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正说着,门口一阵吵嚷,似乎是门卫李大爷跟谁说话,还说生气了。
徐端耳力好,听见“舒医生”三个字,“找你的,要不要去看看?”
正好饭也吃好了,今天把最后一粒米扒拉进嘴里,那边李大爷已经跟人吵到门口了。
“都说舒医生看不了,你们怎么又来了,这找人看病还能强行让人去啊,你们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
李大爷平时多好的脾气呐,见谁都笑眯眯的,现在都快被王家人烦透了,“你们再这样我可叫武装专干了啊,别怪我不客气。”
“大叔,我们不是来闹事的,就是想请舒医生帮我妹子看病。”
说话的还是王老五,不过这次还有另外两个王家人,都长着一张差不多的凶神恶煞的脸,“你跟这老头客气啥,直接叫人,叫舒医生出来,我们……”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冷峻的视线落在他们脸上,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同志,平头,精神,眼神里暗含警告。
王老五心里一突,踢了自己弟弟一脚,“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这位同志是……嘿嘿,我们找舒医生,她在吗?”
舒今越站在徐端身后,“你们来干嘛,我都说了,我不会治她的病,万一耽误了病情你们全家都怪我,我可当不起。”
“不会不会,舒医生你放心,这次是我们全家来求你,跟你没关系,即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自己担着,绝对不会怪你,我对天发誓,要是以后来找你麻烦,我王老五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其他两人也连忙说:“真的,我们也是一样的,那年的事是我们猪油蒙了心,跟你二哥没关系,是我们对不住他。”
他们当年来的时候有多气愤,走的时候就有多灰溜溜,明明舒文明是在为他们妹妹保全名声,他们却不识好歹……那明明就是一个很有担当的男同志,要是当初选择嫁给他,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事了。
几人不停道歉,就是不走。
舒今越被烦得没办法,拉住想要赶人的徐端,算了吧,随便听听他们怎么说,她敷衍一下,不然今天赶走了,他们明天后天大后天还会来,就跟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下来,到时候她连看书都看不了,损失更大。
让他们死心也好。
“给你们五分钟,先说说王晓红的情况。”
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很珍贵!
徐端不让他们进屋,就站在门口,王老五大声说起王晓红的情况:自从送到医院抢救后,她刚开始一切正常,后来听说孩子没救回来,她就没了求生的意志,针水打不进去,药吃不进去,即使喂进去也会吐出来,医院只能靠营养针给她吊着。
“医生说她生产的时候大出血,现在四十天了,可还在继续出血,还贫血,但用了很多药也没效果,只能靠输血养着,但那狗东西不管她,光靠我们一家子,也养不起……医生建议我们考虑清楚,如果不打算再输血的话,回家可能就……”没多久人就没了。
毕竟,孩子抢救了十五天,她自己住了四十天,这么大的花销对农村家庭来说真的很多了。
另一人没有这么清晰的条理,只会哭着附和。
舒今越本来只想随便听听,但听到医生说出院就要准备后事,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她更关注专业问题:“出血不止查过凝血功能没有,分别是哪些指标不正常?用过什么药,除了输血有没有用过哪些补血药?”
这是四个问题,可王家兄弟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我们也……也不知道,我们不识字啊。”
舒今越:“……”得,她这张破嘴干嘛问,一问她心里就放不下了,怎么也得搞清楚这几个疑问才行。
她真想扇自己两下:“走吧,带路,最多两个小时我就要回来。”
王家兄弟三个大喜,连忙跟在她后面,徐端骑着车载着今越,他们就在后面跑着追,徐端的速度很快,很稳,他们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跟不上。
“五哥,前面那大兄弟咋回事,咋这么能跑?咱们村打猎的老刘都没他快。”要知道他们已经是他们村最能干最能跑的壮劳力了,但凡是跟体力沾点边的活计,他们都是全员满工分。
“他看着还没咱们壮,体力倒是不差。”
怎么说呢,王家这群莽汉虽然是有逞凶斗狠的嫌疑,但也最是信服在武力值上能胜过他们的人,他们对徐端是发自内心的钦佩,等跑到市医院的时候,已经热得满头大汗,屁颠屁颠的一口一个“大兄弟”。
徐端依然冷冷的,没故意晾着他们,但也没接茬。
王晓红住在内科病房,今越刚走到护士站,就被人认出来。
“金主任。”
金主任走过来,“我就说看着像你,你是来看王晓红的吧,今天听他们说要去请个中医来看看,我就猜到是你,还真是啊。”
