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很快,亭画便发觉,这所谓“第一次派出使臣”,是千真万确了。那些你来我往的机锋试探,和牵扯不清的威胁让步,都未曾出现在这次谈话之中,没有任何的掩饰和话术,鲛人平心的开门见山,近乎到了一种裸裎的地步。
平心再一次表明,鲛人族并无一统天下之野望,尽管如今九界时局变化,但无论人族和妖族是和谐相处,还是拼的头破血流,鲛人族永远只掌海域,二者永不干扰。
亭画道:“恕我直言,言语只是言语。”
“掌门,或许在你们两族眼中,的确想象不到为何鲛人族不需要扩张地界。”平心道,“六大宗一直在研究试探鲛人的两种天赋,想必现在已经有所眉目了吧。”
还真是够开门见山的了。亭画道:“‘空间’,以及,‘时间’。”
“就算知道名称,掌门应当也想不到这两种天赋会运用到何种程度。”平心道,“先说最为浅显的一种。东海之下的时间城——也正是你们传闻中的鲛人城池,便是先师用第一种天赋在海底扩开的。后一种——让花重又开放这些事并不重要,亦不稀奇。”
鲛人族对人妖两族争夺地盘而大开杀戒如此不屑一顾,正是因为鲛人没有天敌,更无栖息之忧。
亭画道:“当真是得天独厚之造物。”
“不仅如此。”平心忽的道,“传闻中天赋至强者,能够将两种天赋混用……掌门,你可曾想过,世界之外,仍是世界?”
鲛人平心微微张开五指,指尖一动,案上一块拇指大小的白玉糕消失过后,下一瞬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她额角沁出冷汗,似是用尽了全力——亭画冷凝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指尖,看着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缝隙。
凭空生出的缝隙!
这缝隙悬在半空中,毫无所依,不过二指宽,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平心将白玉糕丢进其中,缝隙霎时关闭,消失无踪。
“……”亭画道,“糕点去了哪里?”
平心摇头道:“不知道。”
她自己也并不知这缝隙之后通往的是何处,或许是还在原地,只是隐蔽了形影,或许是九界的另一处,又或许是所谓“世界之外的世界”,鲛人族与生俱来的奇异之能,就连鲛人族自己都不明白究竟该如何使用彻底。
香燃至一半,那道缝隙陡然打开,白玉糕自原地落下,在地上滚了两滚。
仅仅是让白玉糕停留在缝隙中半柱香的时间而已,平心就已耗力亏空,皱眉道:“现在,掌门应当相信我族的诚意了吧。”
亭画道:“了解了。但,鲛人族派使臣千里迢迢前来一趟,总不是毫无目的。”
“自然有目的。”平心道,“请穹苍将质子寻舟归还给我族……仅此而已!”
听闻此言,亭画竟没有太多意外,想来,她隐约已猜到了几分,如今终于证实罢了。
当初,分明是鲛人族厌弃寻舟,将他当做废物一般自小欺凌,甚至冷眼旁观他被追杀至陆上,若非徐行机缘巧合将他救下,寻舟恐怕早就是货真价实的一条死鱼。大战之前,鲛人族明明可以不送质子过来,却借此机会顺水推舟将他丢来穹苍,如今事态平息,倒跑来穹苍要人了?
亭画心中冷笑,然而,并未开口。宗门相谈间,没必要出现什么“明明”,作为掌门,她只需要明白对方的目的和分剖利弊。
但……
她眼前忽的闪过虎丘崖战后寻舟找寻徐行身体的模样。那般绝望痴狂之态,他对徐行究竟抱有何种心思,是不是单纯的师徒之情,只要没瞎的人都看的分明。
摇摆之间,亭画忽的眼前一寒,余光中,掌门殿外的树荫之下,寻舟静静立在那儿,神色隐在阴影中,已不知听了多久了。
“我可否问一句。”亭画道,“为什么。”
平心却道:“此事有关隐私,我要见到徐掌门才能说明。”
亭画微压眉眼,沉道:“我说过了,见我如见她。”
“好罢。”平心犹豫一瞬,直言不讳道,“他快发情了。”
“…………”
香仍在缓缓燃烧,亭画冷沉的神情难得有些破坏。她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少顷,才一字一句地艰涩道:“……我没想到……这么隐私。”
平心道:“我猜……也是。”
第174章 出千两个崽子烦煞人也
先前平心展现那极其棘手的天赋时,亭画仍是面不改色,如今听了这话,却依稀有点流汗了。
平心道:“海陆之间言语用法不同,我说得较为直接,请掌门勿怪。”
“无碍。”亭画收拾了面色,“只是,这又和你说的事有何关联?”
