伤痕被世上最温柔纯粹的女子很好地照料过,已经一一收口,不那么痛了。
可过去,他曾从未得到过如此的照料。那人喜血腥,最喜欢给他一身刑伤,又将才结痂的伤口一一扒开,蘸了里头的鲜血喂给他吃。
或者喂他的血给他哥哥,喂他哥哥的血给他。
“很……很疼……”平安越发语无伦次,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不应该这样的,这早已不再让他恐惧了。他已成为了顶天立地的人,他已亲手诛杀了自己的梦魇,可为什么,现在……
也许是因为入喉的酒,也许是因为……
“好了!够了!”项翎一把抱住了他,逼迫他看她的眼睛,“停!不要再想了,看我,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什么都别想,只看我!”
平安抬起头,看到了那双一如既往纯粹至极的眼睛。
他想,他好像总会因她而变得分外软弱。
第49章 第49章“你也是很认同这一点的……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同样是这双眸子,就是这双纯粹的眸子。它们可以令他变得分外软弱,却也可以让他渐渐平静,安心,复又找回内心的坚实来。
他确实不应该说了。可他内心的伤口已经血流成河。
他想要告诉她。他想要把他扒开的伤口,把他流出的鲜血,把他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告诉她。
他开口:“那时,哥哥,会保护我。”
那是诉诸于口都会烫破唇舌的痛苦,可他想要说给她听。
“那时候,哥哥,一直都在我身边。白日与我一起遭受折磨,夜里也会与我宿在一块儿。不管多难,多苦,只要他还躺在我的身侧,我还能听到他的气息,我就很安心。
“直到如今,许多时候,我都还要有人躺在我的身侧。听得身侧有人的呼吸,我才能得到些许安宁,才能够勉强入睡。”
他顿了顿。
他开口:“可是,哥哥,也走了。”
项翎抿着嘴,听他说话。
听他说到这里,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摸着他的脊背安抚他。
“没,没关系……”他又有些语无伦次。兄长的过世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重的苦痛,可也许是因为身体还被项翎好好地抱在怀中,他心痛如刀绞,感觉仿佛要呕出血来,精神却没有再次崩溃了。“那对他而言,是好事,是解脱。”他说道。
他开口,仿佛在陈述某种理所当然的事实:“对命途卑贱之人而言,死了,是好事。是解脱。
“毫无痛苦的终结,是天大的福气。
“可惜,哥哥没有这样的福气。”
哥哥走得很痛苦,走时一直在哭。
他不记得哥哥那时说了什么,为何而哭。失去兄长的痛苦太过激烈,叫他那日的记忆犹如迷雾笼罩,朦朦胧胧。他只知道,哥哥一直保护着他,是以连死亡都无法自由抉择。他最终得以如愿赴死,应当是一件好事。
只可惜,哥哥走得很苦,很疼。但好在,日后,哥哥永远都不会再为这尘世所苦了。
平安沉默了很久。半晌,他开口:“是我没有保护好哥哥。我太过软弱,躲在兄长的羽翼之下,未能挺身保护兄长,这才使他支持不住,先一步离开了。”
“不是。”项翎毫不犹豫地反驳,“你没有任何错。”
她说:“无辜的受害者很容易从自己的身上寻找过错,否则,他们很难接受自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要遭受毫无缘由的折磨。可实际上,你确实没有任何错。”
她抓住平安的手:“你的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你能活下来就已经非常勇敢。有罪的是折磨你们的人,他理应得到应有的惩罚。”侮辱,虐待,致使个体死亡,强制与幼童发生性关系,性质恶劣,情节严重。这在星际联盟足以被判处死刑。
但是在低级文明CA259,没有人为他伸张本应属于他的正义,反而让他陷入了这样的痛苦与自责。
在项翎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平安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你是这样觉得的吗?你觉得那个人——”
他死死地盯着项翎:“该死吗?”
“单凭害死你哥哥一点,就已经是死罪了。”
“……即使,他在其他的方面,是十分……贤明的人,他让……许多人过得很好吗?”平安缓缓地发问,不自觉地将她的手捏得生疼。
“犯罪就是犯罪,与他做过什么好事无关。”项翎没有半点犹豫,“即使是最了不起的慈善家,犯罪也要依法接受制裁。他是慈善家,并不能够抵消他作为杀人犯、**犯、虐待狂和反社会人格所犯下的罪行。”
平安的手缓缓地松了开来。
“那个人,是类似慈善家的角色吗?”项翎猜到了他的经历,“很多人都很尊敬他?”