王晓红的管床医生也不是别人,正是前年负责给宋莹莹接生,结果却因为双胞胎消失综合征而被牵连的那位,因为今越帮她解围,她现在看见今越还很高兴,“舒医生来了。”
王家人见她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居然连平时高高在上的金主任都对她这么热情客气,看不出来一个小小的防疫站医生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这病还没开始看呢,他们已经莫名的有了两分信心。
金主任和管床医生跟着来到病房,两年不见的王晓红躺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听见声音头也不回,又或许她压根没听见。
今越没先跟她说话,而是拿过她的病历看起来,孕29周产后四十天,阴道流血不净,重度贫血,还有什么痔疮之类的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病历上明明白白写着,产后二十四小时出血量达到800毫升,相当于失去了她身体内五分之一的血容量,这已经算很严重的产后出血了,再加上分娩过程中出的,确实很严重。
“当时出现失血性休克,抢救回来后我们立刻进行输血和补液,但效果不太理想,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孩子没抢救回来,她就开始抗拒治疗,贫血状况越发严重。”
而更严重的是,她这四十天还是一直在出血,一边治一边出,一边出一边补,补进去的还不够流的。
一般来说,产后这么长时间,大部分恶露已经逐渐干净了,持续三周以上就叫恶露不绝。但她四十天了一直还在出血,还是鲜血,就像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一直滴滴答答往外滴水,时间长了肯定会贫血,偏偏她输血和补血药的效果都不太理想,中西补血药都试过了。
金主任唉声叹气,补进去的还不如漏出来的多,这就难办了。这个病人目前不算他们科里最严重的,其他的心衰的,脑出血的,听起来比这严重多了,她属于一时半会儿不至于立马死亡,但预后确实不好,结局已经注定那种。
他愁啊。
除了家属,这世上最不希望病人死亡的,就是医生了。
“目前我们采取的是补血输血和止血同时进行,但血色素还是一直上不去,阴道流血也没止住。”
这段时间治疗太频繁,王晓红的两只胳膊已经扎不进针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今越想了想,问题还是得分开解决,要么先止血,要么先补血。
而止血的话,恶露不绝的原因就那么几个,她刚想到,主管医生就堵住她的思路:“子宫复旧良好,应该不是复旧不全的问题。”
她依次递过来检查单子,今越仔细查看,确实没有这个问题,也没有胎盘、胎膜等宫内残留,更没有子宫内膜炎、子宫肌炎等感染的因素,最大最常见的三个原因也排除了,更离奇的是居然连凝血功能也是正常的!
“这是不明原因的出血啊。”金主任在旁边嘀咕一句,“依舒医生高见,这该如何处置?”
舒今越没说话,她把这段时间的所有病历和检查单子全看完,包括体温、血压、心率、大小便记录等,确保没有任何异常,这才看向王晓红。
“你还记得我吗?”
王晓红摇头,不知道是说不记得,还是表示不想回答问题。
舒今越在她床边坐下,“我来告诉你吧,我还记得你,我二哥叫舒文明,柳叶胡同赵大妈介绍的,曾经跟你在人民公园相过亲,但你没相上他,后来你又主动要求见一面,用他给你打掩护……”
“别说了。”王晓红红着眼,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嘴唇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你说那个时候,你如果没有让他帮你打掩护,你如果没有跟那个造纸厂工人见面,是不是现在也不会躺在这里,不会失去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王晓红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这个“如果”她不敢想,这天天吵架,毫无幸福感可言的两年婚姻里,她一点也不敢想,一想就后悔,要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打死当年那个恋爱脑的自己。
就像王家其他人想的一样,要是她当初选择的是舒文明,现在过的是不是就是另一种生活?
“你二哥会打人吗?”
“会,他打过他们那耍流氓的领导,但他从不打女人,更不会打自己的妻子。”
王晓红惨淡一笑,是啊,这多好一个男人啊。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二哥不仅不打我二嫂,还对我二嫂特别好,我二嫂曾经生过很严重的病,他拿出自己全部积蓄帮她治疗,所有人都劝他,那是治不好的病,放弃吧,免得以后人财两空,毕竟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只是普通对象关系。”
“可是我二哥不仅没听,还到处借钱,让我二嫂用上最好的进口药,最好的护理,每天早起就为了给我二嫂煮一锅白粥。”
王晓红被调起好奇心,“那你二嫂真幸福,她后来病好了吗?”