和亭画所想的有所出入。她原本认为平心只是将“求偶期”误说成了别的词汇,但是,对鲛人而言,这两件事的确是分开的。鲛人十二珠为成年,自那以后彻底成熟,潮汐引发的求偶欲念只不过是会让其更为躁动活跃而已,民间传说中出现在岸边与人类结交的鲛人,多半便是处于这个时期。
然而,这发情,就较为耐人寻味了。时间城中的本源珠贝联系着每一只自它体内诞生的鲛人,年幼至成熟的小鲛人第一次对身边之人心生恋慕,想要亲近,却茫然中无从下手,太过压抑,便容易生出异变,珠贝自会警示。
亭画垂眼,心道,这倒和前阵子占星台做出的红鸾琉璃像有些相似。只不过,代表徐行的红鸾星平静如水,一动不动,她徒弟倒很是坐不住了。
“这等阴私之事,在殿中无益说太多。寻舟自幼不在族中成长,一些事情未受教诲,是以这才……如此异动,着实罕见。”平心皱眉道,“我与质子并不熟识,若是徐掌门在,尚可问她一问,这引动情变者是谁。”
亭画:“……”她要是知道还得了。
平心道:“若是人族尚好,若是妖族就麻烦了。”
亭画:“……”放心,比这两个还麻
烦百倍。
“最近……或许已经有所端倪了?”平心试探着道,“若遇到恋慕之人,他身上或许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
“多谢告知。”亭画冷冷道,“但若是我闻到的话,不是糟了么。”
平心干巴巴道:“我猜……也是。”
默然之中,亭画缓缓开口道:“大战虽止,穹苍无需再留质子,但说要奉还,又是无稽之谈了。他是人,岂是穹苍可以轻易下决定去留的物件。你若有心,不如让他自己决定。”
平心倏地抬眼道:“正因如此,我族才想劳烦徐掌门……”
那般受尽欺凌毫无美好回忆的地方,寻舟定然不想回去。正因如此,才想让徐行要求他回去,是么?也不知寻舟回鲛人族受洗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族中也认为,只要徐行开口,哪怕是让他跳入火坑,他也定会心甘情愿去做。
虽不知鲛人族一反常态要让寻舟回归的目的具体是什么,但想也知道,多半和那迟迟尚未觉醒的第二天赋有关。扪心自问,平心给出的条件已经足够优渥,甚至优渥到了令她不得不应下的地步了——只要令寻舟归族,鲛人便不再是中立族群,而是会站在灵境这边……准确来说,站在穹苍这边的立场之上。
她最终还是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只说穹苍尚需决议,送走使臣,再度回到殿前,寻舟还站在方才的树荫之下,近了,亭画才发觉他手中持着的是徐行的佩剑野火,还有那被水泡到晕乎乎的剑灵神通鉴。鱼还站在那,魂却不在。
亭画走过去,太阳穴酸胀间,心中莫名好笑,想道,他第一句绝对不是叫自己“师姑”,而是“师尊”。徐行想得太多了,寻舟对他出身的鲛人族根本毫无兴趣,这里的毫无兴趣,指的是连厌恶都懒得,不见面很好,见了面亦无不可,说到底,他真正心神所牵的只有一人罢了。
寻舟哑声道:“师尊……”
亭画眼前蓦然闪过几个画面。自虎丘崖中将徐行挖出后,寻舟满面都是干涸的血,那些石花甚至都尚未来得及收回,他便彻底脱力昏迷。只是昏迷之时,他的手还紧紧抓着徐行不放,实在难以分开,穹苍只能将两人一同带回静室医治。寻舟醒后,每日不吃不喝地待在静室中,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探人的气息——
亭画没忘,自己和一众人打开门时,恰好撞见他薄唇紧紧压在徐行颈间脉搏上才敢沉睡的模样,若说找寻躯体时还能勉强用师徒之情来掩蔽,这般痴缠的样子实在太过火了,过火到连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死老头们都将其心照不宣地当成了“丑闻”,对此三缄其口,再也不提。
……那之后怎么办?
徐行……究竟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该让他回归海底,为穹苍消去强敌,还是……
好的选择是什么,正确的选择亦是什么,人在局中,当局者迷,总是迷雾遮眼,看不清晰。待到真正看清的时候,也已晚了。
“你不能下山。”走一步看一步吧,亭画神情冷淡地说,“我知道她在哪,我亲自去带她回来,很快,半日之内,就回来。”
-
徐行正在铁杆上头磨指甲。
纵使现在出不了笼子,两人手上都无兵器,但她还是轻松能以最简陋的条件创造出最惹人厌的效果,铁杆发出阵阵刺耳至极的声响,黄时雨在这种吵闹中依旧抱着她的腿仰天睡得昏天黑地,绫春忍耐了一阵,冲进来掀起布帘道:“你吵什么吵?!”