“嗯。”平安靠在项翎的怀中,应了一声,而后半天都没说话。
好一会儿过后,他才低低地开口:“说来古怪,在那些备受折磨的过往里,我竟一直很在意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我在意……那个人,很受爱戴。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备受尊敬。在他们看来,他公正贤明,政绩斐然。所有人都敬他,爱他,唯有我恨他。
“我甚至希望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暴虐的人,如是,至少有人能理解我们的苦难。
“可他不是。所以,没有人会在意受难的卑贱之人。那些彼时贯穿了我整个人生的,山一般沉重的苦难与日日鲜血淋漓的日子,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他无伤大雅的小小乐趣。
“他们只在意他的英明,一门心思地敬他爱他,将他视为伟岸之人。
“那么……我的痛苦,我兄长的痛苦,我们在
泥潭之中的苦苦挣扎,究竟算得上什么呢?”
“我在乎。”项翎很认真地回答他,“我在乎你的痛苦。”
平安望着她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嗯。”他低低地应道,“我知道。”
他低低地,一字一顿:“你是最好的。”
“可你说的话,我有很不认同的地方。”项翎看着他,“你说,‘命途卑贱之人,死了是好事,是解脱’。我可不这样觉得。”
项翎道:“生活有再多苦难的人,其生命也是很宝贵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非常非常宝贵。哪怕有一时的苦难,只要活着,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未来。你说自己命途卑贱,可是现在,你逃了出来,得到了自由。春兰和夏竹也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他们如今也苦尽甘来,相互扶持,享受自己的生命。”
项翎很认真地纠正他的想法:“生命是世界的恩赐。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非常,非常重要。”
在一些人看来,项翎说的是某种十分政治正确,甚至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以至于略显虚浮或是偏执的大道理,但她本人是诚心诚意地,发自内心地这样觉得的。
不知为何,听到春兰与夏竹的名字,平安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嘴唇。
“是……”半晌,他开口,“也许,是我错了。”
“不是你的错。”项翎道,“是伤害你的人的错,是他让你不得不有这样悲观的想法。——说起来,那个人是谁?你去报官了吗?”尽管文明CA259的社会体系相对原始,对低阶层个体人身安全与生命尊严的维护都很有限,项翎还是试探着问道。
平安顿了一顿。
“没必要。”他静静地答道,“他已经死了。”
那是项翎第一次从平安的眼中看出如此明显的轻蔑与快意。
就好像踏过了无比险峻的高山,自山巅回首,过往叫他摔得遍体鳞伤的险峻已然被他踩在了脚下。
“是嘛。”项翎点点头,“那可真是太好了。”个体生命的宝贵,是建立在该个体不会肆意戕害其他生命的基础之上的。
平安些微一怔,抬眼看她,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回过神来,他只觉胸口仿佛流过一汪清泉,浑身都随着这话而熨帖了起来。
而下一刻,这种仿佛被泉水抚过的平静就骤然之间被悉数打破!
“你说,你晚上睡觉,要有人在旁边呼吸才能感到安心。”项翎道,“那今晚,我在你房中睡吧。” !!!
……
一直到天色落黑,身侧持续地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平安仍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呼吸总能令他内心平静,如今却令他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平安抬眼,看着睡在一张简易小床之上的项翎。她呼吸平缓,距离他仅有两步之遥,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她呼吸时胸口些微的起伏。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过酒的益处。
一直以来,他对酒都是避如蛇蝎的。因为他酒后无法自持,杯酒入喉,就会将平日不会说出口的话尽数吐出,将自己真实的感受悉数直言。在危机四伏的过去,这无疑是将自己的软肋肆意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
可如今,酒后的直言却骤然之间为他带来了一切。
一吸,一呼。
一浅,一深。
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可惜,平安从来都不是善于自欺欺人的人。他又比谁都知道,一切绝不是真的没有改变。
“睡不着吗?”项翎听到了他的动静,出声问他。
平安沉默了一下。
他决定问一个问题。
“白日里,你曾说过许多……人命之可贵的话。”平安开口,“那么,假若……你决意要杀死一个人,会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呢?”
这是一个他已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问题的答案实际并不难得出,他只是花了很多时间去接受。
而现在,他还是想听她亲口验证,来确认他的答案的正确性。
“我吗?”这个问题对项翎而言一点也不难回答,问题的答案她早在选择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或者更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杀时就已经确认了,“一定是因为,这个人会肆意戕害其他生命。”
平安得到了他早已得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