“没有,虽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依然恶化了,可就在知道疾病恶化的时候,年后民政局第一天开门上班的时候,他就跟我二嫂领证结婚了,他想,如果二嫂的病治不好的话,那他将以爱人的身份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路程。”
今越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一边回忆一边说,居然觉得有点子感动,可能人总是容易忽略身边小小的闪光点。
二哥虽然有很多缺点,甚至某些时候很招人讨厌,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真的不想搭理他,但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也不孬。
更何况她没说的是,为了维持二嫂的病情稳定,他坚决不要孩子,偷偷去做了结扎手术。在这个时代,几乎很少有男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当然,这事还是不跟王家人说了,万一他们说漏嘴让赵大妈知道,搞不好整个柳叶胡同就知道了,二哥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怕他会疯。
可饶是如此,王晓红已经哭了,“我真的后悔,为什么当初,当初……”
“其实我跟你说实话吧,当初就算你选择了我二哥,他也不会选你,你们不合适,但你至少不用嫁给你现在的丈夫,不用受这么多罪。”今越看向窗外,“你在父母兄嫂的保护下,会挑到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着不算富裕但却温馨的日子,你们会拥有一两个孩子,孩子们会有七个疼爱他们的舅舅。”
“别说了……呜呜……”
王母哭成泪人,抱着哭的不能自已的闺女,“红妮儿啊,你咋就,咋就……红妮儿啊,你是要娘的命啊!”
舒今越没说话,等她们母女俩哭完,逐渐冷静下来,才道:“但你要是后悔的话,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男人如衣服,这件不好看就不穿,扔掉也行,再换一件,总有一件适合你。”
她是真这么想的,所以青青被小三她只是心疼她命途多舛,却并不觉得对这件事本身有多难过,谈恋爱多简单个事啊,这个不行换一个就可以了。
王晓红其实这几天没少被家里人安慰这样的话,但“男人如衣服”这个比喻,她确实是第一次听,有点发愣。
“你想想,在你嫁给他之前,你是不是有很多衣服,要是遇到不喜欢的,你怎么处理?”
“我会送人,然后重新买一件。”自小家里人就疼她,她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年年有新衣服穿的女孩子,七个哥哥的衣服加起来还没她一个人的多。
“那你想要回到结婚前的日子吗?想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们就会帮你,你只需要扔掉一件不喜欢的衣服就好了。”
最好别送人,这种破烂玩意儿,千万别在相亲市场上流通。
王家人眼睛一亮,这话简单明了啊,离婚的话他们早劝过八百回了,但晓红一个字听不进去,可现在他们忽然发现,晓红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点到即止,剩下的就由她自己想吧,舒今越还是那句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她要真不想活了,自己说再多也没用。
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开始把脉。
其实刚才她在聊天的时候就观察过,王晓红是典型的贫血貌,气血两虚,但好在是没有瘀象,脉象上也还好。在中医理论中,恶露不尽的情况就分三种:气虚、血热和血瘀,目前来看她应该算是第一种。
而这种情况除了补气摄血之外,还要加点止血效果好且不留瘀的药物,临床上常用的生化汤、补中益气汤、保阴煎都用过,没用。
当然,这三个方子也是今越留给金主任的,想的就是万一自己哪天不在,他们能派上用场。
而用法用量也是对的,今越觉得自己就不用再在复方上琢磨了,倒是有个东西可以一试——“你们山里有荆芥吗?”
见王家人一脸懵,今越简单描述了一下荆芥的外观和气味,王母反应过来,“有有有,咱乡下人叫假苏草,感冒的时候煮水吃,好得快。”
今越点点头,是了,以前赵婉秋也问过她,就是叫假苏草,“这个东西,你们采一点晒干,把锅洗干净,把它炒黑炒焦,捣碎之后冲水喝,每次吃指甲盖大一点,一天吃三次。”
荆芥炭止血效果好,且取材方便,几乎零成本,“金主任你们这边该怎么治还怎么治,双管齐下,您看怎么样?”
金主任听了这么久,正佩服舒今越敢这么刺激病人,忽然被点到名,自然是同意,“吃这个荆芥炭和咱们的输血补液不冲突吧?”
“不冲突。”
金主任这才彻底放心,看王晓红也不抗拒了,连忙让送血上来。
“舒医生,不需要开药了吗?”王老五还是不放心。
“不需要,她要真想活下来,自己就能活,不想活的话,天天给她人参吊着也没用。”舒今越起身,准备离开。
“可,可是……我……她……”
舒今越没回头,对于一心求死的人,譬如当初的康玉琼和后来的马小梅,她确实需要想办法把她们的想法纠正过来,无论是装神弄鬼还是激将法,但王晓红,其实不用她做什么。
她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不了的缺陷,康玉琼一辈子生活在轮椅上大小便不能自理,毫无尊严;马小梅没上过一天学被人叫小傻子,连亲生父亲都嫌弃。她们的缺陷是身体上客观存在的,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从事实上消除或者改变,但王晓红这算什么?
不就是一个渣男吗,她要是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那以后要是遇到再大的打击,她照样还会寻死觅活。
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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