“吵?”徐行面不改色地坦然道,“我只是觉得无聊。”
“无聊??”绫春气冲冲道,“我要不要搭个戏台在前边给你看?”
“谢了。我喜欢看虐恋一些的。”徐行彬彬有礼道,“最好什么三生三世缘起缘灭的,不要书生小姐,太俗。”
绫春道:“给你放个师徒要不要。”
徐行:“……”
怎么扯到师徒上了?虽然说师徒没什么,她一向对话本作者爱写什么不设限制,但怎么突然又扯到师徒上了?
绫春道:“来送手臂的蠢货太多,情报都快听不过来了。有人替我去打听穹苍之事,说是你和你的小徒弟有点不清不楚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你的样子……你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那应该是空穴来风吧。”
“把‘应该’去了。”徐行假笑道,“谁传的消息?明日全部拖出去一起把六长老斩了。”
“我想也是。”绫春有点古里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那个小徒弟不是据说才前阵子刚满十六岁么……算上培养感情的两年,若是真的,那你岂不是……”
徐行:“…………”
首先,是十六珠,不是十六岁。鲛人的事,和人能一样?其次,要说就说完,不是就不是,什么“岂不是”?她徐行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搞得她跟喜欢小的一样,能别破坏她的风评了吗?!喜欢老的都比喜欢小的好,后面那个是要吃牢饭的啊!
纵使她心中惊涛骇浪,手上制造响声的动作却丝毫不停,可见惹人讨厌已经刻入她的本能,如呼吸一般自然。绫春来来往往几次,都拿她没办法,最后只能退一步,将布帘割出一个能容两人看出的小口子,这下徐行才终于肯安静了。
她站在那儿往外看,忽觉脑袋被人拱了下,徐行让开半边位置,黄时雨的脑袋凑过来了,两人一齐往外看,从这个方位看出,正好是绫春的背影,小小一个矮子劳累地上窜下跳,真是莫名令人心酸。
黄时雨打了个哈欠:“过多久了?”
“一晚上,一早上。”徐行估算道,“差不多半日吧,我看亭画也差不多该发现了。”
黄时雨奇道:“这么久了她还没来找我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会在哪。”
“想开些。”徐行善解人意道,“可能已经把我二人遗像画好了,忙着继任仪式,上任之际给你追封一个四掌门这般。”
黄时雨喷道:“哪般?!你这也想得太开了!”
转念一想,他又悻悻道:“半日时间,小师姐都好了,那条死鱼不是
又要发癫了。”
“什么死鱼不死鱼的不许这样再叫。很不吉利。叫活鱼都行。”徐行想了想,倒是不怎么担忧,“好了,他是会生气的,但是他生气很好哄的啊。上次我晚回山了,路边给他带个冰糖葫芦,拔根花啊草的,他都很开心。”
破案了。在此人眼里寻舟根本还是小孩子形态。黄时雨被亭画下了禁令不能直言,急得浑身刺挠:“敢问这个‘上次’是什么时候。你现在还给他带冰糖葫芦试试看?”
“好了别吵了,话真多。”徐行正色,朝外边努了努下巴,冷静道,“看出来了么,足面上的机关。”
绫春的确没有用妖力使诈。这一方小台,铁笼,骰盅,都为了隔绝灵力而制,她出的老千,也只是民间的手法罢了。利用足面上带有磁力的小石和精妙的手劲来控制骰子的点数,要破解也不难,去红尘间的赌场找几个浸淫多年对千术了如指掌的红眼赌徒,那在这些影响下摇出九点并非不可能之事。
只是,修仙之人哪有经常在赌场流连的?红尘中人又怎么进鬼市?要找一个对民间千术掌握精深的修者,才是难上加难。
黄时雨自也看到了,难怪绫春一直不欲掀开布帘。如今让步,估计是打算收手驼人去穹苍了,他视线游弋之间,忽的“咦”了声。
徐行道:“怎了?”
黄时雨迟疑道:“最左边那个从头盖到脚的黑衣人……身形是不是有点眼熟?”
那黑衣人不疾不徐地站至台前,阴影下隐隐一双黑沉锋利的眼,开口道:“赌?”
亭画竟然亲身下来了!!
两人近乎都想在笼内喊,大师姐,你糊涂啊!但又不能一语道破她身份,只能按下不发。绫春肃然地上下盯了她一阵,道:“你也是为了灵器而来?”
“不。”亭画道,“后面那两个人的命,我要了。”
“……”绫春近乎浑身紧绷,道,“你是谁?!”
“这不重要。”亭画冷酷道,“没道理你能赌别人的命,别人就不能赌你的——若是这两人不能赌,那就拿你的命来赌,如何?”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绫春紧紧望着这双陌生又冰冷的黑瞳,像是被激怒了似的,跳起道:“赌就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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